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民
流民
崔宿白難得讓皎皎提早下課。
未時剛過不久,他又挑選了幾本詩集給皎皎,對皎皎說道:“這幾日你先在家中自學,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這是三年來二公子第一次讓她早走,甚至還給她主動放了假。
皎皎收拾好東西,提起自己的小籃子,卻遲遲走不出一步。她站在原地,心底的慌張如同煙霧一般彌漫開,壓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崔宿白的異常,讓皎皎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嘴唇嗫嚅幾下,她仰頭,局促地問:“二公子……是流民的事情嗎?”
崔宿白嗯了聲:“看樣子芸娘和你說了。”
見皎皎怔住,他想起她早些年和生母的流離經歷,不由心下一軟,柔聲同她解釋:“祈水與幽平毗鄰,眼下幽平失守,民衆自然想要往祈水跑。流民一事重大,我無法保證祈水郡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但卻能承諾你,至少你和你母親的安危不會受到影響。”
頓了頓,崔宿白緩緩道:“皎皎,有我護着你呢。”
世道多變,即便他做不到手眼通天,但料想憑着郡守之子的身份,護住她和她母親卻是沒問題的。
過了三年平靜安和的日子,皎皎實在不想回到當初擔驚受怕、流離失所的時光。
崔宿白的保證讓她不安的心情得到安撫。她點點頭:“二公子,你想要吃糕點的時候,就差常青去我家的糕點鋪子說一聲,我馬上給你送過來。”
真當他是個饞鬼?
崔宿白屈指輕彈了下她的額角,力道不重:“放心好了,不和你客氣。”
又對她說:“等會我讓常青送你回去。你這些日子小心謹慎,城外別去,靠近西城門的地方也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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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平郡在祈水郡的西面,幽平沒了,流民大多是從西城門的方向來。
皎皎乖巧地點頭。
崔宿白喊常青進來,吩咐:“你送皎皎姑娘回家,路上小心看顧着點她。”
常青領了命,一路送皎皎回了長樂巷。
長樂巷的巷口,那一群讨人厭的男孩原本正守株待兔,等待着皎皎回家。他們昨天受了氣,今日做好準備,懷揣着許多小石頭,打算今天好好教訓一下皎皎這個“野種”,哪裏知道等了一天,不僅等來了皎皎,還等來了常青。
常青是二公子身邊的人,這點長樂巷的人都知道,男孩們再淘氣,也沒膽子惹二公子身邊的人,只能悻悻離開。
常青是個機靈人,如何發現不了異常。
注意到逃走的男孩子們手中的一堆小石子,他眉頭皺起,将皎皎送到家裏後,轉身就去敲其中一個男孩的家門。
孩子不乖,總得父母管教才是。
常青冷冷地想,他得告知長樂巷這些背地裏碎嘴的人一聲,至少在郡守府附近的這塊地兒,孩子犯了錯,罪是要大人一同擔着的。
芸娘晚上回來的時候,皎皎已經做完兩個菜了。
這年頭能吃的菜少,無非是青菜白菜豆芽菜,外加蘑菇茄子之類,這幾個菜來回燒好幾年,想做得不好吃都難。
皎皎今日回來得早,芸娘驚訝,問皎皎是怎麽回事。
她說實話:“流民的事情看起來挺嚴重的,二公子要去處理這些事,這些日子就讓我在家自己看書。”
“郡守不在,二公子只能多多勞累。”
芸娘嘆息一聲,趕皎皎去看書,說她要再準備兩個小菜。皎皎沒有和她争,應了聲後,轉頭先去數了數芸娘帶回家的銅錢。
今天對上了。
她起身告訴芸娘這件事,芸娘舒了口氣,笑眯眯:“那真是太好了。”
因着不用再去郡守府讀書,皎皎幹脆帶了幾本書,每日和芸娘一起去糕點鋪。
青石街離長樂巷有三條街的距離,街上多小販和行人,街頭巷尾的确有乞丐在乞讨,但都是老面孔,顯然非幽平郡來的流民。
看樣子事情還沒那麽壞。皎皎想。
糕點鋪子在祈水郡和長樂巷開了三年,由于二公子明裏的照顧惹了些非議,但糕點的确糯軟可口,形式模樣還新鮮,因此老老少少愛光顧的不少。
清晨的時候客人最多,辰時一過,來買的人就少了許多。
皎皎得了空,坐在櫃臺後的小椅子上,拿出書本開始複習功課。
背了幾句,忽聽到有一個客人來買了四個紅豆糕後與芸娘聊起天來。
客人聲音粗粝蒼老,皎皎聽出是住在青石街另一頭的木匠阿叔夏酉:“見了鬼的殷地的蠻子!做的什麽孽哦,到處打仗,害得那麽多人跑來祈水郡。”
這年頭平民百姓沒什麽文化,認識字的都極為罕見,在這種大環境下,普通百姓的名字都是父母瞎取的。
比如賣貨郎十七,他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當年他父母養了十七只雞鴨。再比如夏酉,他叫這個名字也不是因為他姓夏,而是因為他出生在夏天的酉時,生完他後,打更郎從外頭經過報了一聲酉時到,他爹腦袋一拍,從此就喊他夏酉。
以此類推,夏酉下面幾個弟弟妹妹有的叫春巳,又的叫秋辰,更好笑的是夏酉的五弟弟和他是同一個季節和時辰出生的。
一個家總不能有兩個夏酉吧?他爹于是叫他五弟弟二酉。
夏酉今年三十七,卻已經有一個三歲的孫兒。他孫兒非常喜歡吃皎皎家的糕點,因此夏酉每日都會來買兩盒。
他是個粗中有細之人,本性良善,在芸娘初到青石街的時候幫襯不少,一來二去同母女倆關系就好了,皎皎小兔子小烏龜之類的糕點的模型就是托他做的。
夏酉在祈水郡待了幾十年,朋友多,消息路子廣,知道的消息不少,之前流民要來的事情也是他閑聊時和芸娘說的。
見他今日仿佛又得了什麽新消息似的,芸娘用油紙替他裝好四塊紅豆糕,遞過去後,好奇道:“夏酉,發生什麽事情了?”
夏酉嘆道:“西城門外的流民越來越多,官兵都壓不住哩!芸娘,你可還瞧見街上還有什麽巡邏?他們全都被派去西城門的門口了!”
搖搖頭,他道:“可惜還是沒攔住。聽說昨晚趁着官兵夜班交接的一刻鐘內,不少人已經湧進來了。”
這可不是小事!
芸娘膽子小,想得也多,聽聞如此,當即俏臉發白:“可我早上來的時候,并未在路邊看見流民呀。”
“現在都在西城待着,走不到我們這裏來。”
夏酉道:“但我估計遲早還是會來到青石街的。流民這麽一波一波地來,城門根本擋不住,到時候估計城裏的街道上處處都是流民。哎,這叫什麽事兒。”
他倒不是嫌棄流民怎麽樣,只是經歷過的事情多了,知道流民一多,城裏就容易亂。
城裏亂了,倒黴的還是他們這些做普通買賣的小老百姓。
夏酉說完消息就提步走了,留下鋪子裏心神不寧的母女倆。
芸娘在原地愣了會兒神,冷不丁突然轉身,把皎皎抱在懷裏。她一向瘦弱,這一抱卻使上了十二分的力氣,把皎皎抱得緊緊的,教她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皎皎,別害怕,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她喃喃:“娘一定會保護你的。”
……其實更害怕的是她娘吧。
皎皎心知肚明,但還是乖巧地任由芸娘抱着,輕聲道:“娘,我們一定會沒事的。”她安慰芸娘:“二公子那麽厲害,他一定能處理好的。”
芸娘一定:“是的,還有二公子。”
在她心中,郡守府的二公子是個無所不能的大善人,天底下沒什麽二公子辦不到的。思及此,她松開皎皎:“有二公子在,我們不需要太過焦慮。”
崔宿白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來處理流民的問題。
他讓人把城外的流民都聚集到一處,給他們搭建住處,還開放糧倉,每日派人去城外布施米粥,這些舉動都很大地安撫了流民,讓流民們不再每日擠在城門口,拼着命想要擠進城來。
可安穩沒兩天,流民中又生事端。
由于流民沒人每日的粥數都是定量的,對于一些人來說這個量足夠活下來,可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卻不足以飽腹,因而難免有人惡向膽邊生。
夏酉說,有個男人在一晚上殺了兩個婦人和三個孩子,搶了她們的粥。有一便有二,第二日,其他餓不住的男人竟然也開始效仿。
夏酉還說,等城外的士兵發現的時候,已經有百餘人受難,受害的多是老弱病殘。
為了活下去,流民再次□□,更多的人堵在城門口,砸門想要進入城中。
這一回,城裏的守衛沒有阻攔得住。
直到半個時辰,城裏所有的守衛趕到後,一批又一批闖入的流民才終于被攔住。
而這半個時辰,城裏進來多少流民?
夏酉說芸娘說:“五千人不止。”
半個月後的這一日,皎皎如同往常一樣和芸娘去青石街的鋪子裏。沿途的街道原本都是賣野菜的小販,此刻卻睡滿了一群又一群的流民。
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披散着淩亂的長發,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早已經看不出原有的顏色。所有人都倦懶地躺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膚沾滿了泥垢,眼睛半阖,萎靡不振。
皎皎注意到,他們的神态是麻木的,眼裏沒有光。
芸娘牽着皎皎的手經過時,不自覺加快腳步。
她不忍地移開目光,低聲對皎皎說:“我們快些過去。”
在搬來祈水郡之前,芸娘帶皎皎經過許多地方,但除了有一次差點撞到戰場上,其他時候大多有驚無險。
她們知道流民,也見過流民,卻從沒離流民們這麽近過。
——近到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也可以看到他們因幹涸而皲裂的嘴唇。
芸娘說不清此刻是什麽心情。
她既對這些流民感到憐憫,又忍不住為早些年自己和女兒沒有淪落至此感到慶幸,同時內心更多湧起的,還是對未來的不确定和恐懼感。
世道太亂,她們僥幸過了三年穩定平靜的日子,可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能持續多久?
仿佛感應到她的情緒,皎皎沉默回握她的手。
她說:“娘,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芸娘聽得差點眼淚掉落。
她回想當初生下皎皎時,身側有人替她可惜:“怎麽就不是男孩呢?”
八年過去,芸娘親眼見着皎皎從一個只會哇哇大哭的粉團子成長到如今懂事又漂亮的樣子,她想:不是女孩又怎樣呢?她的皎皎這般好,世上哪個男孩比得上。
芸娘攥緊皎皎的手:“嗯,娘一直陪在皎皎身邊。”
祈水郡的百姓是怕流民進來作亂的,等流民真的進來後,大家都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日子。等見流民們或許因為體力盡失,要走幾步都很困難,完全沒力氣作亂,又有不少人開始對他們心生同情。
好歹都是一國的人,幽平郡的百姓變為流民,說到底還是殷地的蠻子壞,不安生在蠻地待着,整天入侵這個國家進攻那個國家,煩人得很。
城中有這種想法的百姓不少,因此時間一久,祈水郡城內少數人也開始自發給流民送起食物。
這一日到了糕點鋪後,芸娘沒有立即開門,而是先拿出籃子,用油紙包了一些各種口味的糕點,打算去分發給巷口的那些流民。
皎皎猶豫片刻,也學着母親的樣子,在自己常提着的小籃子裝了些糕點。
母女倆出門,正巧遇上隔壁同樣挎着籃子出門的蕙娘。
蕙娘家是青石街上賣燒餅的,家中同樣住在長樂巷。皎皎曾聽她在背後說過芸娘和自己的壞話,受蕙娘影響,她的兒子也是長樂巷中喊皎皎“野種”喊的聲音最大的一批人。
此時瞧見芸娘母女也打算出門的樣子,蕙娘瞥了眼她們的籃子,哼了一聲,沒多說什麽,撇撇嘴只管自己先走了。
去的方向是青石街流民所在的地方。
芸娘和皎皎面面相觑,俱是一笑。
皎皎拉了拉芸娘的袖子,和芸娘說悄悄話:“娘,我以前一直覺得她是個壞人。”現在看來,每個人都的确并非一面就看得到底的。
芸娘掩唇笑:“我也沒想到她是這種嘴硬心軟之人。”
驚訝一番後,母女倆跟在蕙娘後頭,也朝着青石街的街尾走去。
等到了地方,卻發現來時冷清的青石街的街尾此刻擁滿了人。
芸娘和皎皎擠開人群往前走去,這才發現她們不過離開兩刻鐘,流民堆前居然來了個惹是生非的活閻王。
等徹底清楚發生了什麽,母女倆都愣在原地。
只見一個粉皮白面、錦衣玉冠的富家子正站在街口哈哈大笑,撫掌而笑,樂不可支。
在他面前,十幾個蓬頭垢面的流民青年卻打做一團,你一拳我一腳,瘋狗一般地朝着中間撲過去。
這群流民青年為了什麽打架?
——為了一個肉包。
一個流民搶到了肉包,立馬躬下身子,拼了命地把肉包往嘴巴裏塞。肉包不小,他一時塞不下,便用兩只手封了口,想把包子使勁吞進肚子裏。
旁邊的流民青年見此,紛紛對他拳打腳踢。
被打的男子并不還手,被人從身後擊倒在地上後,他幹脆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縮城一塊,雙手仍舊死死地護着口中的肉包,縱然被打得鼻血直流,還是重複着僵硬的咀嚼動作,一口一口地咬着口中的包子。
肉價貴重,尋常百姓也過不起天天吃肉的日子,這餓了月餘、瀕死只靠草根過日子的男子吃着肉包,吃着吃着忽的流下淚來。
在人群中,他挨着打,無聲地吞咽。淚水流過他髒污的臉,滑出兩道痕跡,緊接着掉落地上,隐沒不見。
皎皎看得渾身冰冷。
她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幾乎要凍結,還沒從眼前的事情中反應過來,便見那富家子被逗得笑得前仰後合的富家子又開了口。
“打得好,打得好!這可比鬥蛐蛐還刺激!”
那富家子從下人手中接過另一個肉包,向着流民的方向再次扔過去,拉長聲音得意洋洋道:“這回搶了肉包的人還有賞——誰得了這個肉包,我就給誰一處城內的住所,讓他一家在祈水郡裏安定下來!”
對于流民來說,還有比擺脫流民身份、重新回歸到正常生活更好的誘惑嗎?
随着肉包子抛到空中的一瞬間,所有的流民全都爬起身來。
不止有青年壯年,還有一只腳快埋入棺材板的老人、瘦骨嶙峋的女人,甚至還有幾個沒有皎皎高的男童女童,所有人都爬起來,踉踉跄跄地往前撲去,餓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一只白白淨淨、散發着鮮香的肉包。
——不,不是所有。有一人沒有動。
在流民們斥人的怒喝、嘶啞的哀鳴、拳肉相碰的聲音中,皎皎臉色慘白,往後退了一步。
她沒有去看鬥做一堆的流民們,而是越過他們,看向更遠的地方,視線落在牆角孤零零抱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注視,那少年偏過頭,朝着她的方向望來。
沒有任何預期的,皎皎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種喧鬧環境的一雙眼睛。
黑白分明,幹淨沉靜,仿佛和這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荒誕事情不相幹似的,他一雙眼澄澈得像是雨後的湖面,又淡漠得像是高山上白皚皚的雪。
皎皎怔住。
似乎沒料到有人會注意自己,少年看着皎皎片刻,率先移開目光。單薄的眼皮斂了斂,那雙漂亮的眼睛便被不動聲色地遮掩。
他沉默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