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生
先生
芍藥說二公子在書房讀書,早膳沒有用。
這沒有用的原因,皎皎心知肚明:二公子向來喜歡吃她做的糕點,她今日來遲,二公子的早膳時間便也因她這遲到而延遲了半個時辰。
皎皎捏緊小籃子,覺察出幾分愧疚與心虛。
若非她睡過頭,二公子原本今日是不會餓肚子的。
皎皎正要去書房,轉過彎恰巧撞上常青。
常青原本行色匆匆,看上去似有急事,待見到皎皎,緊皺的眉頭便松開。他哎喲一聲:“我的好姑娘,幸好您到了——二公子擔心您出了什麽事情,我原本還打算去您家中探望呢。”
“沒什麽事。”惹得大家擔心,皎皎更加不好意思:“常青,我只是不小心睡過頭了。”
“您沒事就好。”
常青松了口氣,倒沒多說什麽,只是催她:“姑娘,二公子正在書房等您,您快些過去吧。”
皎皎點點頭,加快腳步去往書房。
原以為書房裏就二公子一人,哪料到皎皎快繞過屏風之時,卻聽到書房內多了一道低沉的男聲。
有人在和二公子說話?
皎皎站在屏風後,一時想退出書房,可是此時已經來不及。書房內的人察覺到腳步聲,下意識看過來,冷聲喝道:“是誰在那裏?為何進來沒有通報!”
進來得太急,忘記通報的皎皎站在屏風後,尴尬不已。
她提着小籃子,怯生生從屏風後探出半個頭來,明亮的眼眸去尋二公子,軟聲道歉:“是皎皎不守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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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猶豫豫地提起小籃子,皎皎問:“二公子,我把糕點放這裏,你們邊聊邊吃?”
唇紅齒白的小姑娘撲閃着眼睛,從屏風後半探出身子小聲詢問的樣子實在可憐又可愛。
崔宿白瞧見她兩個發髻上的紅繩垂落下來,紅繩上的穗子随着她說話一顫一顫,眼神漸漸柔和。
他擡手制止皺眉要教訓的下屬,輕聲對下屬道:“不用緊張,不是外人。”又道,“如果沒什麽事的話,你就先回去父親那裏吧。”
人高馬大的下屬收回放在皎皎身上的視線,掩下心中的疑惑,低聲應了是,大步離開房間。
離開的時候沒忍住又低頭瞥了眼皎皎,暗自嘀咕:難不成是郡守家的小姐?可向來只聽過郡守家有兩位公子,大公子十年前已經早夭,郡守家如今只有一位二公子,這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小姐?
下屬離開,書房內只剩下崔宿白和皎皎兩人。
崔宿白擡眸看過去,眉梢微擡:“還不過來?”
皎皎回過神,連忙走過去,把小籃子放在桌上,揭開小籃子上的布,拿出糕點。
小籃子的底部也蓋着幾層布,怕的就是糕點會掉出來。又怕灰塵落到糕點上,還把糕點外頭也裹上絹帕。這樣重重保護,糕點自然是幹幹淨淨。
皎皎打開絹帕,露出裏面的糕點,獻寶似的遞到崔宿白面前:“二公子,這是我新捏的花樣,您瞧着是不是很可愛?”
崔宿白低下頭,就見她把簡簡單單的糯米糕制作成了小兔子的模樣,小兔子一只耳朵垂下來,眼睛又圓又大,兩腮還被她貼了兩瓣桃花。
捏起一片糯米糕,他細細打量片刻,驚奇:“……還是只會害羞的兔子?”
皎皎看上去很驕傲自己的作品。
她湊過來,興奮追問:“是不是很可愛?”
崔宿白垂眸,看着她明淨水潤的眼眸和潔白雙頰因不久前跑動産生的紅暈,不由點頭附和,慢慢道:“是很可愛。”
他咬了口剛誇完的兔子糕點,品嘗後說:“味道也不錯。”
口感軟糯,并不過分甜膩,是不愛吃糕點的人也能接受的程度。
二公子誇她做的糕點好吃又可愛,皎皎着實高興。
她一股腦又把小籃子裏的其他糕點都拿出來,擺在書桌的一側,想要二公子品嘗。這些糕點不盡然都是兔子模樣,還有小豬、小山羊、小貓樣式的。
崔宿白瞧着,這些小動物被她捏得生趣盎然,形狀是動物模樣,可形态卻個個都和她一樣,肥嘟嘟的臉,圓圓的眼睛和染了紅暈的兩頰。
笑得俱都是傻裏傻氣。
皎皎得意不已:“二公子,這些糕點是不是都很可愛?”
她勉力要壓下上揚的唇角:“我娘說,全天下都找不出一個捏糕點捏得比我更好的。”
“的确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有意思。”
崔宿白道,見她笑得牙齒露出來,兩只眼睛眯成月牙,不由好笑。他拿帕子細致地把指尖的糕點細碎都擦幹淨,拐了個彎又突的問:“——今早睡過頭了?”
瞧她這康健模樣,想來想去遲到的理由只有這個。
原來二公子還記得自己遲到的事情呢。
皎皎的快樂一下子沒有了。
她低下頭,又去捏衣角:“……我昨晚和我娘一起睡覺,我拉着她的手說了很多話,一時說得太晚,今早就起得比以往晚。”
八歲的孩子,居然還和母親一起睡覺,她不好意思不是沒道理的。
崔宿白嘆息一聲,倒也沒多說她,只是指了指書桌:“筆墨紙硯都已備好,快寫你的字去。”
崔二公子不僅是皎皎的恩人,還是皎皎的教書先生。
聽了二公子的話,皎皎連忙點頭,去自己的書桌前坐下,提筆就開始埋首練字。
崔宿白的書桌對皎皎來說太高太大,桌椅也不适配,因此皎皎寫了兩天後,崔宿白就找人做了一套小書桌小椅子。
皎皎的個子每年都在長,這套書桌也每年都被崔宿白拿去重新制作。
春日已到,窗外一片大好景色。
崔宿白聞着風中傳來的淡淡的桃花香味,不經意間又想起芍藥說皎皎前幾日還讨了幾枝桃花去。原以為是小姑娘想帶回去養在屋裏,哪料到最後卻被她做成了糕點,又送回到他面前。
屋裏悶,崔宿白把窗子又打開些。
暖風攜帶着外頭的草木花香進了屋裏,他偏頭去看皎皎,正見小姑娘坐在竹木做的椅子上,左手按壓着被風吹起的字帖,右手慢慢地在紙上寫下一個個規整的字。
年歲說大不小,腳還晃晃悠悠,露出一雙繡着虎頭圖案的繡花鞋。據小姑娘自己說,她娘聽說穿虎頭圖案的鞋子的孩子更容易健康成長,因此每年都要給她繡好幾雙這樣的鞋,讓她換着穿。
崔宿白想,或許這傳聞未必是假,至少在她身上應了驗。她一直是個很有活力的姑娘。
三年前,皎皎和芸娘在祈水郡定居下來後,芸娘就開始為皎皎找學堂。
可惜找了一圈也沒哪個學堂願意收她的。數百年來上學讀書向來是男子的事情,哪有學堂見過這樣一個大大咧咧說着要學書的女孩。
誰也沒想到的是,沒有學堂教,小姑娘居然自己偷偷趴在學堂外的窗邊學習。幾天下來,沒學到什麽東西,人倒是被提溜到了崔宿白的面前。
學堂知道郡守家的二公子護過這一對來自異鄉的母女,不敢把事情鬧大惹怒二公子,便幹脆帶着小姑娘來到了郡守府上,好好哭訴了一番。
須發皆白的老夫子憤憤不平:“女子如何能上學堂?黃髫小兒頑劣,不好好在家繡花,非要跑到學堂惹事,二公子您是不知道,這幾日學堂裏的孩子都沒心思學習,一個個都笑着說要好好看看這千古未有的‘女學生’!”
女學生三個字念出來,夫子更是氣得吹胡子。
“女學生怎麽了……女學生多正常。”
灰頭土臉的小姑娘被唾沫直飛的老夫子吓到,悄悄靠近了崔宿白一些,嘟嘟囔囔:“要不是字不一樣……”
後面的話她說得含含糊糊,崔宿白沒聽清。
老夫子聽她竟然還敢辯駁,當下更氣。
他拿手指着小姑娘:“從古至今,男子在外成家立業,女子在內相夫教子,這是聖人都認了的!你是哪裏來的玩意兒,竟然挑戰聖人權威!”
話語委實難聽了。
崔宿白聽得皺了皺眉,心下對這老夫子生了幾分惡感。
“可律法也沒說女子不能上學堂呀,只是從沒人這麽做而已。”
她聲音低下去,可是還是在争辯:“律法都沒說的事情,夫子倒是口口聲聲。如果我犯了律法,夫子盡管把我抓去衙門。您這樣做,倒顯得您才是定律法的人似的。”
這話不可謂不重,老夫子當即白了臉,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他再有底氣,也沒法當着州府家的二公子的面,說律法沒定的事情得按他的方式來,這可是大逆不道。
崔宿白見老夫子面色煞白的模樣,也懶得聽他說什麽,讓常青把老夫子帶下去。
他讓皎皎來到跟前,扶了扶她歪了的雙髻,可惜扶了半天還是歪歪扭扭,散出來的發絲越發多,顯得她整個人更加狼狽。
崔宿白蹙眉,幹脆解開她發髻上的細繩,于是她一頭青絲便垂落下來。小姑娘發質好,頭發又黑又亮,哪裏是老夫子口中說的“黃髫小兒”。
攏了攏她的發,他問:“怎的這麽落魄?”
小姑娘嘟了嘟唇,臉頰鼓了鼓,擡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才慢吞吞回答:“我趴在窗臺聽學堂學子念書的時候,夫子大喝一聲,我吓了一跳,從窗臺跌落下去,在泥地上滾了兩圈。”
怪不得臉頰帶灰,衣服也不幹不淨。
崔宿白抹去她頰邊的灰。她被他的動作驚到,眼眸睜大,不可思議地看過來。
臉頰又鼓了起來。
崔宿白沒忍耐住,在她額頭輕彈一下,抿唇笑:“果然很落魄。”
他笑起來是動人的,淺淺淡淡,好看的眉眼蘊了光,看向她的眼神比春水還柔和。
皎皎看直了眼,只覺得天底下沒有比二公子更好看的人了,恍神間又聽他問:“為何一定要讀書?”
這話把皎皎問得愣住。她仰頭向他看去,卻只能望進他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睛。
他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責怪沒有不解,有的只是平靜,仿佛她做的不是這時代女子從沒做過的出格舉動,而是一件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小事。
恰是這一份寧靜鎮住了皎皎。
她又要習慣性地去捏衣角,把衣角揉得皺巴巴也哼哧不出一句別的什麽來。她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又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
崔宿白見她躲開視線,目光也下移,轉到她捏着衣角的兩只手上。
他早就注意到她有這個小習慣,當她緊張或害羞的時候,就喜歡揉着自己的衣角,把衣角揉得一團。兩只小手還帶着些孩童的稚嫩,白嫩圓潤,指甲粉粉的,此刻卻因用力,指甲蓋泛了白。
崔宿白看了半晌,見她衣角越來越皺,不由嘆了口氣,伸手解開她纏在衣角的手指,又讓芍藥拿了濕布來,親手替她擦淨了兩只手上指甲蓋上的些許污泥。
皎皎徹底呆住。
說實話,若二公子像剛才學堂的老夫子一樣斥責她貶低她,她反倒不覺得怎麽樣。可他沒有罵她也沒有說她,反而待她這般溫柔,倒教她驚慌失措,開始擔心自己的做法會引得城中其他人對他的非議。
一腔愧疚湧上心頭,皎皎不敢看他,低頭悶悶道:“外頭兵荒馬亂,之前我娘帶我逃亡的時候,我們連牆上的遣民通告都看不懂,險些撞在進犯的他國将士手中……”
崔宿白恍然,頓時明白過來她為什麽要識字讀書——她只是想多一份保護自己和生母的屏障罷了。
他沉默許久,握住皎皎的手,忽道:“皎皎,我來教你。”
皎皎猛然擡頭。
崔宿白卻把她散亂的發絲重新拂到耳後,再次道:“皎皎,我教你讀書。”
這可是郡守家的公子,他幫自己的和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立足,如今又要教她識字讀書?
皎皎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反握住他的手,她胡言亂語:“二公子,您真的要教我讀書識字?外頭的夫子要亂說的……況、況且,如果您真的要教我,束脩要給您嗎……不對,我其實只是想去學堂聽課就好的,夫子不喜歡我的話,我坐角落也沒關系。”
“真要教你。外頭沒人會亂說。束脩不需要給我,多給我備些糕點就好,你上回帶來的那些我就很喜歡。”
崔宿白一一回答,見她仍很有壓力的樣子,笑:“我整日閑散度日,正覺無所事事,現在嘗嘗教書育人的快樂也不錯。”說到這,又打趣:“先說好,你若憊懶學習,讓我失了教學的樂趣,我可馬上要把你打發出去,再好吃的糕點都賄賂不了我。”
這下子皎皎急了。
她連忙許諾:“二公子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崔宿白自此開始教導皎皎讀書識字,一教便教了三年。
三年眨眼即逝,春風又綠了枝頭,紅了桃花。
崔宿白讀完一卷書,支頤去看一側的皎皎。她似乎看到什麽生字,不自覺皺起眉,咬着筆頭,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樣。
和煦暖陽在她的桌上撒下一小片金黃,女孩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她伏在桌上,背上一身好春光。
窗外鳥兒鳴叫,屋內的空氣中隐有糕點的淡淡甜香味飄浮。
崔宿白收回視線,素白指尖又翻過一頁書卷,心裏想:教書育人,果然是很有些趣味和快樂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