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厭而貪婪

第44章 第 44 章 自厭而貪婪

和葉南徽不同, 鎮妖劍的白光入體,識海之中多出的新的空間,對樓硯辭影響并不大。

夫諸和姜隐的事情他也并不關心。

姜隐飛升,夫諸成塔。

故事的結局早已注定, 過程如何又有什麽要緊。

他只在乎葉南徽。

樓硯辭想過, 若葉南徽怨他讓她等了太久, 另選了旁人也沒什麽要緊的,他了解她, 熟悉她,只要她還在他身邊, 還在這個人間,那他……總有機會。

至于謝淮……或是其他人,他都并不放在心上,只要葉南徽還在,只要她還記得與他的過往,他不信她當真會如此決絕。

可是,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樓硯辭的心像塌了一個大洞, 不斷有風往裏面湧。

她為什麽會記得輪回之事?

那輪回的十二次中,因那個傀儡所行之事害及師門,他起初确實為師門衆人尋來藥草, 也的确為以白清枝為首的弟子,熬制仙丹。

可這一次的時間線還未行徑至此, 就因她的假死中斷。

他并未行過此事。

她不該知道。

除非,她也身在輪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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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間呼嘯而過的風刮得更大, 疑心一起,往日被勉強按下的猜疑便接二連三地湧現出來。

此次,她為何假死?是真如謝淮所說, 受盡仙山排擠不願再待下去,才求得解脫?還是另有原因。

又為何在初次見到葉珣時,面上并沒露出相識之意。

以及……在鎮妖塔前,葉珣承認是他,她又為何神色絕望,一劍殺了葉珣?

不,她殺的不是葉珣,是樓硯辭。

他心一跳,從前那些說辭在這個猜測面前顯得太過無力,但還懷着最後一絲希冀。

可若她也身處輪回,他不會認不得她,而她若攜輪回的記憶而來,第一件事也不該是假死,她會拿着她那柄短刃,一刀捅進他的心口才對。

這其中定有其他隐情。

所以他問了她第二次——

最厭什麽時節。

葉南徽此鬼,十分專情,喜歡的便會一直很喜歡,厭惡的也會一直很厭惡。

他們結為道侶的那一世,每至冬季,葉南徽便會病殃殃地倚在窗口,窩在他懷裏,看着滿目凋零,白雪紛飛,整個冬季都不太會出門。

“好冷啊。” 葉南徽總這麽說,明明身為惡鬼他,又修了仙術,她早就不懼嚴寒酷暑了,但她卻振振有詞——

“我雖不懼,但世間一片雪白,讓人看了就打哆嗦,就像夏日的時候,我看你穿一身紅衣,也覺得熱得慌,這是一種感覺。”

說完之後便理所應當地換了姿勢,埋在他懷中,頤指氣使:“你明日也不許出去練劍了,陪我待着,不然這屋裏人氣兒都沒有,看着冷。”

他将她穩穩抱在懷中,低聲應了她,她緊閉着眼睛,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眼角眉梢中流露出來的喜意。

和她不一樣,他從前最喜冬日。

只有在冬日的時候,她才會如此這般黏着他,他心滿意足地将她抱在懷裏,輕輕吻了吻她的發絲,拿起她近日癡迷的話本兒,緩緩念了出來。

不過,之後,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讓他開始憎惡起隆冬。

又一次輪回結束之後。

他終于懂了她之前的意思,即使靈力護體,但還是好冷。

所以他問了她這個問題。

“最厭秋日。”

她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厭倦和憎惡,像是被什麽讨人厭的東西給纏住,“每至這個時節便惡夢不斷。”

惡夢不斷。他聽到這話的時候,眼睫一顫,心如刀絞,無數情緒在他心裏翻攪。

“……原來如此。”他盡力保持體面。

心淵深處,絕望将他吞沒。

她不會再喜歡他了。

若……她也在輪回之中,若她也經歷了他所經歷的一切,她怎麽可能還會喜歡他。怪不得這一世她每每見他,都要殺他;怪不得她要另選旁人也不選自己;怪不得她和葉珣說絕不原諒。

他竟然還在白日做夢,想着她還喜歡他的臉,他還有機會。

他垂眼看見自己的雙手,輪回之中,就是這雙手一遍又一遍殺了“她”。

心魔适時地營造出幻象,第一次,他抑制不住地生出恐懼。

逼迫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些他從不輕易翻查的記憶。

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和她截然不同的眼神,

以及和她天差地別的神魂。

他很确定,那不是她。

除了……第七次。

當春秋劍從傀儡的身體裏拔出的剎那,那股不屬于她的幽香散去,眼瞳裏一閃而過他熟悉的眸光。

轉瞬即逝,那時他不敢細想,匆匆略過。

可最終他還是遭了報應。

頭驟然疼了起來,絕望和恐懼在他心裏交織,他忍不住地發抖,好在鎮妖劍的白光已經重新将他們隔離,讓他不至于立即在她面前露了馬腳。

他就應該死在她的手中,心脈都已經洞穿,若不是那個人,他不會活着。

是謝淮。

他必須得死,他想。

可這樣的虛僞轉眼便被心魔識破——

“你想謝淮去死,當真是這個原因嗎?” 心魔發出嗤嗤地嘲諷笑聲,“樓硯辭,你我之間又何必欲蓋彌彰。”

樓硯辭垂着眼,沒有說話。

良久,他擡頭,透過夫諸的眼睛看向姜隐,他知道葉南徽的一縷神識寄身在那裏。

所有的情緒一點點淡去,心裏最強烈的那個念頭浮現出來——

絕不能讓她知道。

心魔在感應到這個念頭的一瞬發出難聽又嘶啞地笑聲:“這才對嘛,所有的絕望恐懼怨憎都由此而生,只要她還不知道你也是歷輪回而來,你就仍有機會留在她的身邊。”

“那就不要讓她知道,你也許就是誤殺了她一次,也并非你所願,不是嗎?”

他沉默着,安靜地聽着心魔的蠱惑,不,并非心魔的蠱惑。

他看着眼前心魔幻化出的鏡子,鏡子裏映出他的臉,那張臉在笑,眉眼間生出的豔色是葉南徽最喜歡的模樣。

他從前因為他生父之故,從不在人前多笑,連在葉南徽面前也極為克制。

可如今他顧不得這麽多了,鏡中人的笑意越來越明顯,但也越來越僵。

樓硯辭從心裏生出無可救藥地自厭,是啊,又何必欲蓋彌彰。

他心中的貪婪讓他在對自己心生厭惡的同時,看清了自己。

從他确定她也身處輪回之時,他就沒想過放手。

他要留在她的身邊。

并不難不是嗎,無人知曉輪回之事,只要他不說,只要她不知道,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他還能再度回到她身邊,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樣回到她身邊。

怎樣讨得她喜歡,他知道的。

鏡中人的笑意已經到了極限。樓硯辭掃了一眼,不對,這幅表情不對,他眼裏的悲意和自厭傾瀉而出,襯得這個笑也變得格外滑稽。

不對,這不是她喜歡的模樣。

他臉上的笑垮了下來,然後按照記憶裏的樣子,不斷地調整表情,眼裏的複雜情緒被一點點按壓進最深處,重新變得疏離中帶着悲憫,接着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唇角緩慢勾起。

譏诮又冷倦。

還是不對。

他的手緊了緊,痛斥自己無用,連一個笑也不會。

索性一遍一遍對着鏡子練習着自己的表情。

只要他能笑出來,就還有機會。

這個念頭就像是河中的水草将他纏繞捆綁,不得脫身,他慢慢沉溺于此。

識海裏閃過從前結為道侶那晚,她鬧着要學人間的夫妻喝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兩人都染上些許酒意,她貼過來,手搭在他的肩上,手輕輕地撫過他的眉眼,将他推倒,嘴裏的話含糊不清:“樓硯辭,樓小仙君,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他從她的眼裏看清自己的模樣,滿面含春,眼角眉梢盡是笑意,他身子微微一僵,想起那句生子肖父,想起他娘的結局,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卻被她拍了拍臉,她擰起眉:“怎麽不笑了,你不高興嗎?”

“不是。”他垂眸否認。

“你就是。”她卻不依不饒,毫不避諱地點破了他的顧慮,“你又害怕笑起來像你爹了,明明笑起來這麽好看,偏偏跟個傻子一樣卻顧忌一抔黃土。”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臉:“你別在今天壞我興致啊。不然……”

說着她故作兇惡地朝他呲了呲牙:“你今晚就要被惡鬼吞進肚子裏了。”

他被她逗樂,又因她的話浮想聯翩,臉上一點點染上紅暈。

偏偏她不通人事,還用指尖戳着他的臉,嘆道:“樓小仙君,日後你若做了什麽讓我生氣之事,就這麽沖我一笑,我這氣也定會煙消雲散。”

記憶裏的暖意化不開如今滿室孤寒,曾經的笑言卻成了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憶及過往。

鏡中之人終于露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笑。

他将鏡中的這幅樣子記下,然後神識歸攏,

那廂,姜隐看着夫諸,說出了那句話——

“你與我成親吧。”

樓硯辭如今與夫諸共感,自然能感受到夫諸短暫的愣神失措之後,心頭慢慢湧上來的喜意。

樓硯辭默不作聲,只下意識努力嘗試将自己從情緒裏抽離,可無果,夫諸的喜意将他裹挾,像是一個缺水的人即将溺斃在海中。

他的神識在夫諸的喜意中浮沉,漸漸生出不耐,然後是難以抑制的嫉妒,最後生出惡毒,他想起曾經在仙山典籍中看過的結局——

【姜隐與夫諸結為道侶百餘年後,夫諸妖性難馴,傷人無數,屢教不改,姜隐斷袍與其強行和離,又大義滅親,将夫諸關押入九幽,永不相見。】

呵,如今不勝欣喜,最後的結局也不過如此,又有何喜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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