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雨

下雨

趕上隊伍,還送出糕點,皎皎不自覺舒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

他替她撿紅豆,她為他送別,也算仁至義盡。

想到芸娘還在糕點鋪裏等着,皎皎打算回去青石街。步子還沒邁開,便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在她路邊不遠處。

身着一身簡單的月白衣衫的崔宿白掀開車簾,眉梢微擡,問:“皎皎,你怎麽獨自一人在這裏?”

沒想到出來一小會兒居然能遇到二公子。

皎皎想起他之前囑托自己不要随意出門的話,再仰頭去看他時,面上就不覺帶了幾分心虛:“二公子,我出來送……嗯,送一位朋友,馬上就回去。”

互通姓名,應該算朋友了吧?

皎皎不确定地想。

新朋友?

崔宿白挑眉,心下疑惑。

他暗自打算稍晚去問問常青這些時日皎皎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面上卻并無表露半分異色,淡淡地嗯了一聲後,從車廂中半探出身子,向她伸出手:“上來,我送你回去。”

才兩條街的距離,這麽近哪用得着送?

皎皎受寵若驚,擺手拒絕:“二公子,您忙您的事情去好了,這裏距青石街不算很遠,我走回去就是。”

“我今日的事情已經忙完。”

他依舊伸着手,語氣溫柔卻不容拒絕:“皎皎,聽話,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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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這邊僵持一小會,周圍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望過來。

皎皎沒辦法,知道拒絕不了,無聲嘆了口氣,握住他伸來的右手。

和她尚有些圓潤的溫暖手掌不同,二公子的手溫度偏低,觸之微涼。

有一瞬間,皎皎覺得自己握住的是一塊玉。

皎皎被他很輕松地拉到了馬車上。

車簾合上的前一刻,她偏頭看了眼街道的盡頭——守衛們早已驅趕着流民們離開,街上只餘下城內原有的小販和居民。

崔宿白問:“在看什麽?”

皎皎收回目光,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面,小聲道:“沒什麽。”

馬車朝着青石街的方向行駛而去,皎皎坐在馬車內,頗有些坐立不安之感。

車廂內的空間并不逼仄,但對于皎皎來說,還是顯得不夠寬闊。她雙手規規矩矩地擺放在膝上,低着頭,不敢去看崔宿白的臉。

不去看臉,視線便不由自主落到他的身上。

跟着二公子讀了三年書,皎皎對他算是熟悉。

身為士族之後、郡守之子,他比之城中其他貴族富商要低調謙和。城中其他人邀請他去曲水流觞、騎射打獵,他通通拒絕,只獨身在郡守府中讀書作畫,閑情逸致。

他也不愛華服,平日多着淡色衣衫,但因他身份高貴,衣衫便是再精簡,細節處也足可見用心。譬如他今日的一身月白衣衫,遠遠看去寡淡素淨,實則離得近了,才可以瞧見他衣衫的袖口衣襟俱都繡上了繁複的花紋,腰帶上的圖案也由細細的銀絲鑲了邊。

每日穿着這樣精致漂亮的衣裳,難怪會取笑她繡工差。

皎皎又想起他那一日笑她繡的月亮圓滿,不由微微鼓起臉。

兩人都不說話,車裏靜谧得過分。

最後還是崔宿白先開口:“見我不敢多說半字,皎皎,你是怕我過問你的作業不成?”

不提作業還好,一提作業皎皎就裝不成啞巴了。

“以前您教我的功課我都背完了,書本裏您沒讓我背的詩文我也背了許多。”皎皎擡起頭,很努力地想證明自己不是個懶惰的學生:“就是、就是……寫詩真的好難寫……”

她怏怏道:“我真的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在學習一事上,皎皎向來表現得聰慧過人,崔宿白沒料到她如此苦手寫詩一事,略有些訝然。

見皎皎實在沮喪,崔宿白笑:“當真這麽難?”

皎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此時見他朝她笑,她才後知後覺發現二公子似乎清瘦了一些。

這半個月二公子的确很辛苦,皎皎想到夏酉提過的二公子做的那些事,沒忍住唏噓不已。

聽到崔宿白的問話,她愁眉苦臉:“寫詩需要天分,二公子,我覺得我就是個沒靈性的人……”

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

崔宿白輕咳一聲,握拳至唇邊掩飾笑意。

這半個月來他在城內四處奔波勞累,每日回去府中也日日在書房待到深夜,原本是積攢了一身的疲倦的,但此刻與皎皎待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覺得渾身的委頓都消失不見。

“既然如此——”

見皎皎眼巴巴看來,崔宿白等她眼中的期待越來越盛,笑吟吟地補全後頭的話:“那我再給你延後半月的時間吧。”

還以為不用寫了呢。

皎皎難掩失望,又垂下頭不吭聲了。

逗皎皎玩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崔宿白想,當皎皎的教書先生當真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确的幾個決定之一。他不過教她幾個字而已,她卻回饋他這麽多的快樂,怎麽看也是他占了皎皎的便宜。

青石街的确不遠,馬車很快停止行駛。

“謝謝二公子送我回來。”

皎皎乖巧地同崔宿白道別:“那我就先下車了。哪一日二公子您有空來繼續教我讀書,就派常青來同我說一聲,我一定不讓您久等。”

崔宿白含笑點了點頭。

皎皎起身,來到車廂前頭,正撩開車簾打算蹦下去,忽的聽身後的崔宿白又喊住了她。

“皎皎。”

她轉過頭,就見往日溫潤淡雅的郡守公子面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露出難得一見的端肅神色。

“你聽別人說了麽?流民的事情。”

沉默片刻,他問:“皎皎,你怕我麽?”

他沒有說得很清楚,皎皎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夏酉說過,幾萬流民想要砸爛城門沖進城內,守衛們攔也攔不住,到最後是他去了,他攔住了流民們。

——用十餘名流民的鮮血,攔住了幾萬流民。

怎麽會怕呢?

皎皎有些不高興,她覺得二公子實在太小瞧人了些,在他眼裏,她就是這麽個不辨是非、膽小軟弱的人?

“不害怕。”

皎皎說:“我知道您是為了保護祈水郡的所有人。”

頓了頓,她繼續道:“身為被您保護的人,我沒有理由會害怕。”

說完之後,她也不想看崔宿白的反應,放下車簾就要離開。

車夫還沒來得及搭一把手,就見小姑娘自己在車頭停頓片刻,估計了下馬車的高度後,十分勇敢地一蹦而下,一溜煙跑進了不遠處的糕點鋪裏。

那麽,接下來是走是留?

車夫回身:“……二公子?”

車簾晃悠搖擺間,車夫窺見二公子正扶額無奈地笑。

半晌,車夫聽到二公子輕笑道:“走吧,回郡守府。”

車夫應聲,驅趕馬車前行。

他一邊揮着馬鞭,一邊若有似無地想:自從流民問題發生以來,這是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二公子露出笑?

不過他又想,誰見了皎皎姑娘會不高興,府裏的奴仆們都很喜歡皎皎姑娘。

有郡守的督促,流民的問題有條不紊地處理。

夏酉日日來買糕點的時候,都和芸娘和皎皎分享他知道的近況:“怕是別的在山中的流民也得到了消息,知道咱們祈水郡的政令好。聽說這幾日來祈水郡的流民是一日比一日多,加起來統共快七八萬了。”

他笑:“昨日去我那定木桌的軍爺說,新來了一萬多的士兵,他們軍中的糧都快不夠吃了。”

芸娘日日聽他說不重樣的東西,奇道:“夏酉,你怎的什麽消息都有?”

夏酉擺擺手:“沒辦法,生意好嘛。”

他難掩自得:“大家都知道祈水郡裏我的木工手藝是最好的,來的客人多了,我自然聽得多了。”

皎皎在一旁聽得同樣很驚奇。

但她奇的不是夏酉知道的多,而是新兵的數量。

“新兵來一萬多嗎?”

皎皎說:“之前青石街的流民裏,我明明瞧見男人的數量是要多過女人的。怎的現在來了七八萬流民,統共才一萬多的新兵?”

“你當男的都能去當兵?”

夏酉嗤笑道:“不夠齡的娃娃去了戰場有什麽用,郡守說了,流民中未滿二十三的男人不必入伍。”

皎皎登時想起了荊南枝。

她追問:“那些未滿年齡的人去哪裏?”

夏酉道:“要麽種地去了,要麽學手藝去了。”

他嘿嘿一笑:“你們沒發現隔壁街的猴六多招了幾個徒弟?就是從流民裏挑的,找的都是年紀不大力氣倒很大的小崽子。”

猴六也是木匠,稱得上是夏酉在城中為數不多的競争對手之一,今年來趁着夏酉忙的時候搶了他不少活。

提起猴六,夏酉就一肚子氣,罵罵咧咧:“呸,這個龜孫兒,以為多招幾個人就能幹過我?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話雖如此,但罵完猴六,夏酉還是馬不停蹄地離開。

他言語裏瞧不起猴六,實際心底還是怕活兒都會被猴六搶走,于是趕着回去繼續做工。

見夏酉火燒屁股似的離開,芸娘笑:“這個夏酉。”

低頭見皎皎若有所思,她問:“皎皎,你在想什麽?”

皎皎回過神來:“娘,我沒想什麽。”

其實她想的是荊南枝。

夏酉說未滿二十三的人要麽去種地了,要麽來城裏找活了,那麽荊南枝做的是什麽?如果他來城裏,他會不會回來找她?

好歹她還替他送別,送了他那麽多糕點呢。

出于這種心思,皎皎走在街上的時候都會左顧右盼,想瞧瞧會不會再次遇見荊南枝。

可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眨眼又是半月過去,她還是沒在城裏看見過荊南枝。

皎皎漸漸死了心,覺得荊南枝應當是去城外不知道哪座山頭上去開荒種地了。

她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他畢竟是有姓氏的人,或許哪怕沒落到此般境地,估計還是沒法子低頭去給城裏沒姓氏的那些大老粗當徒弟随意使喚的。

種地就好多了,只要每年交夠了糧,沒人會對他頤氣指使。

皎皎逐漸回歸到以前的生活軌道。

二公子還沒讓常青來找她,她便每日依舊随着芸娘來糕點鋪,芸娘忙碌的時候她幫忙搭一把手,芸娘閑下來的時候她就自己看書。

寫詩的事情還是一籌莫展,皎皎又開始每日咬着筆杆子發愁。

意外總是在沒有準備時降臨。

這一日皎皎正縮在櫃臺後面看書,忽的聽芸娘咦了聲:“外面似乎有人——真是個怪人,他怎麽不進來?”

她撇下皎皎,打算去門口問個究竟。

不過很快她就回來,輕輕拍了拍皎皎的背。

皎皎擡頭:“怎麽了,娘?”

芸娘神色古怪,指了指外頭:“……皎皎,那人是來找你的。”

找她的?

皎皎先是一愣神,電石火光間卻又想到了什麽,倏地直挺挺地站起來,扔下書就往外頭走。

果不其然。

皎皎扶着門欄,看着屋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少年,驚道:“……荊南枝?”

消失半月,荊南枝看上去更落魄了。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皎皎,睫毛微微顫抖,張嘴像是想喊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還是沒喊出口。他沒有踏入門中,靜靜站在原地,挺直脊背,半晌垂下眼眸,聲音低啞地問:“你家的糕點鋪還缺人麽。”

皎皎還沉浸在他突然出現的震驚中,聽了他這話下意識如實回答:“現在是不缺的。”

荊南枝安靜地應了聲好。

等到他轉頭消失在視野裏,皎皎才反應過來他那話是什麽意思——他這是在問她要不要他!

皎皎心瞬間提起來,她拔腿奔跑出去,卻怎麽也找不到荊南枝。

這一回她的運氣不如上回好,問了許多人也沒問到誰看到他離開的方向,最近城中多了許多來找活的流民男孩,沒人會關切一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流民。

皎皎失魂落魄地回來。

芸娘問:“這是怎麽了?”

皎皎抱住她的腰,聲音悶悶:“娘……我好像做了一件傷害別人的事。”

其實仔細想來,她同荊南枝認識的時日并不算特別長久,在荊南枝剛來城內的時候也每日給他糕點,她根本不欠他什麽。

可皎皎想到他那雙平靜的眼眸,想到他不知為何身為士族卻孤身流落至此,想到他明明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如今低下身子卻被她推開,皎皎的心就悶悶的難受起來。

她迷茫:“娘,我做錯了嗎?”

芸娘把皎皎摟在懷裏,聽她輕聲說起和那個流民少年認識的過程。

說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所有流民都為了一個包子大打出手,只有他冷眼旁觀,她覺得他是個很有氣節的人,值得人尊重;

說她後來紅豆掉了一地,他來替她撿紅豆,她到分別的時候才發現他為了撿紅豆,手背被人踩了都不吭聲;

說他告訴她他的名字,原來他是士族之後,不知為何沒了族人庇護,孤身淪落到這裏;

還說他剛剛是來問她糕點鋪缺不缺人的,她沒反應過來,說了不缺,然後他說了好,轉身離開。

連離開都很幹脆利落。

“是個可憐的孩子。”

芸娘聽了嘆息:“下回他要是再來,你就和他說,我們鋪子裏缺個幫忙搬糕點屜籠的人。”

皎皎眼裏盈了淚水。

她哽咽:“可是娘,我覺得他不會來了。”

他那樣一個人,怎麽會彎兩次腰。

皎皎傷心欲絕,晚飯都吃不下。

她心頭盈滿了愧疚,覺得荊南枝把自己當朋友,她卻不是個東西,嘴巴比腦袋快那麽多,居然把他拒之門外。

糕點鋪多一個人又有什麽?多個人做糕點不是更好?

他除了她又有誰可以求?離開後他又去了哪裏?

他……他其實才十二歲。

皎皎一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她頂着紅腫的眼早早起床,與芸娘一起去了糕點鋪。

今日她們來得早,青石街的商販們大多還沒來。

天光尚未完全鋪滿天際,于日夜交替之間,她被芸娘拉着手,定定站在糕點鋪不遠處,目瞪口呆地看着鋪子門口的陌生少年。

不……不是陌生的。

她分明認得的。

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隐沒在青石板上。

昨日未曾下雨,可他站立下的幾塊青石板卻被水打濕,暈開一圈。

半是夜色半是晨曦中,渾身濕淋淋的少年側過頭來,靜靜朝皎皎看來。被洗淨的臉龐暴露在空氣中,他慘白的面色、昳麗的眉眼、兩頰不正常的紅暈一同闖入皎皎的眼中。

衣衫全被水浸濕,松松垮垮地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瘦弱卻挺拔的身姿。長長的黑發垂落下來,蜿蜒在衣衫上,發尾同衣衫一起滴着水。

祈水郡沒有下雨,是他在下雨。

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把自己泡了半夜的荊南枝再次出現,目光依舊是平靜的。

平靜到執拗。

他專注地看着皎皎,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忽的開口:“皎皎,我不髒的。”

剩下半句話他沒說,皎皎卻從他的眼裏看懂了。

他說,皎皎,別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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