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野種

野種

皎皎練完字,拿去給崔宿白看。

崔宿白一目十行,沒發現什麽錯誤,便讓皎皎早點歸家。離開前還不忘讓皎皎帶上一本詩集,指了幾篇他明日要考的詩歌。

數量有些多,皎皎卻乖乖應了好,半句怨言也無。

夕陽快要落山,皎皎把詩集放在小籃子裏,從書房出來。

芍藥攔住她,遞給她幾根顏色各異的漂亮發繩:“皎皎姑娘,如果不嫌棄,這些您就拿回去綁頭發用吧。”

發繩編織得精致又結實,繩子末端的穗子又利落且不淩亂,足可見編織之人的手藝精巧。

皎皎喜歡得不行,也沒和芍藥多客氣,小心翼翼接過,沖芍藥笑:“謝謝芍藥姐姐的禮物,我明天就綁新發繩來見你,讓大家都誇誇你的好手藝。”

芍藥面上笑意更濃,知道她急着回家和生母用晚膳,不多與她客套:“天色不早,皎皎姑娘早些回家。”

皎皎同她道別,又一路來到崔府的側門。

福潤開了側門,笑:“皎皎姑娘明日可休要遲到了。”

皎皎道:“你瞧着,這一定是我最後一次遲到。”

跨過門檻,她轉過頭同站在門內的福潤揮了揮手,又笑出了兩個甜蜜蜜的小梨渦:“福潤,咱們明天見。”

就是這樣的姿勢,左手挎着小籃子,右手放在臉頰邊輕輕揮手,眼睛笑成月牙,無論是“咱們”還是“明天見”都說得人心頭熨帖。

福潤點點頭,大聲哎了聲:“皎皎姑娘,咱們明天見。”

皎皎提着小籃子,朝着和母親居住的長樂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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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兩邊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有賣糖葫蘆的、賣燒餅之類吃食的,也有賣發簪手镯這些配飾的。在攤位前采買的也多是些布衣平民。

炊煙和叫賣聲一起,勾勒出一幅鮮亮又淳樸的畫面。

——這些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夢。

想到這,皎皎不由長長嘆出一口氣。

是的,皎皎并不是原住民,她是在七年前穿越過來的。

彼時她還是個高考完的學生,正在家中高高興興地吹着空調吃着薯片,津津有味地躺在沙發上,每日不是看小說就是看電視,過着舒适的暑假生活。

哪知道開學前夕,她行李都整理好了,居然一覺醒來到了古代,成為了彼時只有幾個月到的“皎皎”。

那段時光是真的難熬,只要一想到自己離開父母獨自來到了這陌生的年代,她就又是迷茫又是痛苦,整日從早哭到晚。

這是一個不平安的年代,多國并立,戰亂多發,逐漸了解到這一點後,她哭得愈發傷心,一度恨不得自己哭死過去,好就這麽回到現代,回到那個溫馨又平安的小家庭。

可哭有什麽用,哪怕哭得眼睛紅腫,甚至把自己哭得高燒不退,她還是回不去。

後來,是芸娘讓她明白自己在這個時代也不是沒有羁絆的。

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嬌弱又貌美的女人要帶着一個不滿一歲的孩子流亡無疑是極為不容易的。

為了她,芸娘當過浣衣奴,替農人看過牛羊,甚至還因想要更多的銀錢給女兒買吃食衣物,險些被人牙子拐走。

逃出生天的那個晚上,芸娘帶着她躲在林間,她們無處可去,只能睡在野外。

夜晚涼寒,露水積深,十六歲的芸娘把她摟在懷裏,努力為她抵擋涼風,明明臉色慘白如紙,卻還是吻在她眉間,顫顫悠悠地安慰她:“皎皎,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你一定能好好長大的……”

也就是在這個夜晚,在這個女人瘦弱卻溫暖的懷抱裏,她心甘情願地成為了“皎皎”。

在這個落後野蠻的世界裏,皎皎第一次想要保護一個人。

她要保護芸娘。

皎皎就這樣磕磕絆絆長大。

流浪幾年後,母女倆聽一個好心的過路商人說燕國的祈水郡安定和樂,是個定居的好地方,便來了祈水郡。

過程并非沒有曲折,但幸好結果是好的。

在長樂巷定居下來後,芸娘曾同皎皎說:“那商人沒有騙我們,祈水郡的确是個好地方。”

祈水郡很好,她們的運氣也很好。

郡守家的二公子更是好。

皎皎想到這些年發生的事,又想到自己小籃子裏的詩集,真心實意想:“二公子這樣的大善人,來世一定能夠投胎到我那個年代去的。”

轉而又想,如果積了善德能夠投胎到那個年代,從那個年代莫名其妙到了這裏的自己又算什麽?是倒黴蛋,還是因為她做了什麽大惡?

——可明明學校捐款都是她捐得最多。

想了半天還是想不通,皎皎鼓起臉。

長樂巷離崔府不遠,皎皎很快就走到巷子口。

巷子裏,幾個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男孩正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玩着什麽游戲。有人眼尖見到皎皎回來,大聲喊了句:“瞧,野種回來了!”

于是男孩們游戲也不玩了,紛紛回頭看皎皎,嬉皮笑臉喊她“野種”。

母女倆長得好看,來的時候鬧的風波又大,長樂巷裏知道她們的不少。

剛開始許多人只背地裏叨咕她們,後來芸娘的糕點鋪子開得風風火火,搶了一些人的生意,便有人開始惡意造謠,說糕點鋪子生意好只不過是二公子的功勞,更有過分的說皎皎沒爹,芸娘能把女兒養得這麽白嫩好看,肯定是少不了一些男人的幫扶。

皎皎整日去郡守府,大家眼裏都看着,大人們不想惹惱二公子,因此難聽的話都在背地裏說,可小孩子卻不懂,他們聽了只言片語,回頭都抖在皎皎面前,遇見皎皎就喊她“野種”。

皎皎起初還回嘴過幾次,見這些男孩頑劣不改後,也漸漸懶得回嘴。

她從沒覺得沒爹怎麽了,這些年來她和芸娘相依為命還不是活了下來,現在的小日子更是有滋有味,他們罵她野種,她向來是聽進耳朵不聽進心裏,只當他們狗吠。

于是這一日,她依舊神色淡然地越過這群男孩,徑直朝着家裏的方向走了過去。

皎皎表現得越不在意,男孩們越想要惹她生氣。

他們說的話開始愈發過分。

“野種!你今日又去二公子那裏乞讨了是不是?”

“嘻嘻,果然是野種,沒爹的話就要自己找個爹是不是?”

“我娘說,二公子也就把她當個寵物,跟個小貓小狗似的,每天養在跟前就為了逗趣。”

“我娘也說她們母女都是狐貍精轉世,沒了男人不能活,經常去她娘鋪子裏的泥土爹就和她娘有——”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

一粒石子破空而來,直直地扔向說最後一句話的男孩,砸到了男孩的額角。

男孩愣愣摸了摸額角,摸到了滿手的血。他當即暴起,憤怒喊:“你一個小野種,竟然還敢打我!”

說完也要拿石子去扔皎皎。身邊幾個男孩見了,連忙加入戰場,跟着要拿石頭去丢皎皎。

皎皎巋然不懼,靈活躲開幾個飛來的石頭,又從随身攜帶的小布袋裏掏出幾顆石子,使出渾身勁扔到這群男孩身上。

她長得圓潤可欺,實際身姿靈活,扔得又準,到後來一群男孩竟然被她一個人扔得抱頭鼠竄,哇哇大叫。

可皎皎仍不解氣。

見男孩子們扔完了腳邊的石子,暫時無石可用,她敏銳地抓住時機,把小籃子先放在一旁的地上,彎腰去抱路邊的一塊大石頭。

石頭挺沉,她哼哧着抱了起來,就以一種大無畏地姿勢向男孩子沖去,聲音奶聲奶氣,但嗓門卻不小:“你們有膽子再罵我娘一句!!!”

男孩們哪裏見過皎皎這種姑娘——她平時看着文文靜靜很好欺負,誰知道惹火了竟然有膽子和一群人幹架?

瞧她這副要吃人的勁,好像要和人同歸于盡似的,實在是吓人。

男孩們紛紛四散。

等到他們都逃得不見了身影,皎皎才喘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石頭。

因着這一番沒預想到的運動鍛煉,此刻她小臉早已漲得通紅,扶着腰站在原地喘了好幾口氣,才慢慢恢複過來。

“居然敢說我娘,你們怎麽敢。”

皎皎回過頭重新拎起自己的小籃子,理了理淩亂的衣襟和下擺:“當真是‘長樂巷群童欺我幼無力’……哼,你們才沒有力氣,一群男孩還打不過我一個,丢人現眼。”

熟悉皎皎的人都認為她是個有禮的孩子,郡守府的人甚至覺得她很多時候是內向害羞的,比如她不禁誇,誰說她長得好,她就會紅了臉,扭扭捏捏說“其實也就一般”,又比如福潤調侃她起遲,她也會不好意思,覺得自己起遲很丢人。

可熟悉皎皎的人也知道,龍有逆鱗人有軟肋,皎皎的軟肋就是芸娘。誰若是說了芸娘半句不好,往日文文靜靜的小姑娘能瞬間冷下臉,撩起袖口就和人拼命。

崔宿白就曾有一日同皎皎說:“你猜我當初為什麽要救你?”

他指的是她摔倒在他馬車前的那一次。

皎皎答:“因為您是郡守家的公子,您的責任就是抓住祈水郡的壞人。”

她說話一向有趣,崔宿白被她的遣詞造句逗笑。

他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是,也不是。”見她不解地仰頭看來,笑了笑解釋:“皎皎,我從沒見過你那樣的女孩。”

尋常孩童遇到欺淩,能反應過來的就不多,大多只會哇哇大哭不敢動作。

皎皎那年只有五歲,卻表現得太勇敢。

崔宿白想起那一日,驚覺自己居然記得一清二楚。他記得她被踹到了馬車前頭,洗得發白的衣衫上,胸前赫然一個大腳印,足可見踢她之人是用了全力的。她明明疼得嘴唇發白,眼裏都起了水意,卻還是倔強地不肯落下一滴,踉踉跄跄起身要去追人。

或許就是穿過車簾的這麽一眼,讓他對她上了心,不僅關押了犯事的男人,甚至難得一見地動用了自己郡守公子的權勢,讓她和她母親住進了長樂巷。

崔宿白問:“皎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一天你沒遇到我怎麽辦?”

他說:“那個男人或許會要了你的命。”

皎皎認真想了想,回答:“可我要保護我娘。”

說完低頭繼續練字,顯然是覺得發生過的事情沒有假設的必要,随口道:“更何況,二公子您那日真的來了呀。”

若下一次,他來不了了呢?

崔宿白壓下快到嘴邊的話,摸了摸她的頭,眉頭松開:“幸好那一日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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