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紅豆
紅豆
這一場鬧劇以崔宿白命人将那頑劣的富家子打了三十大板,關進牢房收場。
那富家子走了,卻留下了一群遍體鱗傷的流民和四五具屍體。很快,姍姍來遲的守衛驅散了圍觀的百姓,搬走了屍體,留下警告:“二公子說了,初犯暫且小施懲戒,若誰敢再亂了城內的治安,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四個字不僅鎮住了城中其餘一等胡作非為的人,也同樣鎮住了剛才為了包子打得不可開交的流民。
沒人有敢再說什麽,百姓們紛紛離散,流民們也乖乖縮回街旁,神情重新變得死灰。
皎皎是被常青連喊了好幾聲才回過神的。
看着不知何時來到面前的常青,她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卻發現自己連揚起唇角都做不到。她幹巴巴問:“哦,是常青啊……你怎麽來了?”
常青瞥了眼一旁的流民和青石板上的污泥血液,心下了然。
“是二公子讓我來找您的。”
常青對牽着皎皎手的芸娘颔首致意後,低頭繼續對皎皎說:“二公子說,他近日瑣事繁多,去府裏讀書的事情得再延後半月,這半個月得勞您自己在家中複習功課。對了——”
頓了頓,他笑:“二公子讓您別忘記了寫詩的作業。”
啊,二公子怎麽還記着這事啊……
皎皎終于從流民的事情中回過神。
她怏怏點頭,對常青說:“我會寫的……你回去告訴二公子,我娘親會好好照顧我的。複習功課和寫詩的作業,我、我都記着呢。”
皎皎夜間卧談時,是和芸娘抱怨過寫詩太難的事情的。
芸娘知道她的苦悶,拍了拍她的頭以做安慰,對常青道:“我會盯着皎皎讀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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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應了聲,同母女倆告別。
離開前,他遲疑片刻,還是轉身對芸娘道:“小的不懂什麽大道理,随口說的話您也就随便聽聽:依小的看,皎皎姑娘年歲尚幼,下次遇到這種事情,您還是帶着她早些離開比較好。”
芸娘一愣,謝過常青的提點,鄭重點頭:“今日是我疏忽。”
皎皎還小呢,見太多血的确不好。
常青離開後,芸娘對皎皎說:“我們把糕點放下後就快點離開吧。”她溫聲打趣:“我可是替你做擔保了,別回頭寫詩寫不出來,害得我一起在二公子那裏跌面子。”
“您別再調侃我了。”皎皎臉紅:“我回去咬破筆杆子寫就是。”
流民堆發生的這遭事顯然吓到了蕙娘,官兵們搬了屍體離開後,她也很是慌張地把幾張燒餅往流民中一扔,腳底打滑地離開。
芸娘和皎皎雖然也有些害怕,但還是把糕點用油皮紙包裹,擺放在幾個流民面前。
小籃子裏的糕點轉眼間分發完,只剩下最後兩塊。皎皎瞥了眼牆角處的方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油皮紙裹住兩塊紅豆糕,放在那少年身前,低聲道:“趁熱吃。”
說完後,她立刻起身,轉身離開。
芸娘已經分發完糕點,正站在不遠處等皎皎。
皎皎走過去,握住她娘的手。
離開前夕,她回頭去看牆角處的那地兒,卻發現那滿臉污泥、一身落魄的少年仍舊垂着眼眸看着地上的青石板,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看到身前的兩款紅豆糕。
他只是低着頭,倦懶又怔忡地看着地面,仿佛那裏有什麽新鮮玩意兒吸住了他的魂,讓他一點都注意不到身邊發生的事情。
兩塊綠豆糕很快被他身邊的其他人奪走。
他面無表情,半分不在乎。
皎皎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其實覺得意料之中。
芸娘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好奇:“怎麽了?”
皎皎收回視線:“沒什麽。娘,我們回去吧。”
早年吃過苦,芸娘知道流民不易,即便見了那日他們為了一個肉包打得死去活來的模樣,她也憐憫流民命運坎坷,只道是他們為了活下去辛苦。
芸娘自覺做不到給流民日日供吃供喝,但扪心自問,每日送幾塊糕點過去卻是簡單的,因此日日白日和傍晚都會帶着皎皎去給流民們送糕點。
鬧出人命過後,城中各處的守衛明顯加強。有守衛在旁邊盯着,皎皎心中安穩,和芸娘去分發糕點的時候也不怎麽害怕。
發糕點時,或許是對那一日的事情印象太深,她次次都會給坐在牆角的流民少年留兩塊糕點。
皎皎無意與這少年多言,也不想探究他的過往經歷,說的最多的話是:“趁熱吃。”
說完就走,不多停留。
而他大多數時候是不吃的,只除了一次餓得狠了,才一手捂着肚子,一手随意拿了塊糕點,面無表情地囫囵吞了。
連着送了七日的糕點後,一日傍晚,皎皎再度去送糕點的時候,這位皎皎眼中脊梁骨和嘴巴都非常硬的少年終于開口說話了。
皎皎彎腰把糕點放在地上的間隙,他眼皮擡了擡,看了她一眼,忽的問:“你是把我當做貓狗來喂養了麽?”
這是皎皎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也許是長久不說話,也或許是太久沒喝水,總之他的聲音絕對稱不上好聽。
偏他的語調是平靜的,和他的眼神一樣平靜。仔細看去,這份平靜的盡頭,又似乎隐藏着一絲極淺淡的嘲弄。
“不是貓狗,你是人。”
皎皎覺得沒必要和他說太多。她放下糕點,直起身,随口道:“更何況貓狗比你可愛。”
……貓狗比他可愛?
少年失語。
他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句回話,嘴巴張了張,想要說什麽,但又不知道哪一句才能應對她出乎意料的答案,最終只能沉默閉嘴。
見他吃癟,皎皎心情莫名變好。
唇下的小梨渦顯現,她眼睛彎成月牙,沖他揮手作別:“明天見。”
……明天見?
少年心中微微一動。
目送皎皎離開後,他第一次認真去端詳被放在面前的糕點。
看了不免驚咦:奇形怪狀的,怎麽糕點還能做成這種可笑的樣子?
他伸手戳了下糕點,沒想到用力過大,被做成兔子形狀的糕點不堪重負,裂開一道細細的縫兒,裏頭的紅豆沙跟着掉落出來。
兔子耳朵斷了——
他收回手指,瞥見身旁有人想要來拿糕點,皺了皺眉頭,在身旁人的手伸來之前,第一次率先幹脆地把這兩塊糕點塞入口中。
……天底下怎會有這麽甜的東西?
神色冷淡地咀嚼着口中的糕點,他不期然又想起她離別時露出的笑,一時又靜默下來。
許久後,他想:這糕點還是太甜了。
城中巡護的守衛數量增多,流民們不敢鬧亂子,但城外的流民數量卻一日比一日增多。聽說祈水郡會布施米粥,源源不斷的流民從幽平郡的方向趕過來,就希冀能填飽肚子活下去。
流民數量多起來,紛亂也跟着多起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又再次重演。
後來夏酉說,在城門險些被流民砸破而入的那一天,二公子領了幾百護衛攔在門口,命人當場格殺了十餘個傷了護衛踏入城中的流民。
他用行動證明他當初說的話是真的——誰敢亂了祈水郡的治安,他就要誰的命。
不僅是流民,就連城中的百姓都沒想到二公子會使出這般雷霆手段。
夏酉來買糕點的時候悄悄感慨:“以前城裏不少人還覺得二公子太過溫懦,覺得他是個手裏不沾血的活菩薩,這事一出,之前那個屁股被打幾十大板的小子頓時縮在家中,誰也不見了。”
說到最後,他毫不掩飾面上的嘲笑。
皎皎在一旁聽着,覺得夏酉口中那個殺伐果決的二公子和她印象中溫和淡雅笑語晏晏的模樣有些出入。
她一時無法想象他冷下臉是什麽樣子。
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當日他在書房中對她說的話:“皎皎,有我護着你呢。”
是的,二公子從來沒有對她說過謊話。她這樣想。
他一向是言出必從的。
崔宿白的這一手殺雞儆猴顯然震懾住了城內城外所有人。
一時之間,城外幾萬流民都不敢有所作為,個個安分守己,城內也恢複了之前的安定平和。
至少表面上是風平浪靜的。
日子安定下來,皎皎又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作業上。
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早就看完了二公子給她的書,複習完了所有的功課,可卻遲遲完成不了作業——她每日抓耳撓腮,整個人都撲在作詩這件事上,可惜仍舊一事無成。
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寫詩怎麽就那麽難啊!
皎皎當然記得很多曾經學過的詩歌,她甚至還能背出幾首赫赫有名的千古名作來,但要她以自己的名義把這些詩歌寫出來,她是萬萬做不到的。
沒什麽,就是心虛。
所以寫詩還是要自己寫。
皎皎這幾日作詩簡直要做得入了魔。
二公子給她布置的作業不是命題作業,他不管她寫什麽,只要她最後給他一首詩就行。于是這些日子,皎皎看到花就想如何為花寫詩,看到水就想到如何為水寫詩。
傍晚芸娘遣她去同一條街不遠處的雜糧鋪裏取之前付了錢買的紅豆,她依舊在苦思冥想如何作詩。
“紅豆……要不然以紅豆作詩……”
把沉甸甸的一袋紅豆放在籃子裏,皎皎雙手抱着自己的小籃子,出了雜糧鋪,一邊往自家鋪子走去,一邊喃喃:“紅豆的詩我能背,可我自己寫不出來啊……”
一時入了神,沒注意到意外發生。
皎皎的心思還沒從作詩上回轉,冷不丁聽見刺啦一聲響起,下一刻,她懷中那陪伴了她許多年的小竹籃底部裂開,瞬間,竹籃中被包裹在藍布內的紅豆傾如雨下,蹦蹦跳跳地灑落一地,以她為中心,向四下滾落開來。
皎皎傻了眼。
半晌後,她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無奈地嘆息一聲,蹲下身來,開始一粒一粒地撿起地上的紅豆。
紅豆不貴,一粒一粒撿起來足夠費勁,但皎皎性格務實,發自內心地覺得能撿多少撿多少,她家不富裕,少一些損失也好。
籃子破了不能再用,皎皎就把原本墊在籃子底部的藍布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折疊好鋪在地上,打算先把撿起的紅豆放在藍布上。
她蹲着身子,一粒一粒撿得認認真真,忽的察覺到面前有陰影落下。
有人在她身邊蹲下,幫她撿起地上的紅豆。
——是她日日拿糕點接濟的流民少年。
些許是在不遠處見到皎皎灑了紅豆,他竟過來主動幫她撿紅豆。
皎皎想,這人雖然奇奇怪怪,但心地到底是善良的。
皎皎側頭看了他許久,他不為所動,只是低着頭認真地撿起紅豆。兩人離得近,皎皎甚至發現他不僅眼睛漂亮,連睫毛都長得好看,上下睫毛都又濃又密。
她還注意到他的唇略薄,是堪稱完美的唇形,可惜此刻嘴唇幹裂,還有些流血。
皎皎猜測是他長時間沒喝水的原因。
只吃糕點的話的确很容易幹……
皎皎若有所思,低頭和他一起撿紅豆,輕聲問:“你要喝茶嗎?”
他淡淡瞥她一眼:“不用。”
皎皎哦了一聲,換了話題:“我們家的糕點好吃嗎?”
他頓了頓:“……尚且可以。”
這短暫的一瞬猶豫讓皎皎明白:“看樣子應該是不符合你的口味了。”
少年停住了撿紅豆的動作,想去看她的表情: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會生氣或傷心。
皎皎将手中剛撿起的幾粒紅豆放在藍布上,他擡眼只看到她烏壓壓的黑發,和發上搖搖晃晃的流蘇穗子。
耳邊是她軟軟的話語:“我家是賣糕點的,多的能送的也只有糕點,你多多體諒。不喜歡吃也努力吃,等熬過這段日子,你就自己掙錢去買你喜歡吃的去。”
皎皎語氣平和,倒教他聽得一愣。
片刻後,他回過神,低頭繼續替她撿紅豆。長長的黑發垂落到地上,路上有行人經過,不小心踩着他的發尾,他眉頭都不皺一下,擡手阻擋了一人踩在紅豆上的腳。
紅豆沒事,他的手卻被踩了下。
皎皎沒看到,她撿着紅豆,與他閑聊:“你多大?”
他答:“十二。”
她感嘆一句比我大四歲啊,随口問:“生辰是幾月?”
他答:“三月。”
如今已是四月,她頓了頓,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
“我叫皎皎。明月皎皎的那個皎皎,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哪個字。”
“……”
他閉上嘴不再說話,沉默替她撿紅豆。
耳邊是她軟得很糖似的聲音。
“我聽夏酉叔說過,鄉野許多地方是不給孩子取名字的,都是老大老二老三這麽叫。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種情況,亦或者是你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
見他手中的紅豆滿得要溢出,皎皎拿起藍布的兩段,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這樣藍布就被她做成了一個小包袱,裏面盛滿了她撿的紅豆。
她蹲在他面前,示意他把他手中的紅豆放進藍布裏,又道:“你不告訴我的名字,我又該怎麽稱呼你?還是我要給你取一個昵稱?”
他是流民,人人避之不及,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就一點不怕他?
少年想不明白。
他抿了抿唇,感受到一些疼。唇幹裂開,他一抿唇,口中便嘗到了淡淡的鐵鏽味。
捧着滿手的紅豆,他想将紅豆放進她的藍布小包袱裏,目光低垂間卻觸及到她捏着藍布的兩只手。
白嫩幹淨,指甲圓潤,粉色的指甲蓋上還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兒。是很好看的手。
他再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雖是十指纖長骨節分明,但表面卻布滿了灰塵和泥土的污垢,手背上甚至還有剛被踩出的細微擦痕。
睫毛顫了顫,少年不言不語,沒有回答皎皎的話,而是将手中的紅豆放入藍布中。
紅豆撿得七七八八,他站起身來:“回去多洗幾回紅豆。”
停頓下,又道:“我手很髒。”
少年低頭,視線所及之處,是小姑娘明顯怔楞的神情。
下一瞬,他見她站起身來,沖他露出笑臉。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她的梨渦。
少年想,他仿佛知道為什麽那塊奇奇怪怪的兔子糕點會那麽甜了。
“不髒。很謝謝你替我撿紅豆。”
皎皎說完,繼續剛才的話題,絮絮叨叨:“你不想說你的名字也無所謂,我給你取個昵稱?或者你給我一個你自己取的名字也無所謂,我只是想知道怎麽稱呼你,總不能喂喂喂地這麽喊吧。”
見少年還是一言不發,她低頭看了眼懷裏的紅豆,嘗試問:“不如我叫你紅豆?豆豆?豆豆好像不錯,周圍都沒有叫豆豆的人。”
皎皎自己念叨了幾聲,覺得這個名字不錯。
她叫皎皎,他叫豆豆,大家都是疊字,誰也不差誰。
這麽一想,皎皎向前一步,雙手抱着滿滿一布袋的紅豆,仰去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不如就叫豆豆?”
見她已經喊了好幾聲豆豆,少年眼底浮現出淺淺的無奈。
他眉眼舒展開來,終于對她妥協。
“——南枝。”
指尖蜷縮,收于袖間,迎上她澄澈的眼眸,他輕聲道:“南枝。我有名字,我叫荊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