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木雕
木雕
荊南枝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眼睛還沒睜開,鼻尖已經聞到了淡淡的甜味。
是糕點的香味——皎皎的糕點。
皎皎……?
思及這個名字,荊南枝的意識終于恢複。
他想起自己在溪水中浸了半宿,等終于把自己從頭到尾洗得幹幹淨淨後,才拖着被淋濕的衣衫去往了皎皎家的糕點鋪。
那一夜真是冷。
本就外強中幹的身體因為半宿的冷水刺激終于垮掉,荊南枝被夜風吹着,克制不住地顫抖。頭腦昏昏沉沉,身體明明冰冷,肌膚和喉嚨卻仿佛在被火炙烤。
其實荊南枝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回來。
祈水郡的守衛說他年紀未到,不需要當兵,又說他看着細胳膊細腿沒力氣,耕地肯定也耕不動,于是打發他去城裏,讓他自己找人學門手藝活下去。
荊南枝興致寥寥。
他帶着皎皎給的那些糕點獨自去了山上,找了一棵樹坐下,每日只靜靜出神,去聽山間鳥鳴,聞草木花香。
白日他想幽平郡的那十幾年,晚上卻開始想皎皎。
如何能不想她。她的糕點還在懷裏,而頭頂皓月當空。
她說過她叫皎皎,明月皎皎的那個皎皎。
荊南枝每日吃一塊糕點,半個月後,糕點吃完,他起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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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覺得,人生第一次被人送了那麽多糕點,他總得回報她什麽。
可到了她面前,才發現他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
荊南枝覺得有一些遺憾,也有一些豁然。
他覺得自己沒了任何可留戀的,此時應當找一處地方了結生命。他一開始想去城外的那處山頂的,畢竟那裏鳥語花香,晚上還看得見月亮。
哪知道人都已經走到城門,荊南枝又改了主意——他想,在死之前,至少得讓皎皎看見一下他想讓她看見的一面。
他得讓她知道,他也是可以很幹淨的。
已經見了她最後一面,他遺憾全無。
荊南枝掙紮着從床上起來。他身子和發都已經幹燥,頭依舊很疼,但行走已無大礙。
昏黃的油燈從門簾外透進來,他穿了鞋子,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堂屋中,皎皎正和芸娘小聲說着什麽,芸娘微笑傾聽,皎皎緊緊挨着她坐着,似乎在撒嬌。油燈的燈光照映在母女倆相似的姣好面容上,一大一小眉眼松弛,俱是溫柔的。
聽到動靜,她們停了交談,一齊轉過臉看來。
迎着兩人的目光,荊南枝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半晌他開口道:“多謝照顧,我該離開了。”
說完,他又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玉佩。這是荊家子弟自出生起就人手一塊的,玉佩是用羊脂白玉制成,上面刻着每個荊家子弟的名姓。
玉佩由一根紅繩串聯,挂在脖子間,因着他的衣領高,一路上倒也沒被人窺見,因此幸而存留至今。
荊南枝指尖摩挲了下玉佩上的名字,在皎皎和芸娘還沒反應過來前,忽的大力扯住玉佩,竟然直接把玉佩連着紅繩生生從脖子上拽了下來!
荊南枝伸手遞出玉佩。
“我現在身上沒有什麽別的值錢的……只有這塊随身佩戴長大的玉佩尚且能看。”他內疚:“請不要嫌棄這塊玉佩刻了字。”
那紅繩并不算細,也不知他是含了怎樣的力氣和決心,才能這般決絕地扯下。
皎皎瞥見他雪白脖頸上的深深紅痕,被驚得倒吸一口氣。她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眉毛一擡,大力拍開他的手:“誰要你的破玉佩!”
玉佩哐當一聲掉落地上,飄飄蕩蕩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
幸好沒有碎。
荊南枝眼神黯淡下來。
他想,是的,他那玉佩的确不算頂頂好,上面還刻了他的名字,送人的确不好。
她生氣是應當的。
芸娘在一旁皺眉,責怪道:“皎皎,你這樣不好。”
皎皎也沒想到他有力氣扯下玉佩,卻沒有力氣握住玉佩。
見面前只穿着單薄衣衫的少年一副受傷的模樣,她心底覺得是自己錯了,但嘴上還是要逞強,低聲道:“明明是他不好……大晚上浸冷水把自己弄得發燒,醒了後又巴巴給玉佩……我瞧着像是為了玉佩才把他帶回家的麽。”
荊南枝沉默地撿起玉佩,捏在手裏。
他攥着玉佩的力氣極大,偏神色依舊如同死水不起波瀾。
“你不要生氣。”荊南枝對皎皎道:“我這就離開。”
見荊南枝真邁開步就要走,也不管外頭天色已暗,甚至不顧自己衣着單薄,皎皎簡直要被他這個榆木腦袋氣死了。
“你不能走!”她拽住他的手腕,氣呼呼:“你走了,誰來替我們家的糕點鋪子搬糕點屜籠。”怕他不信,她語氣誇張:“那屜籠可重了,我搬不動,我娘搬起來也很吃力。”
她說得繪聲繪色,像是真有這麽一回事似的。
芸娘在一旁看戲看得熱鬧,悄悄抿嘴笑。
荊南枝道:“可你說過不缺人。”
那個時候不是沒反應過來嘛。
皎皎瞪着他,惱羞成怒:“現在開始缺人了不行嗎!”
荊南枝不想惹她不高興,遲疑片刻,順着她的話應道:“……那我明日去糕點鋪幫忙。”
說完又要離開。
皎皎怕一只手拉不住他,于是兩只手都抓住他的右手手臂。
她急:“你怎麽還要走?”
荊南枝道:“我人不燒了,不該住在你家,繼續麻煩你們。”
皎皎觸碰到他的手臂,哪裏能不知道他還是燒着的。更何況他此刻面色慘白如紙,唇依舊幹裂,怎麽看都不像是不燒的樣子。
見荊南枝執意要離開,她胡亂找借口:“你怎麽可以走!你睡了我的床,我還請夏酉叔的小兒子來替你換衣,還、還有,你發燒的時候都是我一勺勺給你喂水的!你就不想着報答報答我?”
原來為了他的病,她做了這麽多。
荊南枝頓時滿心內疚。
可是,報答……?
他全身唯一值錢的就是玉佩,她玉佩都不要,他又該怎麽報答她?
荊南枝這下不想着走了。
他站在原地,頗有些笨拙地問:“我……我能做什麽?”
這個皎皎還真沒想好。
她連忙去看芸娘,希冀芸娘能幫她說兩句,沒想到芸娘揶揄看她一眼,含笑不語,卻是打得看她笑話的主意。
還得自己來圓話。
皎皎雙手依舊握着荊南枝的手臂,她不敢看他真摯的眼眸,磕磕絆絆道:“我每日要幹那麽多活呢,比如撿柴火、做飯、幫娘親捏糕點什麽的——”
其實也沒什麽活,皎皎實在想不出其他,氣急敗壞道:“你不會自己找事情做麽。”
話一出口皎皎就又有些後悔。
她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兇了,聽着像是個逼良為娼的大壞人。
可她語氣不好,荊南枝也沒生氣。
他視線落到她握着他手臂的雙手上,靜默片刻道:“皎皎,我知道你是對我好。”他說:“只要是我能幫得上你的,你都和我說,我會做的。”
他如此赤誠,倒叫彎彎繞繞的皎皎紅了臉。
她哼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先別道謝那麽快,我的床給了你,你是要負責替我再收拾一個房間出來的。”
荊南枝這回沒應皎皎,而是去看一旁的芸娘。
他遲疑:“夫人……?”
芸娘知道他心底的憂慮,微微一笑,安撫他:“你就安心住下便是,不過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
她起身,輕輕拍了拍荊南枝的肩膀:“以後就辛苦你幫我們幹一些體力活了。”
荊南枝搖頭:“是我要謝夫人收留我才是。”
芸娘見他舉止得當、言談有禮,想到他年方十二就已經獨身一人、歷經世事,不免對他更是憐惜。
她嘆息道:“好孩子,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以後你就同我們在祈水郡好好生活。”
荊南枝就此在皎皎家住了下來。
若要問皎皎,家裏多了一個人是什麽感受?
皎皎會說:怎麽她才剛剛起床,他就把所有事情都幹完了!
柴火燒水的事情他幹了,掃地擦桌的事情他幹了,做菜、做糕點的事情他開始的确不會,但不到兩日很快就上手,開始做得有模有樣。
在發現搬屜籠花不了多少時間和力氣後,幾天後他甚至還給自己找了份工。
——荊南枝去了夏酉那邊,當了夏酉最得意的木工徒弟。
他力氣大,這點就甩開其他人一大截,更難得是使小刀使得特別好,刻在木材上的紋理漂亮又高雅。
夏酉來買糕點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向芸娘皎皎問:“你們是從哪裏找來的這麽個寶貝……長得比個女孩漂亮就算了,我滴個乖乖,一瞧他拿刀那個姿勢,我就知道他是練家子。我夏酉當了二十年的木匠,拿刀的手都沒他穩。”
荊南枝只讓夏酉喊他“南枝”,因此夏酉不知道他是有姓氏的。整個祈水郡知道荊南枝有姓氏的也不過皎皎和芸娘兩人。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夏酉知道荊南枝是個有姓氏的士族之後,他是怎麽也不敢收下荊南枝,還大咧咧地以他師傅身份自居的。
芸娘知道說太多不好,含糊回:“家門口撿的,和我們有些緣分。”
夏酉倒也沒多細想,只是砸吧一下嘴,感慨一聲:“我怎的就沒這緣分。”
可惜了一會兒,就提着糕點走了。
皎皎溜去過夏酉那裏,在門外看過荊南枝做木工的樣子。
沒看一會兒她就替荊南枝感到累——做木工需要細致,他常常是需要低着頭坐一下午,就是為了刻出木材上的各種花紋。
同時又不免替他傷感,想着若非家裏出了變故,他原也該過着同二公子一樣的生活,哪裏用得着出來做這樣辛苦的活。
皎皎常常想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是否還有族親,但又怕問出來會勾起他傷心事,于是每每話到嘴邊還是憋回去。
這一日晚上吃完飯,荊南枝又坐在門檻上,安安靜靜地低頭拿着一塊木材雕刻着什麽。
皎皎終于忍不住坐到他身邊,聲音裏帶了幾分埋怨:“和我們一起在糕點鋪裏不好嗎?又不是不發你工錢。怎的有你這樣上趕着吃苦頭的人,好生生的清閑日子不過,非要趕着每日去夏酉那裏做苦工?”
荊南枝道:“做木工不累。”
真要說起來,他以前每日騎射練武,比這要累得多。
皎皎氣鼓鼓地還要說什麽,卻聽身旁的荊南枝道:“皎皎,伸手。”
她下意識伸出手,下一刻,手裏就被塞了個小巧精致的兔子木雕。
皎皎一怔:“……你這幾天晚上刻的就是這個?”
她低頭看着手裏還帶着他體溫的兔子木雕,心情複雜。
“嗯。夏酉和我說你喜歡的。”
荊南枝輕聲嗯了聲,沒有去看身旁皎皎的反應,而是低下頭認真地揮掉衣袖和下衫沾染的木屑。
皎皎最近幾日已經發現他愛幹淨的程度有些魔怔,并且總有能力讓自己在什麽時候都看上去清爽整潔。
做木工時飛屑多,可他每次回家時身上都找不到一顆木屑。
五月初的夜晚,天氣并不炎熱,晚風吹拂到身上反倒怡人。
荊南枝感受着夜風拂過臉頰的觸感,見着屋內的油燈暖光将他和皎皎兩人的影子倒映在院子裏的地上,兩個影子并不挨在一起,但距離是近的。
看着看着,他的心裏竟漸漸升起一種前有為有的滿足之感。
“皎皎。”
漫天星辰下,他忽的小聲道:“我不要你發工錢,你讓我做的事情都是我願意做的——我去掙別人的錢,掙來的錢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