第35章 九(1)

人們預想中的直接鬥争沒有到來,至少在最初的幾個月沒有。敵對狀态的兩黨甚至沒有合适的舞臺挑釁對方——佩魯賈與烏爾比亞等區域仍不斷燃起小型的戰火,托斯卡納地區一直處在寧靜之中。數月來唯一的沖突,是科羅納弗利主持查封了安傑羅托爾納博尼的走私貨品,而誰都知道違法者是美第奇公爵的舅舅。使他避免監牢的制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旁觀了審判的人們都在心中暗自猜測公爵需要付出多少錢財才能換來如今免罪的判決;與此同時,即使公爵夫人已從卡雷吉趕來斡旋,洛倫佐與托爾納博尼伯爵間仍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争吵。許多人都目睹了公爵是如何在黃昏時怒氣沖沖地離開了美第奇宮,并發誓再也不踏進宮門一步。與之相關的傳聞故事很快成為了民衆下酒的最新佐料。

洛倫佐則致力于另一些事業。聖歷六十四年七月,他從拉文納迎回了但丁的遺體,以埋葬聖人的規格将他葬在了聖母大教堂中。由此,時隔百年餘,漂泊的詩人終于回到了曾将他放逐的故鄉。洛倫佐在領主廣場的地磚上鑲嵌了一尊他的浮雕,每個路過的行人在注視詩人的面孔時都不得不低下頭,如同致禮。八月,蘭迪諾評釋、桑德羅繪制插圖的《神曲》出版,他用俗語寫作的詩歌開始在佛羅倫薩廣為流傳,這在當年被自命高雅的人們排斥的作品如今卻獲得了更廣泛的民衆的歡迎: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通曉拉丁語。但丁熱情的研究者與追随者們,費奇諾、蘭迪諾與波利齊亞諾在學園中開設了有關但丁詩學的課程,與傳統的經院課程顯然格格不入,但一位“文化英雄”的形象卻由此構建起來了。

同樣在八月,佛羅倫薩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座印刷工場。理所應當地,它的第一部印刷成品是拉丁文聖經,作為禮物被送給了大主教菲利波薩爾維阿蒂。大量著作相繼出版,替代了過去繕寫室裏日複一日的手抄工作。古典學、法學、算學與藝術著作,彼得拉克與薄伽丘的手稿與書信,米蘭多拉等人的詩歌與文集,蘭迪諾評釋、波提切利插圖的新版《神曲》,這些書籍中的許多擺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圖書室中,免費向所有公民開放。戲劇基金依然維持運轉,新劇目上演時,許多法國貴族坐在了劇場的最前列,為此,他們中的許多人已進行了十數日馬車旅行。藝術也從未被忽略:公爵在市政宮舉行了小型的藝術品展,在展期結束後與其他望族一同捐贈了自己的部分收藏,将學園中的一座建築當作了永久性的畫廊。“他也許是全歐羅巴第一個這麽做的人。”有博聞廣見的學士這麽說,“等着瞧吧,這會成為一種風尚的——不到明年,法蘭西人就會學到這一招。”

夏秋之際,天空清澈無雲,阿諾河在暖烘烘的陽光中蜿蜒而過,如生鏽的青銅一般呈現藍褐色。在洛倫佐的主持下,全城的商鋪進行了一次廣泛普查,繁榮如實地反映在了數據上。如今這座城中聚集着八十多個細木鑲嵌和木刻作坊、五十多個大理石裝飾作坊和四十餘個畫室,擁有這些産業的是整個意大利最好的藝術家們,他們史無前例地齊聚在同一座城邦中,像是所有擁有華美羽毛的鳥兒都栖息在了同一棵大樹上。創造美的人像傳遞智慧的人一樣受人尊重,随着他們作品的價值越來越高,藝術品逐漸成為了王侯間外交贈禮的必備品。許多年後,當一位記述者試圖在自己的著作中重現這段歷史,他善意地将洛倫佐的舉動以“值得嘉許的嘗試”一筆帶過,着重描述的是昔年佛羅倫薩在文藝上無與倫比的輝煌。他将這稱為“黃金時代”。

罕見的風氣出現了:自由的思想在此處交彙、流動,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勤奮、幸福,将榮譽與現世的幸福視為至高追求。随着城邦愈來愈繁榮,洛倫佐的聲望也水漲船高。學者和藝術家們感謝他,他也禮遇他們如上賓。數十年後,仍有年邁的老人回憶起從前美第奇宮中的一幕幕,音樂、詩歌、關于美與智的讨論,在那一段時間裏,也曾幾乎無限接近于洛倫佐設想中的模樣。

十月,當秋風卷下第一片落葉,人們聽到了三個月來第一個不幸的消息:聖馬可修道院的院長去世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為城中的醫療與救濟事業奉獻出了一生,人們猜測他有很大概率在不久後封聖。他的後繼者在不久後揭曉,來自費拉拉的多明我會修士吉羅拉莫接任了他的位置。在他原本的教區中,他就以煽情的傳道和嚴苛的戒律著稱。事實證明,這位新上任的神父果然不負多明我會“主的獵犬”之名,當這位瘦小、佝偻的黑袍修士第一次在在布道壇後發表演說,敏感的人們便預感到了未來即将發生的改變。他在禮拜上批判異教邪說與奢侈鋪張,即使言辭謹慎,不足以構成對城中的任何一位權貴的直接冒犯,但有心的人們都知道他的劍尖所向。過去幾個月來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風向似乎即将被他堅定揮舞的雙手遏制了,當他大聲疾呼:“滌清罪惡!”下方跪着的每位信徒都會在雷霆般的訓/誡中顫抖。

沒有人會遺漏這一新出現的變數。很快,洛倫佐便接到了有關這位神父底細的彙報。他收到那封密信時,喬萬尼正在他身旁,目睹公爵如何一點點擰起了眉頭。據信中所言,吉羅拉莫的到來顯然是某些人多方游說的結果:費拉拉的目擊者稱此前曾有人多次來到當時他所在的座堂與他交談,言語間大肆描述佛羅倫薩的堕落與亟待拯救。信件的末尾清晰無疑地寫着,來訪者的衣襟上,均有一枚半朽的橡樹家徽。

有人請動了這位“主的獵犬”,借他作為對準美第奇家族的刀。但真正令人憂心的從來不是早已明确無疑的敵人。是誰批準了吉羅拉莫的調令?答案顯而易見地指向梵蒂岡。

“聖座從來都是記仇的。”洛倫佐搖了搖頭。

他看上去神情凝重,喬萬尼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洛倫佐轉頭向他一笑。波利齊亞諾低咳一聲,朱利亞諾則忍着笑意偏過了頭。正在這時,小朱利奧跌跌撞撞地闖進房間,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麽臉上都挂着一副奇怪的神情。朱利亞諾忙收起笑意,彎腰将他抱了出去。這件事最終決定先被按下不提,他們正面臨着更緊迫的工作。在他們多年的籌備與近日的不斷推進之下,新的《城市規劃法》修正法案終于在諸聖節前正式頒布了。

正是它成為了之後所有危機的導/火/索。

作者有話要說:

*真實世界中但丁一直葬在拉文納,此處屬于作者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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