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琉璃宴
第11章 琉璃宴
趕在宮門下鎖前,陸允慈乘上了歸途的馬車,這一次,江北塵并沒有來送她。
一路上,她表情僵着,一言不發。
白芷猶豫了好久,才緩緩開口:“姐姐,常老将軍今晚要見你,老地方。”
陸允慈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半時辰後,馬車在一家破舊的古董店前緩緩停下。
陸允慈剛進門,就聽到了店小二熱情的招待。她和店小二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便順着玄關往更深處走去,櫃門推開,緩緩下延的小道盡頭,一個密閉的房間。
一炷香時間未到,陸允慈就将這些天發生的事悉數道來,包括今日下午在皇宮內的插曲。
“江北塵這個人,絕非善類,能夠擠掉一直受寵的江臨州位居太子之位,手段可見一斑,和他周旋,你務必要小心,萬不可被他牽着鼻子走。”
常青沉聲告誡。
“允慈明白。”
“你一直在文翰齋安身立命實在不是權宜之計,若能得到江潮青睐,往後來往後宮會方便許多,靠近江潮這個人,會更容易些。”
陸允慈點頭,心不由崩更得緊。
“允慈一定會做到。”
她要努力得到能安然無恙留在宮中的權利。
三年一度的琉璃宴如期而至,一眼望去,佳肴美酒星羅棋布,各國使臣紛紛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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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一半,彈奏琵琶的十二人上場,以樂助興。
陸允慈悄悄看了江北塵一眼,江北塵亦在注視她,她輕輕點了下頭,江北塵便立刻錯開目光,不予理會。
“此乃我朝教坊的樂師們,技藝精湛,朕聽聞此趟前來的諸國中亦有不少樂師跟随,可切磋一二,願諸位盡興。”
恢弘低沉的聲音從高臺之上傳來,自帶威嚴。江潮舉杯一飲而盡,各國使臣紛紛起身舉杯,同樣飲酒以表敬意。
熟悉的聲音忽而想起,陸允慈禁不住渾身一顫,下意識擡頭。這個人,這張臉,這些年來,曾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遍,她這輩子都不會忘卻。
盡管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設,亦在腦海中演習過無數遍與殺父仇人重逢的場景,可當這一切真正發生,陸允慈才意識到,自己是控制不好情緒的。
十年未見,江潮雖已有白發,但依舊神采奕奕,看着身體康健,身着龍袍,想來這些年錦衣玉食,坐擁萬裏江山,享無盡安逸。
憑什麽?
父親頭顱滾落鮮血高濺的畫面再度突兀地闖入腦海,那時的恐懼延續至今,此刻面對江潮,她仍心有餘悸。
聲音先一步湧入耳畔,琵琶聲響起,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撥弦了,于是強行集中注意力,衆目睽睽下,出不得亂子。
經這些天的練習,合彈這首霓裳羽衣曲根本不是難事,她垂眸,短暫地将外界的一切隔絕。
......
馬上,就快結束了。
陸允慈的心一點一點地靜了下來,直至一陣刺耳的笑聲似有穿透力般傳入耳畔,是江潮在把酒言歡。
霎時,身體本能的反應蓋過一切,最後的一個錯音在一派合鳴聲中尤為突兀,在場所有略通音律的人幾乎都聽了出來。
陸允慈心下一沉,一切覆水難收。
曲終,一片寂靜。
“哈哈哈......”
揶揄聲随之而來。
鄭國國風典雅,民樂多樣,前年作為戰敗方被迫歸順,一直以來,其國虎視眈眈,對于朝拜一事,亦不心悅誠服。
殿堂上,鄭國使臣看似調侃,實則發難:“恕在下直言,這琵琶技藝實在是連本國民間樂姬都不如啊......”
此言一出,無疑令東道主顏面掃地,見情況不妙,陸允慈只能硬着頭皮當衆領罰。
眼見江潮面色沉了下來,楊沫立刻解圍:“鄭國使者此言差矣,我朝教坊樂師聲名在外,絕非等閑之輩。”
“奈何陰差陽錯,排演的其中一樂師傷了身體,為保持先前列陣,本宮遂叫文翰齋這位女學子前來頂替,技藝自然無法與宮中樂師相比,又未見過如此大場面,想是情急下出錯。”
聽聞此,江潮面色不虞,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你,擡起頭來。”
陸允慈的心猛地一揪,随即緩緩将頭擡起。
看清她的面孔後,在場所有人不免呼吸一滞。
江臨州握酒杯的手都有些不穩,狠狠盯着她,自然而然地将她認出。
“原來是嫂嫂啊......”
他用只有自己一人聽得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随即快速瞥向了江北塵,似是想到了什麽,意味深長地笑了。
此刻,這場琉璃宴在他眼中終于變得有意思了起來。
鄭國使臣依舊自鳴得意:“看來無論是教坊樂師抑或是學堂女子,都不過是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原來泱泱大朝選拔考核的标準,不過是以貌取人喽!”
說罷,使者随口喚身旁侍女:“你來為諸位彈一曲助興。”
侍女快步走至陸允慈身前,伸手便要拿她手中琵琶,陸允慈怔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讓她彈。”低沉的聲音從高臺之上傳來,陸允慈知道,江潮生氣了。
她只好将自己方才手中的那把琵琶交到侍女手中。
片刻,琵琶音響起,彈奏的就是方才的那首霓裳羽衣曲,技藝娴熟,一曲下來,無功無過。
鄭國使臣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看來,教坊準備數日的成果亦不過如此啊......”
見狀,陸允慈坦蕩從容地看向鄭國使臣。
“使臣此言差矣,方才只是民女一人失誤,曲終将盡,亂了心神,以致釀成大錯,掃了諸位興致,事已至此,民女願蒙眼再彈一曲,以表誠心。”
此語一出,竊竊私語聲瞬間響起,
蒙眼彈琵琶的本領,并非一朝一夕能練就,需天賦努力雙重加成,方能在衆人面前顯山露水。
“不必勉強。”
楊沫及時解圍,擔心她是一時被激,才口出狂言。
鄭國使臣亦松了口,意識到自己方才得意忘形,許是逼人太過。
“楊妃娘娘,且讓民女一試。”
“好!”江潮高喝一聲,命人準備綢緞,好勝心亦被經激起,無論如何,都妄圖拿下這一局。事關顏面,不可冒犯。
一場無形中的比試拉開帷幕,綢緞呈上的那一刻,四下寂靜無聲,氣氛烘托至此,滿堂賓客屏住呼吸,皆緊張期待起來。
江北塵的目光再度不可避免地落于陸允慈身上。
經鄭國使臣檢查,此綢緞确實能夠将視線完全遮蔽。其身側侍女将綢緞系于陸允慈雙目之上,一片漆黑随之而來。
陸允慈緩緩開口:“此曲名為‘故園無此聲’,獻給諸位。”
這首曲子鮮為人知,話音剛落,不少人一頭霧水。
她深吸一口氣,先是轉軸撥弦,寥寥幾聲。
曾經和姐姐在禦花園中的畫面瞬間湧入腦海,姑姑咿呀咿呀哄睡的曲調她已然忘卻,只覺得那聲音令人安心。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依舊,皇宮裏的一切亦沒有破敗不堪,只是物是人非。
她的家不在了。
忽而,曲風急轉直下,琵琶聲嗚咽斷續,陸允慈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
這麽多年,支撐她活着的,只有恨意。她的姐姐、她的父親、還有那些本該屬于她的東西......什麽都沒有了。
此刻,仇人就在眼前,坐着原本屬于自己父親的位置,受萬千使臣朝拜敬仰。
這一切的一切,實在太過不公!
直至眼前綢緞貼得更緊,陸允慈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落淚了。
混沌中,常老将軍的話在耳畔響起。
——“是你的,從來都是你的,誰也奪不走;反倒別人的,極有可能會成為你的。”
她心頭一緊,倉皇無措中,攥得一腔孤勇。
她一定要讓江潮付出千倍萬倍的代價!
曲終,幼年時在皇宮裏跑來跑去的畫面再度浮現,爬樹、捉迷藏、踢蹴鞠......
那時的她,不如姐姐般安靜,全身上下,沒半點所謂公主應有的得體樣子。
一片漆黑中,那個小女孩朝她沖來,朝氣蓬勃滿面,與她撞了個滿懷。
她又有了從頭再來的勇氣。
心,一瞬間輕盈許多,指尖動作亦愈發靈活。
偌大的皇宮,曾經養育她的那片土地,永遠是她的家,只要想到這裏,她就有無窮的力量。
——她永遠的栖息地。
最後一音結束,陸允慈緩緩将眼睛上的綢緞取下。
所有人皆一言不發,身處異地,萬裏來朝,在數月前就需快馬加鞭趕路,家人親朋均不在身側。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
雖之前未聽聞過此曲,但這一刻,使臣們與陸允慈心意相通,不約而同想起了身後的那片故園,禁不住潸然淚下,掩面斷腸,心底最深的地方被猛地擊中。
就連方才挑釁的鄭國使者,此刻亦有所觸動,雙唇微張,所有嚣張氣焰皆不複存在。此次不遠萬裏來朝,為的無非是故國的那份安穩與和平。
末了,鄭國使臣心悅誠服,态度瞬間軟了下來。
“姑娘指法極雅,能蒙眼撥弦,可見技藝高超。僅一首曲子,便能勾起人心底之念,栩栩如生,如入境中,在下佩服,佩服。”
陸允慈垂眸,“使臣謬贊了,常言道‘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此曲若能觸及使臣心底之思,不僅是使臣之幸,亦是民女之幸。”
“民女技藝,遠不如教坊樂師們,在她們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
這番說辭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與方才鄭國使臣居高自傲的态度形成了鮮明對比,一時間,鄭國使臣羞愧難當。
“不愧是泱泱大朝,僅一學堂年輕女子便能有如此般才情,彈出閱盡千帆不落凡俗之曲,在下實不敢設想其餘樂師之琵琶技藝會是何等境界。”
“方才是在下狂妄了,大朝教坊,果真高手雲集,其氣度雅量,更令在下欽佩,在下心服口服。”
楊沫欣慰一笑,方才緊揪着的心,徹底放下了。
江潮更是龍顏大悅,一杯酒下肚,高喊一聲:“賞!”
陸允慈身體一僵,反應歸來後立刻謝恩。
“謝皇上恩賜。”
“你上前來。”
江潮一聲令下,陸允慈緩緩朝着眼前這位殺父仇人走近。
“你叫什麽名字?”他細細打量着她的臉,若有所思。
還未等她回答,就被江潮下一個問題打斷。
“你從前,來過宮裏嗎?你這張臉,倒令朕有些眼熟。”
!
陸允慈呼吸一滞,下意識要低頭,然而很快就明白這樣做只會顯得欲蓋彌彰.
砰砰砰......
緊張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