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同

不同

夜晚熄燈後,皎皎再次耍賴要和芸娘一起睡。

芸娘本就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如往常一樣說她兩句後,還是替她捏好被角,生怕她着涼生病。

“娘,我問你一件事。”

小姑娘抱着她的胳膊,問道:“是不是士族才有姓的啊。”

芸娘點點頭:“是的,一般來說只有士族才有姓。”她思索了一會兒,道:“但據說普通人立了大功,王宮裏的大王封賞他時,也會給他賜姓作為嘉獎。”

姓氏在這個世界這個年代意味着什麽,皎皎這些年間也漸漸有所了解。

平民們沒有姓,名字也取得随随便便。在這裏,姓氏是稀罕的,它不僅僅單純是名字的一部分,更是地位和身份在名字上的體現。

就比如二公子的崔姓,據聞就是百年前崔家的先祖輔佐天子稱帝,後被天子賜了崔姓,代代傳承至今。

這麽說來,荊南枝也是士族後代?他的先輩也曾是顯赫之人?

可若他是士族之後,又怎會淪落到成為一名流民的地步?

皎皎琢磨不通。

想不明白就不想,皎皎抛開這些事,嘀咕道:“其實也沒什麽,誰還不是曾經有過姓的人……”

前世她還一人頂兩個呢。父母的姓氏都頂着了,她也沒炫耀過啊,哼哼。

芸娘沒聽清她含糊着說了什麽,以為她問起這個,是傷心自己沒有姓。

這樣一想,芸娘的眼眸黯淡下去,摟住皎皎:“對不起,皎皎,跟着我過日子,你沒有姓氏就算了,還要過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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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連忙道:“娘,您這說的什麽話,我才不要什麽姓,我就要您。”

見芸娘眼裏霧蒙蒙一片,她慌不擇言:“更何況沒姓氏又怎麽了,又不會缺胳膊斷腿。我要是真圖別人有姓氏威風的話,改天自己給自己加一個就是了——你瞧瞧夏酉,他那名字就取得很糊弄人,他自己都很得意這件事呢。”

夏酉被誤會有姓氏的事情經常發生。

按理說他早該習慣這誤會,但每一次別人誤會他一個木匠怎的竟然有姓氏,他都要洋洋得意許久,等人家迷糊半天,才慢吞吞給人家解釋說,他那個夏不是姓氏的夏,而是夏天的夏。

被誤會是士族,對于夏酉這樣祖上八輩子都是平民的人來說,當然是一件快活事。

想起夏酉,芸娘不由破涕而笑。

她指尖輕點了下皎皎的額頭:“你可別胡亂給自己加姓氏。在祈水郡就罷了,在別的地方,若官府裏的人嚴格一些,你這樣是會被抓去坐牢房的。”

還要坐牢啊,管的真嚴格。

“誰稀罕有姓氏。”皎皎小聲道:“給我四五個姓氏讓我挑,我都不要。”

這時候的她是想不到,彼時她一句荒唐戲言,居然是有成為現實的一天的。

另一邊,崔府裏,去王都複命将近兩月的郡守崔渠終于回到了祈水郡。

這段時間有崔宿白把控,祈水郡小有波折,但沒鬧出大亂子。崔渠很滿意兒子的能幹,對他說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二郎,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崔宿白道:“沒辜負父親的期望就好。”

“這次流民數量衆多,處理起來的确棘手。更麻煩的是,幽平被殷人占據,我祈水郡沒了阻擋,怕是要暴露在殷人的眼中……”

崔渠想起這次去雍陽複命的經歷,不由搖頭。

國君軟弱,對于一國顯然并非好事。

心思一轉,崔渠見兒子蕭蕭肅肅立于身前,眉目疏朗,氣度高潔,頗有幾分先人之風,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他提起一件事:“你早前呈上去的文章被王都士人相傳,國君和國相讀完也對你贊賞有加,我這次回來,國相甚至讓我捎你一句話。他讓我問你,你究竟何時去雍陽?”

何時去雍陽?

崔宿白垂眸半晌,答:“再等等吧,等眼下祈水的問題處理妥當,我再啓程去王都。”

畢竟他答應過要護着她的。他許的承諾,總要做到才是。

崔宿白想,如果祈水的問題不處理完,小姑娘的日子怕是會過得戰戰兢兢。

郡守歸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祈水郡,祈水郡百姓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郡守崔渠治理祈水郡十餘載,在這期間,百姓生活和樂,沒有苛政,能存下糧來,同時又遠于戰争,不必擔心生命之憂。

所有人都對郡守崔渠十分信服愛戴。

崔渠回來後,許多崔宿白之前無法名正言順做的事情也正式施行。

官府很快頒發政令:城裏城外的流民将被聚集到一處,男子或充入軍中,或開荒耕墾;對于老幼婦女疾病無依者,官服會繼續開糧布施,給予救助,幫助其在祈水郡複業自營。

政令一出,祈水郡內外一片贊嘆。

祈水郡百姓贊嘆郡守良善大義,從幽平郡過來的流民涕淚橫流,感謝郡守不僅沒有驅逐他們,反而給了所有人一條出路。

據聞城外的流民聽到政令後,萬人齊齊跪倒在地,磕了幾十個響頭,他們喊“謝郡守大義”,也喊“謝國君英明”。

夏酉如常來替孫兒買糕點,同芸娘說起郡守對于流民頒發的政令,贊嘆不已:“郡守此舉,既解決了流民的問題,又充盈了軍隊、增加了耕墾之人,實在是令人佩服。”

他摸了摸下巴:“城中人數有增無減,我瞧着将來找我做木工的人會越來越多,我幾個兒子或許幫扶不過來哩。”

芸娘笑他:“有的忙是好事,等你見了滿袋子的銅錢,怕是熬夜都會給人趕工完成。”

“誰不愛錢財之物呢?”

夏酉眯起眼睛笑,眼角擠開幾條縫。他低頭見皎皎正趴在櫃臺上聽他們聊天,兩只手臂枕在下巴下面,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的模樣,不由笑得更高興。

“托芸娘的吉言,我今年能多賺點錢,給我孫子多買幾塊糕。”夏酉看着皎皎,笑眯眯道:“皎皎的生日是不是在年底?今年我送皎皎一把躺椅好不好?”

皎皎眼睛亮起來,興高采烈:“那我先謝謝夏酉叔叔了。”

她禮尚往來道:“那今年夏酉叔叔的生日,我也要送叔叔很多我自己做的糕點。”

芸娘無奈道:“你這孩子。”

糕點換躺椅,還是皎皎占便宜。

夏酉樂得不行,連連道:“那夏酉叔叔就等我們皎皎的糕點了。”

他一直很喜歡皎皎,覺得皎皎好看又聰慧,常說整個祈水郡都找不出第二個比皎皎更可人的孩子。三年來,他對皎皎一直很好,不時還會雕刻一些哄孩子的小木雕送給皎皎。

“我還有一批桌椅沒做完,就先不和你們唠嗑了。”

同皎皎定完生辰禮物的約定後,夏酉拿着糕點向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瞧到門外的景象,了然道:“守衛們來了。”

守衛們來做什麽?

當然是帶走在青石街的這些流民。

夏酉對這些不感興趣,興致寥寥地離開。

坐在屋內的皎皎卻是一怔。

屋外守衛們的聲音若隐若現傳來,她聽不真切,大腦還未徹底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做出了行動。

她連忙拿出油紙,胡亂裝了好幾塊各種口味的糕點,糕點太多,怕油紙裂開,她又拿了一塊絹布裹住,急急忙忙小跑出了門。

芸娘在身後喊:“皎皎,你去哪裏?”

皎皎回:“娘,我去送個人,馬上回來!”

皎皎是去送荊南枝的。

生怕趕不及,她一路不敢停歇,卻沒在青石街的街尾牆角看到熟悉的身影。

已經走了?

皎皎随手攔住身側走過的行人:“你知道青石街的那些流民現在被帶到哪裏了嗎?”

行人眼神奇怪地看她一眼,似是不明白她為何要問流民的去處,但還是替她指了方向:“順着這條街去了,你往城西的方向走,快些的話應該能追上他們。”

皎皎謝過行人,順着他指的方向奔去,幸好氣喘籲籲地追了兩條街,終于趕上隊伍。

看着不遠處熟悉的背影,她大喜過望,隔着人群遙遙喊:“荊南枝——”

荊南枝頓住了腳步。

所有人都在前行,只有他停在原地。守衛很快發現了他的異常,以為他不服管教,提刀上前,刀柄狠狠砸了下他的腰窩,罵道:“你是怎麽回事?不準生事,繼續走!”

這段時間的颠沛流離早已讓荊南枝的身體虛弱得不行。他原本挺直的身子被這毫不留情的一砸砸得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眼前一黑,他嘴唇蒼白,閉了閉眼後,又直起身來,背脊挺直。

依舊沒有動。

“可以稍等我片刻嗎?”他靜靜看着守衛:“有人來尋我了。”

這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守衛一瞬間是被鎮住的。

太過平靜。

這不是流民該有的眼神。

等反應過來自己居然被一個年紀不大的流民震懾住,守衛惱羞成怒。他剛想拔刀教訓一下這個不懂規矩的流民,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

看清來人,守衛拔刀的動作頓住——作為青石街的守衛,他總不至于不認識皎皎。

皎皎和她母親是誰護着的,祈水郡人人皆知。

守衛眉頭緊皺,不甘不願地放下了握在刀柄的手,向後退一步。

皎皎不敢耽誤城裏守衛辦事,追了兩條街,只短短說了一句話。

“不喜歡吃糕點也沒辦法。”

她将糕點塞給他,按着他的手,不允許他拒絕,認真道:“荊南枝,活下去。”

……活下去?

荊南枝想笑。

他眉眼低垂,落在她雪白幹淨的右手上。

手背上傳來溫暖的觸感,是她手掌的溫度。他的手很髒,可她毫不在意。他察覺到這一點時,覺得手背剛剛愈合的擦傷結痂處似乎有小蟲啃咬,是細細密密的癢。

荊南枝收下了被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糕點。

他收回手,回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好。

然後,他第三次看見了皎皎的笑容。

分別結束,守衛不耐煩地推着荊南枝離開。

這條街很長,他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就覺得手中的糕點更重一分。糕點分量不輕,卻絕對不該重到這種地步。

重到拖垮他的步伐,讓他越走越慢。

街道很長,可荊南枝還是走到了底。

拐角處,他沒忍住往她來的方向偏過頭看去,卻沒料到見到了讓他許久都忘不了的一幅畫面。

馬車停駐路邊。

身着月白衣衫、容貌俊逸清雅的年輕公子掀開車簾,半探出身子,低頭與皎皎說着話。不知說了什麽,惹得皎皎驚訝擡頭。

他眉目溫柔,朝她伸出手。

皎皎遲疑看着他片刻,還是将手搭了上去。

他們的手最終重合到一處。

“快點走——不要磨蹭!”

背後又被刀柄砸了下,荊南枝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向前走。

背部生疼,他卻無暇顧及,滿腦子都是皎皎和那模樣出衆的年輕公子手掌交疊的畫面。

他很幹淨。她也幹淨。

他們都很幹淨。

荊南枝靜靜想:只有他是髒的。

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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