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五

他回到了少年時代。四周十分安靜,柑橘樹的清香在空氣中流動,他睡在花園後那道長滿青草的緩坡上,橫在眼前的手臂遮住了上方熱烘烘的陽光。偶爾,不遠處會傳來“啁啁”的鳥鳴聲,幹爽的風拂過他的臉頰,卷走了燥熱的暑氣 。他沉浸在托斯卡納暖融的初夏裏,感到了久違的輕松與愉悅,身體全然地放松,毫無疲憊,生機勃勃,如同睡在雲上。

忽然有人輕輕拱了拱他的手臂,就像一頭忽然撞進懷裏的小鹿。“哥哥,哥哥,”他聽見朱利亞諾的聲音,軟綿綿的,聽不分明,“……走啦。”

他睜開眼睛:“誰要走?”

“我和媽媽,”他的弟弟跪在他身邊,低頭蹭了蹭他的臉。他那麽小,三四歲的模樣,洛倫佐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起來。朱利亞諾繼續軟綿綿地說:“我會很想很想你……”

總是這樣。他們的母親每年多數時間都在卡雷吉療養,即便偶爾回到佛羅倫薩,也不過多久就要離開。她不喜歡宮中的氛圍,也不喜歡和他的祖父共處一室。雖然這麽說很不尊重,但是——誰會喜歡呢?他當然也是。但每當她離開時,總是只帶上朱利亞諾。他則必須留下來,繼續接受教師們的訓導。

朱利亞諾低頭看着他,深金色的鬈發微微翹起,像畫中的小天使。他看着這雙和他一模一樣的藍眼睛,莫名地爆發出一股沖動,第一次喊出了那句話:“別走!”

朱利亞諾睜大了眼睛。

“別走,”他從沒這麽不懂事過,但此刻也不在乎了。他向前方伸出手,想抓住弟弟的衣角,“留下來!別把我……”

他看見一雙成年人的手,正茫然又無措地向前方伸去。右手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刻着家徽的紅寶石戒指。

他驚醒。眼前是熟悉的卧房,室內窗簾緊閉,床頭幽幽燃燒着一支白燭。初醒的混沌中,他茫然地望着床帳上的花紋,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個太長的夢:一定是這樣,只要他現在去推開門,就能見到朱利亞諾;他的弟弟會坐在隔壁那間落滿陽光的畫室裏,正在喂朱利奧喝牛奶。也許一見到他,就會擡起頭,微笑着說早安。只要他——

洛倫佐馬上撐起身體。然而他只是略微一動,一旁的青年立刻醒了。原本趴伏在洛倫佐床邊的喬萬尼此時幾乎彈了起來,下意識地扣住了他的手。昏暗的光線下,洛倫佐辨認着他的臉,看見他眼裏密布的血絲和深藏的恐懼。……當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喬萬尼緊緊抓着他的手,吻了吻,又擡頭盯着他,像是怕一合眼,他就會倏然消失。洛倫佐默默地凝視着他,過了一會,他向後退了退,讓出床榻:“上來。”

喬萬尼躺在他身旁,洛倫佐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腰。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午時經的鐘聲剛過。”喬萬尼按住他聞言就要下床的身體,“別動!你必須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洛倫佐沒有掙紮。他又倒回枕上,望着上方金色的流蘇,嘆了一口氣,腿上的傷因剛才的動作而一抽一抽地作疼。他閉上眼, “今早發生了什麽?”

駭人聽聞的殺戮。

清算從早晨開始。日出之時,市政廳的大鐘為紀念刺殺而敲響,執政團成員們聚在一起,通過了對謀逆者們的判決。波利齊亞諾确保了所有罪人都能被法律正當地判處死刑。一陣又一陣的鐘聲之下,人們用葡萄酒清洗了慘案發生的大教堂,血水順着大理石石磚的縫隙向外流淌,凝結成鋪路石間發黑的污垢。牢獄中的犯人被押向廣場,推上絞架,然後,一具又一具屍體被從上卸下,十數輛牛車将它們拉出了城門,群鴉在原野上方徘徊不去。作為主謀,薩爾維阿蒂與科羅納弗利被吊死在了市政宮的高窗前,一群野狗在下方虎視眈眈。弗朗索瓦帕齊的屍首則将兩種刑罰都經歷了一遍,最後已殘缺不全。市民們圍聚着見證這一切,在難以言說的恐怖之中,他們感到了沉重而無聲的威懾,為了逃避它,他們選擇站在獲勝者一方,并從中找到了隐秘的興奮感。他們撿起了帕齊零落的屍體,誰也不知道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的貴族還将遭遇什麽——喬萬尼簡略地提及了所發生的一切,謹慎地挑選着言辭:他知道洛倫佐一定不會為此喜悅。

“從前,博洛尼亞的本蒂沃裏家族遭人背叛時,将背叛者的心髒釘在了門上。”很長的一段時間後,洛倫佐說,“一百年後——在佛羅倫薩,還是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閉上眼睛:“而我,竟然已經對這些事無動于衷了。”

喬萬尼看着他,心疼又無措。洛倫佐低聲說:“抱着我。”

于是他将洛倫佐緊緊攬進懷裏。洛倫佐将頭靠在他頸邊,幾乎是貪婪地感受着青年傳來的熱氣。沉郁的寂靜中,他聽見喬萬尼有力的心跳,它來自一顆飽滿而堅強的心髒,此刻正因焦急而顯得有些惶然。他靜靜地聽着,忽然說:“我真不知道,沒有你該怎麽辦。”

“做噩夢了嗎?”喬萬尼問。

“是一個很好的夢。” 洛倫佐搖了搖頭。

“你記得嗎?”他說,“在卡雷吉的時候,我說,我偶爾會嫉妒朱利亞諾。”

喬萬尼點頭。

“我說了謊,”洛倫佐說,“實際上,我是——非常頻繁地嫉妒他。”

他的愛人将他摟得更緊了一些。

“他們總是抛下我一起走,這次也一樣。”他喃喃道,“我真的,很生氣。”

“我還在這裏。”喬萬尼啞聲說。

“我這樣的人,懦弱又自私,說謊是我的慣性。”而洛倫佐恍若未聞,“但是,前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不是假的。你應該走的。”

“洛倫佐!”喬萬尼幾乎是低喝了一聲。

“別急。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和你知道的。”洛倫佐看着他。

喬萬尼不說話了。

“佛羅倫薩已經不值得你再留下了。”洛倫佐繼續說,“我知道法王一直想請你去巴黎……別驚訝,我知道他給你寫過信。在佛羅倫薩,很少有信件的來源是我不知道的。更何況是你。誰給你寫過信,誰什麽時候和你說過話,我全部都知道。你大概也能猜到,你的小學徒——是叫皮蒂嗎?從他到你身邊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一直領着我的傭金。”

“那又如何?”喬萬尼抓着他的手腕。

“你需要知道,選擇留在這裏是一個多麽大的錯誤。”洛倫佐輕聲說,“我是注定要下地獄的——看看這些因我而死的人吧。我為我的錯誤付出了幾乎是我所能付出的最大代價。而危機還遠未過去。如果這一切處理得不好,佛羅倫薩很快就會與羅馬開戰。你為什麽要留在這裏經受危險?”

“我這麽說是有私心的,喬,”他望着喬萬尼的眼睛,“不僅是因為我愛你。”

“就算我贏了,”他停頓片刻,“我能獲得什麽?財富,聲名,權柄?這些都太不堪一擊了。而你呢?我還是要說——你比我珍貴太多了。我們可以打個賭,百年之後,甚至只用幾十年,人們再提起我時,只會說我是那個扶持過你的貴族。很久以前我就已十分肯定,像你這樣的人将不受時間的侵蝕,你的名字将永世長存,日後人們提起我們這個時代,它會是被首先列出的名字之一。而我的名字将因你而流傳下去,即使沒有人知道我們是什麽關系。”

因為我這樣的人将周而複始地出現,而你是懸在天宇上的星星。

“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洛倫佐低緩地說,“但是首先,你要活下去。所以我要确保,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并且不會後悔。”

他忽然皺起眉:“笑什麽?”

“我……我只是發現,”喬萬尼微笑着說,“原來我們的想法完全是相反的。”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夏天,他與那位年輕的公爵的初遇。那是雛鷹第一次直視朝陽,無法自控的憧憬近乎于心醉神迷。當時他是怎麽想的?覺得自己偶遇了神祇,決心從此就将逐日而飛……或者,就讓我成為環繞太陽的光暈。

多麽可笑,原來從最初開始,他們的心中對彼此的定位就是倒逆的。不合時宜地,他忽然感到滿足,甚至快樂起來。他的手從洛倫佐衣袍下伸進去,緩緩撫摸他消瘦的脊椎,像撫摸一把琴。暖熱的掌心沿着他的身體移動着,并未喚醒情/欲,卻讓洛倫佐覺得自己也開始慢慢發燙。

“你想得太久,也太多了。”喬萬尼的嘴唇擦着他的耳朵,“你對我總是有莫名其妙的信心,但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就看着當下吧——現在你想推開我嗎?”

“……當然不。”

“那就不要動,讓我留在你身邊。如果你感到愧疚,就記住這是我的選擇。”他的聲音低沉又溫柔, “而且你根本就不想讓我走。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喬萬尼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你想聽,我可以說一千遍……”

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忍不住臉頰發熱,但仍然說道:“我永遠與你同在。”

在這一刻之前,洛倫佐不會相信自己能在這樣危急的時刻獲得平靜。半天以前,他曾以為聖靈的白鴿已經飛離了他,但如果這個世界上果真存在伊甸園——那就是此時的此地。

哪怕下一秒就會被逐出,也在所不惜。再次睡過去的前一刻,洛倫佐恍惚着想。

窗外,城市的西北方,一個黑衣僧侶終于掙脫了衛兵們的禁锢,從修道院中沖了出來。他一路狂奔,跑過廣場上林立的絞刑架,推搡開試圖阻攔他的人群。他奔到領主宮前,仰頭望着薩爾維阿蒂耷拉的身體,臉上立刻浮現出狂怒的神情。

“誰敢這麽對待天主的仆人?”他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怒吼,“是誰?!我的主啊——求您見證——”

他膝行着靠近宮牆,将額頭砸在粗粝的牆面上,仰手高呼:“佛羅倫薩啊,你有禍了!——”

如同一句谶言。第一次,吉羅拉莫的預言立刻得到了實現——當天晚上,裏亞裏奧被發現死在了美第奇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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