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七(上)
一呼一息間,他發現原來心髒裏依然存留着允許聖恩抵達的角落,只要一點點熱,就能從死中喚出生。然而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思考靈魂中的震蕩。當天下午,佛羅倫薩執政團通過了戰時法令,宣布成立九人軍事委員會,通過了修建城防工事的議案,招攬城內最負盛名的建築師,并任命喬萬尼·博納羅蒂為工程總監。作為雕塑家,喬萬尼在整個亞平寧半島享有盛譽,又有過建設勞倫街的經驗,這一項決議并未遭到任何人的反對。佛羅倫薩現有的城牆均建于百年之前,一切都是舊式的,雖然高大宏偉,卻缺少護城壕、外護牆與內部工事。喬萬尼用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對城牆的狀況進行了評估,得出了不樂觀的結論。受從前的運輸條件所限,牆體內外表層的岩石均就近采自托斯卡納本地的山脈,這種岩石類似鈣華,堅韌度十分堪憂,牆體裏填充的則是礫石和石灰漿,棱錐只需兩天就能在城牆上鑿開小洞,更不必提抵擋如今威力已極其可觀的火炮。他的工作即刻開始,這一日傍晚,他就與其餘幾位建築師商議出了第一版方案。方案迅速獲得了批準,即使這次能僥幸避免戰争,為了日後城邦的安全,城牆的加固也是勢在必行的。而“戰争”幾乎已成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執政團中的其他人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疑問,每個人都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很小的時候,我曾想過,”洛倫佐對他說,“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會叫她佛羅倫薩。”
直到深夜,他們才終于有機會坐在一起。公爵坐在高窗邊,膝上披着一條毛毯,喬萬尼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杯加了肉桂的熱葡萄酒。雨已經停了,天幕靜谧如平展的藍黑色絨布,偶爾有流動的風掀起微弱的星光。不遠處,河邊的柳樹随風緩緩擺動着枝條,鳶尾花即将開放,不用多久,城市裏就将再次充滿芬芳的氣息——如果他們還能看見。
喬萬尼掀起他的衣擺,低頭仔細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傷。“接下來幾天不要再出門了。”青年皺着眉頭說。
醫師剛剛離開,臨走前用克制的惱怒語調警告公爵,傷口的恢複情況并不理想,請殿下記住身為傷者的自覺,最好乖乖躺下來休養。洛倫佐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卻在面對喬萬尼時不太自在地咳了一聲:“你知道這不可能。”
喬萬尼在他的傷口邊輕輕吻了一下。“還疼嗎?”他問。
“不疼了。”洛倫佐看着他。
“我聽說今天有人推了你,”喬萬尼問,“是誰?”
他得到了一個此前不曾想過的答案。正午時分,洛倫佐從城市墓園回到美第奇宮,早已守在宮門的女孩立即從藏身處撲了出來。沒有人能認出從前那位驕傲如孔雀的女孩了:比安卡·帕齊十分狼狽地縮在一件破鬥篷裏,污泥覆住了她的半張臉: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這幾天全城對帕齊洶湧的恨意中保全自己。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洛倫佐身邊,衛兵們立刻将她按倒在地——他們從未像這幾天一樣警覺——而她奮力扯住了洛倫佐的袍邊,喊道:“我求你!”
“放過我,”短短幾天,她的臉頰迅速凹陷下去,盯着洛倫佐的雙眼卻亮得驚人,“我是無辜的,我什麽也不知道,別把我趕走,我在城外活不下去的……”
作為這座城市中最尊貴的女性之一,她曾是舞會晚宴上最常見的身影,全托斯卡納聞名的明珠。而在家産被查封、頭銜被廢黜的如今,她與被拔光了羽毛的鳥沒有區別。兩行淚迅速地從她的眼角滑下:“求求你……”
無論如何,她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稍頓,洛倫佐對喬萬尼說:“有一刻,我很想答應她。”
然而他沒有。他記得阿爾比齊的教訓,記得祖父的仁慈如何留下了科羅納弗利這樣的後患。仇恨将由血脈繼承下來,總有一天會再度爆發。當比安卡帕齊被士兵拖走時,他轉過了身。
此時他回憶起來,仍是嘆息。“不是你的錯。”喬萬尼牽住他的手,“想想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當那位英雄終于征服了九頭蛇,為了确保勝利,每當他砍下它的一個頭,他的朋友都會用燒紅的熱鐵反複烙烤它的傷口,使它永不複生。洛倫佐搖了搖頭,微笑起來:“我知道。”
“我只是再次發現,我有多麽優柔寡斷。”他說,“我不适合成為君主,更不适合領兵作戰。我的祖父從許多年前就經常這麽說。”他握着酒杯,輕輕搖晃,“但一副面具戴了很多年以後,就沒有人會記得你曾經的樣子了。”
“如果開戰,”喬萬尼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你要親自領兵?”
洛倫佐低咳一聲,喬萬尼将手撐在他的兩側,低頭逼視他:“就不能讓其他人去麽?——佛羅倫薩也需要你,你完全可以留在後方。想想你的傷!你怎麽騎馬?怎麽行軍?”
洛倫佐捧着他的臉,在他唇上安撫似的吻了吻:“總有辦法的,別擔心。”
怎麽可能不擔心!喬萬尼坐回他身邊,一言不發。洛倫佐将他攥緊的手指分開,牽到唇邊吻了吻:“目前看來,沒有別的人選。波利齊亞諾可以留在這裏,而我必須随軍出征。”
“我和你一起。”
“不可以。”洛倫佐幹脆利落地說。
“今天的任命,” 喬萬尼盯着他,“難道就是為了把我留在這裏?”
“不全是。”洛倫佐抓緊了他試圖抽走的手,“別這樣,喬……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的情人。”
“我也還在積攢面對戰争的勇氣。如果有另一種獲得和平的方法,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但是現在看來……很可能不會有第二種方法了。”
兩位樞機主教被殺,其中的一位是教皇的親侄子;教皇親自任命的大主教被吊死在全城人民面前,還穿着全套主教冠服。這對于羅馬而言,無疑是極大的冒犯和蔑視。在這樣的境況下,就算教皇問心有愧,也必須做些什麽維護梵蒂岡的尊嚴。羅馬的使者仍然杳無音訊,佛羅倫薩岌岌可危,像一艘被風浪搖撼的船,随時有可能傾翻。最遲在後天,羅馬就會傳來回音,洛倫佐說,事情已經無法草草收場。他會做好準備,去面臨可能發生的一切。
喬萬尼艱難地說:“你從來沒有領過兵。”
“總有第一次。”洛倫佐柔聲說,“除了你,我這一生從未逃避過什麽。難道要在這個時候瑟縮麽?”
喬萬尼無言地看着他,忽然把他緊緊擁進懷裏。洛倫佐輕輕地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死不了。”
仿佛很久以前,洛倫佐也曾對他說過這句話。
距離刺殺之夜不過數日,他卻在洛倫佐身上重新感受到了他那慣有的力量。分明身處在風暴中心,他卻安寧而沉靜,仿佛一塊岩石,在毀滅的打擊中一度四分五裂,卻已飛快地自我愈合,并比從前更加堅固。喬萬尼閉上眼睛,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他比誰都明白這是為什麽。他所能給予的撫慰幫助洛倫佐度過了最痛苦的時間,而作為他的情人之前,洛倫佐·德·美第奇首先是這座城邦的領袖。他已經為這座城市殚精竭慮地付出了十年,珍愛它勝過所有珍寶。他曾經對它一度灰心,但又從它身上獲得了再生的力量——那是他永遠無法替代的支持與寬慰。荒誕又奇妙的人,縱使時常表現得如同惡的載體,卻又有一閃而過的善,對于愛人者而言,即使如同微末,也已經足夠,足夠從灰燼裏重新撿回一顆燃燒的心;他意識到一種宏大的力量,是洛倫佐畢生的執着,被現實削磨過,卻仍然牢不可破,任什麽也無法阻攔——即使知道責任與榮譽不過是永恒的幻影,還是去全力追逐;也許,追逐永恒的過程就是另一種永恒。
誰說你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呢。
他看着洛倫佐,感到一陣強烈的酸楚,尚未說出口的話在喉間沉重地滾動。但他又是如此明确地意識到,沒有什麽需要說了。仿佛終其一生,他都在仰望、追逐、探索着這個人,如今他完完全全地明白洛倫佐,也相信洛倫佐也同樣明白他。他的手指滑過洛倫佐的臉龐,從眉骨到鼻梁,再到唇角與耳際,如同在撫摸靈魂的內裏,從不朽的人性中窺見神的投影。
我的心,我的肋骨,我鐘愛的謎語。
洛倫佐看上去仍然疲憊,目光卻清醒又柔軟。喬萬尼凝視着他,忽然感到了無以名之的釋然。
“睡吧,”他低頭在洛倫佐額上吻了吻,理了理他耳邊的碎發。他有預感,他們今晚會做同一個夢。
洛倫佐的預料絲毫不錯。第三日早晨,城門的守衛來報,來自羅馬的使節已遣傳令官遞上了通關文書,即将在正午通過城門。按照原計劃,美第奇的信使本該在正式的使節到達前傳回消息,尼科洛始終杳無音訊。這不得不讓人戒備。使節的馬車沒有如往常般前往市政宮,而是徑直停在了美第奇宮門前。洛倫佐與波利齊亞諾在門外等候,侍從上前打開馬車門,一名黑衣修士從車中邁出,走到了他們面前。
這張與喬萬尼有七分相似的臉孔正對着洛倫佐。利奧納多·博納羅蒂向公爵冷淡地點頭致意:“初次見面,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對城牆的描述來自于1528年威尼斯大使馬可·佛斯卡裏的記載,摘自論文《從中世紀盛期到巴洛克時期意大利城牆的變遷》。
**爛尾預警,大概還有四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