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南徽第十二次死在了一個……
第1章 第 1 章 葉南徽第十二次死在了一個……
仙山腳下三歲小孩兒都知道,
葉南徽是個惡鬼。
而惡鬼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
将匕首狠狠刺入最後一人的心口處,直到确認那人徹底斷氣後,一頭淩亂黑發,臉色蒼白,形如女鬼的女子才卸了力,順勢倒在了屍骨堆裏,呼出口血氣。
秋風乍起,卷起一堆枯葉。
她叫葉南徽。
這是她今日殺的第十二個人。
不算多。
自她從仙山叛逃,死在她手上的修士,沒有一千也有數百,起初多是仙山的弟子來追殺她,漸漸的,随着她惡鬼之名日盛,便有不少散修嚷嚷着替天行道,也來取她性命。
她瞧着這些不明就裏就來送死的路人,心裏難得生出了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手起刀落之間,盡量一刀斃命。
算是她所剩無多的虛僞善意。
—
葉南徽倒在這方方正正的院子裏,望着頭頂藍得發豔的天。
深秋的蜀地,難得有這樣萬裏無雲的朗朗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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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惜啊……
風起葉落,倒在地上的第十六息後,院裏枯樹上僅存的那片落葉準确無誤地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上。
再三息後,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一聲輕嘆,她熟練地拔出還插在旁邊屍體心口處的匕首,撐着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站了起來。
以恭候她真正的死劫——樓硯辭。
樓硯辭,樓小仙君。
他出生那一日,霞光滿天,朱鳥銜環以賀。
仙山山主親臨,只一眼便瞧出他生來仙骨,日後必得飛升。
其後三百年,樓硯辭拜于仙山門下,于修行上一騎絕塵,其他修仙者望塵莫及,因而都尊他一句,樓小仙君。
一手好劍法,更是壓得六百零八座仙山同輩弟子黯然無光。
這手劍法她親身領教過整整十一次,次次一劍穿心。
樓小仙君的劍确實和傳說中的一樣淩厲無雙,叫她如今只是想起,便覺得膽寒。
幾乎讓她記不清,他也曾用這柄劍護過她。
——
一百二十八年前,剎那殿。
劍陣大開。
淩厲的劍風讓她躲在樓硯辭身後,不敢動彈。
四位化神境持劍而立,怒目圓睜。
化神境的威壓,壓得她喘不過來氣。
彼時樓硯辭也不過剛入元嬰境,風聲潇潇,他一人一劍立于殿門前,絲毫不退。
“惡鬼又如何?”
他皺着眉,為她據理力争。
“朝生暮死,不見天日,是他們的命數。” 為首的化神期修士聲如洪鐘,“身負煞氣,命帶殺孽,這樣的惡鬼絕不能活!”
樓硯辭向來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手中慢慢凝出白色的光輝,一柄修長的劍出現在他手中。
多說無益,當以劍論。
那日一戰,整整十二個時辰,從晨光熹微到月明千裏,樓小仙君一柄春秋劍,連破四位化神,靈力耗盡,身負重傷,最後帶着她堂堂正正走進了妖鬼不入的剎那殿。
那一日,樓硯辭用手中之劍告訴她。
即便身為九幽惡鬼,也能如這世間生靈一樣活着。
只是如今,早就不同了。
不,是從一開始,就沒對過。
不然,也不會重來十二次,還是同樣一個結果。
門外腳步聲漸近,葉南徽握緊手中的匕首,斂下眸色,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蠢。
這次叛逃是十二次輪回發生得最晚的一次。
晚到她以為可以打破這周而複始的輪回。
直到樓硯辭的小師弟赤紅着一雙眼,持飛刃将她的雙手釘在牆上逼問她仙草下落時,她才後知後覺,原來不是不到,時候未到而已。
“白師姐只有最後七日時間可活了!你趕緊把仙草交出來!你若不交!樓小仙君今晚回山不會放過你!”
樓硯辭的小師弟目露兇光,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剝。
他口中的仙草,葉南徽知道。
樓硯辭在人間鎮魔結束後,一直沒有歸山,便是為了這草藥。
沒有這東西為白清枝續命,白清枝活不過一月。
葉南徽一時出神。
前面十一次輪回,白清枝或是摔落懸崖,或是中毒太深,又或是被妖鬼所俘…
總之她的救命仙草從來都沒出過事兒。
以至于葉南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又失敗了。
面前樓硯辭的小師弟不依不饒,見她不說話,心中更篤定了幾分,刺穿葉南徽手掌的飛刃又多了幾柄,嚴詞厲色地追問那仙草下落。
血順着手腕而下。
輪回十二次,葉南徽對樓硯辭這小師弟也算是有些了解。
三個字:沒腦子。
不欲與他多說。葉南徽使力将他震開,又将雙手上的飛刃逼出,湧出的血霎時便将她鵝黃色的衣裙染紅。
拎着掉落的飛刃,朝還沒回神的小師弟走去。
等她走到了他的面前,樓硯辭的小師弟眼中浮現出熟悉的羞惱之色。
沒等他開口罵出聲。
拎在手中的飛刃便盡數飛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惡鬼之力非普通修士可比,那飛刃不光刺入了他的掌心,還牢牢釘在了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
小師弟痛得額間青筋暴起,自然也就沒空口出穢語。
她公平得很,別人怎麽對她,她便怎麽對別人。
提着染血的衣裙,葉南徽剛一出門,便撞上了仙山的一衆內門弟子,約摸有十來人。
見她雙手染血,這群人目光皆是一冷,佩劍不受控制地嗡嗡作響。
葉南徽覺得好笑,此刻,若是換做仙山其他人雙手是血站在此處,這些弟子怕早就是圍攏上來噓寒問暖了。
仙山山訓,應當同門友愛。
可即便她在仙山修行百年,也曾為仙山抗擊魔族,也終究只是個惡鬼而已,與他們算不得同門。
“小師弟呢?”
為首的弟子表情難看,聲音發緊,質問出口。
沒等葉南徽出聲。
樓硯辭那小師弟殺豬般的叫聲,便從身後的屋內傳來。
這叫聲仿佛摔杯為號。
原本還僵着的十來人,霎時便攻了上來。
有一說一,樓硯辭這些同門都有些本事,葉南徽想全身而退,手中就不能留分寸。
也難免見血。
一盞茶之後,這些個弟子便四散帶傷逃走,葉南徽喘了口氣兒,原本還想去見見白清枝的心思散了個一幹二淨。
走,趕緊走,按着她輪回十一次的經驗,她偷盜仙草,謀害白清枝,又打傷內門弟子的罪名是擺脫不了了。
果不其然,她叛逃仙山七日後,白清枝的死訊傳出,仙山正式懸賞追殺。
“惡鬼命犯兇煞,殺人逃竄,死不足惜。”
她在仙山的口中,向來是罪該萬死。
【九幽惡鬼,命帶兇煞,食生靈陽氣得以存活,這樣的東西遲早會闖下大禍。】
那年剎那殿,殿宇之上,仙山山主并未看她,只望向樓硯辭,未說一言,只一個眼神,樓硯辭手中的春秋劍便握不住,血從唇中溢出,方才與四位化神打鬥時所受的暗傷再也藏匿不住。
樓硯辭臉無血色,卻強撐着,單手掐訣,與山主密語。
葉南徽不知道樓硯辭和山主說了什麽,那日之後,她和樓硯辭齊齊被關入仙山地牢。她毫發無傷,樓硯辭奄奄一息。
她在昏暗的牢中,想盡方法為他續命。
只是…早知如今,或許讓他死在那晚更好。
她垂下眼睛,門外的腳步聲頓住,神思回籠。
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傳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來了。
看着提劍緩步入院之人,葉南徽的目光輕掃過眼前這張動人心魄的臉。
【秋水為神玉為骨】
仙山衆人向來愛如此贊嘆樓硯辭神儀明秀。
但其實樓硯辭生得唇紅齒白,該算是極豔的長相,也只有這樣的樣貌才會有一壓群芳攝人心魄之感。
之所以清冷疏離,是因樓硯辭生了一雙極妙的眼睛。
無情無欲,偏偏瞧人時又帶了絲若有似無的悲憫,恍若古籍裏憐愛衆生的神明。
便是這樣一雙慈悲目,硬生生壓下幾分豔色,添了些不可亵渎的疏離,似有若無間也透着幾分親近溫柔。
最易惑人。
劍光一閃,沒有寒暄,樓硯辭舉劍而來。
她的匕首勉強擋了一擋,也很快不是對手。
那柄春秋劍瞬息之間便貫穿了她的身體。
很痛。
即使樓硯辭的劍已然很快。
但還是痛。
胸口被開出個洞,她踉跄着跪倒在地。
第十二次了,還是這樣的結局。
無論過程如何,無論她如何逃,似乎也逃不過這命運。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她費力地擡眼,想再看一看樓硯辭的臉。
果然,和從前十一次一樣,樓硯辭神色平靜,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也沒有分毫恨意。
無喜無悲,就如此這般,出劍、收劍、看着她倒下、斷氣,成為這院中諸多死屍中的一具,眼底盡是漠然。
是了,為同門親友報仇,合該這樣幹淨利落才對。
鮮血不斷從口湧出,望着樓硯辭冷漠的臉,葉南徽意識逐漸模糊。
陳舊的記憶翻湧而出。
“你會護我嗎?”
很遙遠的一百三十年前,她立于血海骨山之上,殺盡了九幽中的妖魔,渾身是血。
樓硯辭朝她伸手,問她——
“你想随我出去嗎?”
他的手幹幹淨淨,骨節分明,像是她多年後在人間見過的暖玉。
可她聽瀕死的大妖說過,人間是容不得他們的。
“寧可待在這肮髒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煙火升騰的人間做個異類。”
大妖是九幽之中唯一對她好的妖魔,她信她。
于是她呲了呲牙,想吓退眼前之人。
可冷漠疏離的仙君眼中卻染上幾分笑意,豔色幾近壓不住,讓她一時竟移不開眼。
色令智昏。
“你…會…護…我…嗎?”
她松了口,一字一句地發問。
她能看得出這人很厲害,九幽遍布瘴氣,手段通天的妖魔都受不住,他卻泰然自若。
“我會護你。”
尚且年輕的小仙君也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于是她點了頭,被樓硯辭一手帶回了人間。
*
騙子。
葉南徽眼底鼻尖倏忽湧上些許酸澀,唇間無聲地擠出兩個字,試圖壓制洶湧而來的情緒,她向來是個不愛哭的惡鬼。
輪回十二次,她總告訴自己,次次死在樓硯辭劍下是命運弄人。
樓硯辭帶她出九幽,又持劍護她,一力保她入了仙山,修了仙法,化解了她體內積存成毒的妖魔煞氣,讓她活了下來。
若不是誤會,他怎會殺她?
可……分明只是誤會,他又為何次次殺她,從未信她。
一次一次,她都将穿心而過的痛意和對樓硯辭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之意,壓在心底。
可是如今……情緒一點點從細微處潰敗,積壓在識海裏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
第十二次輪回。
驚慌無措的白清枝扯着樓硯辭的衣袖,淚眼婆娑。
“若……若葉師姐有一日要動手殺我該怎麽辦?她…可是惡鬼啊……師兄,我的至親都是死于妖鬼之手,我……實在是怕……”
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一向寡言少語,剛正不阿的仙君,擡手擦了擦她眼角滾出的淚珠,聲音溫柔:“若是如此,我定殺她。”
秋風起,枯黃的落葉飄飄忽忽落在她的掌心。
铮然一葉,天下已知秋。「1」
葉南徽第十二次死在了一個枯敗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