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六
裏亞裏奧的屍體被收殓在禮拜堂。公爵一行快步邁入殿內,侍從上前揭開黑布,死者臉色慘白,嘴角凝固着一絲黑血,洛倫佐低頭看了一眼,立刻辨認出這具屍體确切無疑地屬于那位年輕的羅馬主教。作為棋子,他一無所知地被派往佛羅倫薩,以為将在這裏度過一段惬意的假期;事敗之後,他仍然無從得知所發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階下囚,在惶恐中等待“叔父”的救援。而被卷入蛛網的飛蟲終究無法避免被吞食的命運,洛倫佐收回眼神,感到自己已失去了發怒的力氣——事已至此。這顆小石子的墜落,将是雪崩的最後誘因。
屍體邊跪着一行仆婦,分別是主教的侍衛、貼身女仆與後廚的廚子和幫傭。他們在角落裏不停地發抖,甚至沒有一個人敢鼓起勇氣擡頭。洛倫佐說:“也許有人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波利齊亞諾上前一步。他的震驚和憤怒亦已退去,疲倦和焦慮沉在了眼角過早出現的皺紋裏。他開口講述的故事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意外。是毒殺,這個時代最常見的死法之一,和往常一樣,女仆在中午将食物端進裏亞裏奧的房間,在送晚餐時發現主教已倒在了卧室的地上,地上是被打翻的醬汁和肉塊。屍體早已僵硬,顯然距離死亡已有一段時間,匆忙趕來的醫師只能确定他确實死于食物裏的毒/藥。衛兵迅速抓來了所有曾經手食物的人,不出所料,對他們的拷問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結果。
“給他的食物一直是單獨準備的,您知道這是位多挑剔的大人,”廚娘抽噎着,“也許是誰混進了後廚……但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求您……”
“是什麽毒?”洛倫佐看向醫師。
醫師跪了下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這個小個子男人也開始發顫,“我不能确定具體的種類,最近有太多煉金術士熱衷于煉制新的毒/藥……”
“我問了廚房裏的所有幫傭,他們都說沒有見到形跡可疑的人。”波利齊亞諾說,“只有一個廚子……”他指了指地上不停發抖的胖子,“承認自己中途離開了一會兒,”
已沒有什麽需要再問了。
“難道城裏還有帕齊的餘黨?”尼科洛問,“我們已經看遍了他的書信,沒有放過一個與他有私下聯系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
太多了。洛倫佐回想起地牢中帕齊的詛咒。甚至不必是帕齊的同盟,美第奇确實從來不缺敵人。甚至這有可能是早已決定好的行動——他們觀察着,一旦帕齊失敗,就派人立刻殺死裏亞裏奧,點燃炮火的最後一段引線。而且——洛倫佐毫不懷疑,佛羅倫薩的封城是可以預料的,他們一定事先為這一行動約定過時間,在裏亞裏奧切開肉塊的同時,羅馬的教皇就已接到了侄子已死的消息。這些躲在暗處的人,終于揮出了他們的爪子,為的是确保美第奇必将在這一場風波中解體。
而可能的人選太多了。不太可能是佛羅倫薩其他的大家族——帕齊已死,美第奇的權威在城市中再生,此時引來外邦的軍隊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那麽極有可能來自別邦,佛羅倫薩在這幾十年蓄積了太多財富,又贏得了太多聲望,人們将這裏視作文明的樂園與心髒,多少人想将這塊肥肉吞進自己的胃裏。是威尼斯,嫉妒佛羅倫薩的船隊搶走了他們的生意,因此暗下狠手?還是熱那亞,眼紅他們的制幣權,妄圖獨自控制弗羅林的流通?又或者,半島上已有二十年不曾發生大規模戰争,這想必讓軍火商們咬牙切齒——這片土地從不是和諧的熱土,四周環伺的一直都是狼與虎。
“不用執着于找出兇手。走到這一步,他背後的人很快就會現身。已經沒必要掩藏了。”半晌,洛倫佐說,“尼科洛!”
青年猛地仰頭。“我即刻任命你為佛羅倫薩大使。請你立刻前往羅馬。”洛倫佐說,“但先不要展露你的身份。入城之後,先試探聖座是否已經得知了消息。如果還沒有,就去找我們的分行經理,問他近來最常出入聖天使堡的是什麽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請你保護好羅馬的佛羅倫薩人。”
意識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尼科洛悚然一驚:“……是!”
“米蘭多拉,”洛倫佐轉身,被點名的幕僚立刻看向他,“請你到米蘭觐見公爵,并确保我們的訂單已經如期完成。”
“那些武器?您确定……”
“無論如何,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指示書記官現在開始起草委任狀,“如果戰争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必須現在就開始準備。”
“至于我,我必須留在佛羅倫薩。”他取下手上的戒指,在文書結尾蓋下家族的印章,“我會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讓我們不至于從內部坍塌。”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倉促,但此時已無法再多計較。複活節後的第三天,天未拂曉,衛兵将屍體從禮拜堂中擡出來,放入烏黑的棺木,再将棺木搬上馬車。花園裏的頹垣斷壁得到了簡單的修整,開辟出一片用以停放馬車的空地。歌隊與琴隊環繞在一旁,開始演奏一支哀樂。大教堂的銅鐘随之敲響,樂聲喚醒了人們,城中的居民推開家門,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們順着哀歌走到花園前,這座曾被引為城市的驕傲的花園沉沒在雪白的濃霧中,因衰頹而顯得蒼涼肅穆,此刻它大門敞開,人們靜靜地走進去,坐在空地旁的長椅上。
所有異教雕像均已被從花園撤走,曾茂密生長的百合與玫瑰早已不複存在,光禿禿的土壤上陳列着一百餘具棺木,蠟燭的火光在白霧中熒熒發亮。忽然,不合時令的寒風吹散了霧氣,公爵登上小丘,顯露在衆人面前。黑衣的學士們站在他身後,默默懷想着遙遠的故事。千年之前,面對着全體雅典公民,伯利克裏在陣亡将士墓前發表了演說。洛倫佐要做的和他無異,他環視聚攏的人群,回憶,悼念,然後激勵。
他站在最前方的兩具棺木旁。人們很快知道,裏面沉睡的是公爵的母親和弟弟。家族中的人們一般在五十歲以後才會為自己定制墳墓,他們只能睡在兩具與其他人毫無差別的棺木中。誰能想到生命會在如此年輕的時候猝然消逝?洛倫佐一一念出朱利亞諾從前的功績,贊頌他的無私與善良。他與朱利亞諾,就像古希臘神話裏的那對雙生子,相互扶持着跋涉在同一條長路上,分享同樣的美德與勇氣。公爵用沉痛的語氣說,如今他失去了他的波呂克斯。
喬萬尼站在人群中,手中牽着朱利奧。小小的孩子完全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麽,他悄悄地拉了拉喬萬尼的衣角,讓他半跪下來,靠在他耳邊小聲問:“叔叔就在那個盒子裏嗎?”
喬萬尼只是摟緊了他。
越過白霧與人群,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格外顯眼的女人。受情境感染而流淚的人們并不少,但她從進入花園的一刻就開始哭泣,此時已激烈得讓人感覺下一刻她就要昏厥過去。除此之外,只有她在不停地往他們的方向看,準确地說,是在看朱利奧。
喬萬尼很快注意到,她有一頭美麗的亞麻色長發。
小朱利奧毫無所覺,他縮在喬萬尼懷裏,目不轉睛地盯着洛倫佐手上那枚紅寶石戒指,那是唯一閃閃發亮的東西。
演說結束,洛倫佐在靜默中走下小丘。取而代之的是主祭神父,他在胸前劃出聖號,為所有亡人念誦禱文:“他們已經走完了世上的路程,被主接去。我們深信,凡一切相信主,接受主,照主真道而行的人,靈魂必蒙主救贖,得享安息……”
一陣淅瀝的冷雨,冰錐般的雨滴墜落在人們的雙肩上,沒有人閃躲。祝禱之後,黑衣的士兵将朱利亞諾與克拉麗切夫人的棺木擡回了小禮拜堂,他們随後将被安葬在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中。騎手們翻身上馬,将其餘的棺木帶離花園,洛倫佐和學士們步行跟在他們之後。人們無聲地跟随着公爵,像一片龐大的尾羽,緩緩掃過佛羅倫薩的長街。鐘聲仍然在響,像一聲聲啓示,越來越多的人看見了這一幕,随之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他們走向城北的城市墓園,棺木被放進準備好的墓穴中,封土之後,神父請人們默哀。
“為犧牲的勇士們,”他說,“為美第奇公爵殿下,為佛羅倫薩!”
洛倫佐與神父一同站在高處。閉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環視下方,黑壓壓的人群站滿了墓園的每一個角落,沉默肅立如同雕像。他們為所有死難者而來,更是為他而來。他聽見陣陣微弱的哭聲,明白自己的目的已達到了一半:獲得憐憫。
有了這些憐憫,他能夠暫時地用仇恨與悲傷将人們凝結起來,即使日後開戰,他也能憑借此時獲得的、這虛無卻有效的力量獲取片刻安寧,延緩怨恨爆發的時間。
終于,他閉上眼,漠然地想,你們的死也能被我用上了。
長久的默哀使墓園分外寧靜。早春的空氣中,他嗅到濕潤而冰冷的氣息,混合着泥土,苔藓與白蠟燃燒的氣味。他感受雨聲與冷風,如同無窮的魂靈在四周漫步。仿佛最終的審判在肉身死亡之前已經降臨,他仿佛看見了陣亡士兵們透明的面孔,像濕壁畫裏那樣,他們圍繞着他,伸出鈎子般的手,剖開了這顆心裏垢結的殘渣。
而就在此刻——代表默哀結束的鈴聲還未響起,他卻感到有人動了。那一夜的教訓讓他立刻睜開了眼,手下意識地按住了劍,卻只看見一個落荒而逃的背影。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墜落在他腳邊——那并不是武器。
他看見一條墜着寶石的銀鏈。
洛倫佐怔楞地看着它,手凝固在劍柄上。像一杯熱酒潑在雪地裏,他緩緩松開手。
雨打濕了他的衣襟,滴答着落在他的靴尖上。他逼着自己再次閉上眼。喬萬尼對神父做了一個手勢,于是主祭手中的銀鈴始終沉默——然後,一個又一個人走上前來,在洛倫佐腳邊放下他們曾奪走的珍寶。鑲嵌着肖像畫的烏木盒,古董戒指,小小的象牙雕塑,人們将它們藏在衣袖裏帶到墓園,又在這一刻交還給了失主。另一些人,也許是已經将贓物變賣,又也許只是忘了帶來,他們掏空了周身的衣袋,将所有的錢幣都方在了他身旁。許久之後,當鈴聲終于響起,洛倫佐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身前已堆成小丘的財物。
幸好現在下着雨,他想。
“……謝謝,”他啞聲說,“謝謝。”
日光之中,他仿佛看見那只象征着聖靈的白鴿從人群中飛出,又停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話要說:
*米蘭是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最主要的軍火生産地之一。熱那亞和佛羅倫薩都是弗羅林這一主要流通貨幣的生産者。
**卡斯托爾(casto)與波呂克斯(pollux),神話中航海者的保護人,後來成為了雙子座。
我忏悔,今天才發現第一卷現在被我改成3&4的那一章在很久以前修改時漏掉了一大段原有內容,現在已經補好,清一下緩存就能看見正确版本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