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願睜眼再不見舊人……

第4章 第 4 章 但願睜眼再不見舊人……

葉南徽死了十二次,第一次連死後也不得安寧。

無數記憶紛湧而至,萬千思緒裹挾,掙脫不了,渾渾噩噩,像是又過了一生。

在随樓硯辭出九幽之後,他們曾在人間停留兩年。

那時她初入凡塵,見什麽都新鮮,體內妖魔擠壓的煞氣之毒也未曾發作過,并不急着跟樓硯辭回仙山,時常甩掉樓硯辭就跑,東瞧瞧西逛逛,讓樓硯辭好一通找。

惡鬼入人世。

樓硯辭生怕她興致一起,便吸人陽氣。

呵,可笑。

她是九幽惡鬼,她有肉身,能在白日青天行走,哪能和尋常鬼物一樣,見人就吸?

彼時她話說得不算流暢,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十分有損她作為九幽惡鬼的威儀。

若是要與樓硯辭解釋,那是相當麻煩。

索性随心所欲,反正樓硯辭本事大,總能找到她。

人世間很熱鬧,她見過許多沒見過的東西,小泥人兒,魯班鎖,滾燈,九連環……

看那些人族小孩兒玩兒得開心,她也手癢,可惜那些人族小孩兒十分膽小,一見她露面就跑。

慢慢的,她便更喜歡往茶坊去,一開始是坐在房頂之上,看人來人往閑聊,後來便喜歡聽茶坊裏的說書人說書。

聽得久了,見聽說書的人族都會邊聽邊品茶。她也從房頂上下來,點了壺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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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茶湯呈淺綠色,看着好看,卻并不好喝,泛着絲苦味兒,細品才能品出回甘。

簡直是自讨苦吃。

上來的茶,直到說書人收攤,她也沒再喝一次,意猶未盡地聽完,她施施然起身準備離開。

卻被店家攔住,要她給銀子。

“該付多少?”

樓硯辭出現得恰到好處,替她付了銀子。

那時她才知道——

人間有趣,但需銀子。

她入人間只能看看熱鬧,但樓硯辭卻能帶她吃紅燒排骨、吃糖炒板栗、買花燈、聽說書、買話本兒、買好看衣裳……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聽書時日不短,學得很快。

于是當即便和樓硯辭妥協。

就這麽在人間消磨了小半年的光景,樓硯辭也并未着急帶她回去。

相處的時日久了,她也對樓硯辭的個性了解幾分。

他雖不愛笑,話也少,但卻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起初她防備着他,不肯開口說話,相熟了願意說話時,也說得磕磕絆絆,颠三倒四。

樓硯辭并未如大妖說得那樣,因此而笑話她,認真地聽她說完,還會細細告知她人間種種風俗。

那時魔族的新魔尊剛剛出世,仙山與妖魔之間的關系其實頗為緊張,不少宵小之徒便趁機作亂。

樓硯辭在人間沒少捉妖捉魔捉鬼。

有些小妖趁着世道紛亂,竟想着食童男童女,來提升修為。

這樣害人的小妖落在樓硯辭手上,自然是一劍一個,樓硯辭除妖降魔,向來是道心之堅,從不受蠱惑。

除去了妖,将孩子從妖窟裏接出來,這些個小娃娃受了驚吓,哭鬧不止,抱着樓硯辭的大腿不撒手。

樓硯辭只能先将這些小孩兒帶了回來。

只是等被領回來,見到她以後,這些小孩兒哭得就更大聲了些。

也不能怪他們。

她從面容上看就并不好相與,面色蒼白,眉目間帶着未化的戾氣,樓硯辭出去得早,也未來得及為她挽發,烏黑的長發及腰,亂糟糟散落下來,紅唇似血,活脫脫就是那畫本子裏寫的豔鬼。

一口一個小孩兒的那種。

七八個小孩兒齊聲哭鬧,仍誰來了也受不住,她堵着耳朵,思索着要不然直接将這些小孩兒一個一個打暈來得更快。

想得正出神,那邊樓硯辭卻已經拿出一堆她玩兒剩下的,撥浪鼓一類的小玩意兒,分給了那些小孩兒,等哭聲漸止,才過來為她編發。

“今日怎麽還未出去聽說書?”

樓硯辭開口問她。

入人間之後,得了肉身的惡鬼也學起凡人,閉着眼睛入睡,睡到日上三竿起,就溜達出去閑逛。

葉南徽看着漸漸編好的長發,心裏十分滿意,卻不想讓樓硯辭知道自己是在等他回來。

“起來得晚了些。” 她輕輕挑眉,通過鏡子看着樓硯辭的臉,“你們修士除妖還要負責哄孩子嗎?”

“總不能放任他們一直哭。” 樓硯辭手極巧,邊為她編發邊耐心回她,“守護天下蒼生,于我而言是應盡之責,不限于除妖降魔,護幼尊老亦是責任。身負衆望,不敢辜負,力求盡善盡美。”

樓硯辭做得自然是挑不出什麽毛病,那些個小孩兒爹娘前來領人時,喜極而泣,語無倫次抓着樓硯辭的手,磕頭道謝的模樣,看得連她都有些動容。

飛速擦了擦眼裏的淚珠,以免被樓硯辭看見,否則有失惡鬼威儀。

樓硯辭似乎已經見慣,将他們扶起來送走,全程倒還是那副不悲不喜,略帶悲憫的模樣。

拿漆刷了,到了年下都能直接擡去游神。

越是這樣葉南徽便越愛逗他。

“樓小仙君~”

有時趕路不得已歇在野外,樓硯辭閉眼修行,她實在無聊,便掐了野草,一手撐在樓硯辭膝上,一手用野草去撥弄樓硯辭的眼睛。

樓硯辭逼不得已睜開雙眼,靜靜地注視着她。

那雙清亮的眼睛映出她的面容。

“你明日給我換個樣式編發吧。”

她沒話找話。

“好。”

寡言少語的仙君已經習慣她的騷擾,好脾氣地應下。

“那明日進了城,我想再置辦身衣裳。”

“好。”

“據說無暮城的魚做得最好吃,你明日陪我去嘗嘗?”

“好。”

“樓硯辭,我想親你。”

“好。”

微風适時拂過,耳邊發絲随之而動。

葉南徽看着樓硯辭眼底浮現的怔愣,和他後知後覺微紅的起來的耳尖,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狐貍,盡是得意。

又用野草輕輕又撩了撩他的下巴尖,像是成功地逗到了一只美貌的小貍貓。

葉南徽得意地拉開距離,欣賞樓硯辭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偏頭看了看,又将衣袖裏藏着的紅色小花別到他的衣領處。

若是此刻樓硯辭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那才稱得上活色生香。

——

要不說樓硯辭修行到位,這般被她逗弄也沒生氣,第二日還當真為她換了新的編發樣式,也為她買了新衣,帶她去吃了無暮城赫赫有名的糖醋魚。

就這樣且吃且喝且玩兒地又過了一年,她體內的妖魔煞毒開始控制不住。

樓硯辭為她以仙法強行壓制後,很快便計劃帶她回仙山。

人間兩年,她也知曉像她這樣的惡鬼,是不受人族歡迎的。

所以她一邊吐血一邊趴在樓硯辭背上問他:“樓硯辭,你為什麽要救我啊?”

隔了很久很久,才聽樓硯辭回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并無錯處,為何不能活?”

哦,原來是樓小仙君發了善心。

暈過去之前她蹭了蹭樓硯辭的肩頭,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仙山的人便沒有樓硯辭這般善心。

好不容易入了仙山之後,仙山長老要以仙術封印她體內的惡鬼煞氣。

一個逆天命而活的惡鬼,誰知某一天會不會失控,一旦失控,若是傷及無辜仙山弟子的性命又怎麽了得。

葉南徽其實也能理解,且她本就有求于人,自然也沒權利挑三揀四些什麽。

可沒了惡鬼煞氣,便如同修士沒有了靈力。她從九幽中拼殺而出,煞氣是她立身之本,她總會不安。

且封印煞氣,比她想象中更痛一些,那些仙印一道一道像是火烙印在肌膚上一樣,印在她的魂體之上,術成之時,她整個人像是從水中撈上來的一般,只能癱在地上喘息。

她下意識想找樓硯辭,但從地牢出來以後,樓硯辭便被山主重新招入了剎那殿,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他。

于是她只能獨自入了仙山學堂。

學堂裏的都是些練氣期的修士,年紀正輕,約莫十六七歲,再小點兒的也有十三四歲的,皆身着仙山特有的月白色仙袍。

而她穿着一身淺紫色衣裙,黑發披散及腰,膚色蒼白,額間還有一道紅色封印。不用細看,便與他們格格不入。

面無表情地穿過一衆弟子,葉南徽走到學堂最前面,一個孤零零的位子坐下。

這是仙山長老為她特指的位置,腹背受敵,最合适她不過。

“仙山弟子,尤其是外門弟子,他們中不少家人,都是死于妖魔鬼怪之手,且鬼道一脈,食生靈陽氣而活,你入仙山後,其中種種恩怨怕是會牽連到你的身上。”

上仙山之前,樓硯辭便與她說過。

那些取人性命的惡鬼,多是人死後所化,細究下來和她這種九幽天生所化的惡鬼十分不同,與她有什麽關系,這怨恨栽到她身上,也不太公平了一點。

可仙山不是個能時時刻刻将公平的地方。

特別是周遭有人想你去死的時候。

入仙山的第三年。

“惡鬼,去死吧。”

面前之人,滿眼怨怼,手中利器已經在她身上紮了十二刀。

她認得他,這個弟子自第一天望向她的眼神就很是不對。她便留了個心眼兒,偷聽了好幾天那些愛聊閑天兒的弟子的對話,才知道這個男弟子全家六口人,五個都死在厲鬼手上,他是唯一逃出生天的一個。

此生最恨妖魔鬼怪,誓要将其除盡。

而她作為惡鬼卻有肉身,這男弟子不知着了什麽魔,認定是她使了什麽別的鬼魅伎倆,占用了別人的身體,一心想殺她。

忍了三年,弟子試煉時,才終于讓他逮到機會。

“山主和仙君受你蒙蔽,我卻不會!”

那男弟子滿眼赤紅,将她按住,最後一刀對準了她的心口。

她額上封印大亮,拼命掙紮,體內煞氣才在封印的鎮壓下洩露出些許,成功将那弟子手中的利刃打脫出去。她眼疾手快,又趁着那弟子不備,蓄力一腳踹開他,狼狽地起身,想要逃離。

但身上十二個血洞痛得卻讓她半步難移。只能勉強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那弟子,心想,哦豁,這下好了,上趟仙山,命沒續到,反而要先死一步。

可老天眷顧,她命不該絕,那男弟子看着她起身,竟沒有撲上來,眼中反而漸漸溢出絕望,竟連滾帶爬地撿回那利刃,連帶着恨意,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既然做人不行,那我也便化作厲鬼,為我親人報仇雪恨!”

血濺了一地。

匆匆趕來的仙師和其他弟子,入目便是一個死了的修士,和一個渾身是血,滿臉冷漠實則懵圈的惡鬼。

她當場就被拿下。

樓硯辭也來了。

他說:“只要你并未做過,仙山會還你清白。”

她信他。

确實,最後也的确還了她清白。

只是她被重新押送進地牢,嚴加拷問,反複搜魂,整整一年,才确認她确實與那弟子之死沒有什麽關聯。沒死在裏面,算她命硬。

出來以後,風言風語也沒停歇,到處皆傳她逼死了一個練氣期弟子

你們人族發癫就算了,還要敗壞惡鬼名聲。

她憋了一肚子氣,其後數次輪回,每每想起此事都會生氣。

如今,也許鬼死後,生前記憶也會如同人一樣,走馬觀花地閃現,此刻除了生氣,身體裏還湧動着痛意。這些她在仙山時所承受過的痛意一點一點清晰。

而那個身死的男弟子未曾刺進她胸口的那一刀,在經年後由樓硯辭執劍,狠狠刺下。

眼中水光漸起,樓硯辭的面容一點點在記憶裏模糊,漸漸只變成一道身着月白色仙袍的影子。

忘了也好。

她此次借春意長眠,但願睜眼再不見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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