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作

大作

荊南枝不太愛說話,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刻木雕。他白日在夏酉的鋪子裏替夏酉刻,晚上回家就替皎皎刻。

皎皎的糕點捏烏龜、兔子、貓狗,他就用木材刻烏龜、兔子、貓狗。巴掌大小的木雕,個個栩栩如生,刻完後全都給皎皎。

“你送我一兩個就得了,送這麽多做什麽。”

皎皎卻不想讓他繼續刻下去:“每天都拿小刀對着木材刻上一整天,荊南枝,你就一點不怕瞎了眼?”

荊南枝道:“我眼睛沒問題,你不用擔心。”

轉而又問:“皎皎,你是不是有別的喜歡的樣式?你和我說,我替你雕。”

皎皎答:“我喜歡的小貓小狗你都給我雕好幾個了,我才不用你繼續替我雕。”

可荊南枝好似做木雕做上了瘾。

每日傍晚,皎皎在屋裏讀書,他一人坐在院子裏,下意識地就想找點事情做,不知道做什麽,便又開始做木雕。

皎皎見他冥頑不靈,托着下巴苦想了整晚,終于想出了法子來治他。

那一晚她難得沒有讀書,而是找了張紙,提筆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

次日清晨,皎皎比往日起得早了一炷香的時間。她拉住要出門的荊南枝,神神秘秘地跑回屋內拿出自己準備了一晚上的東西:“先別急着走,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她興高采烈地拿出一張畫滿了奇怪圖案的紙張:“當當當——就是這個。”

荊南枝認真看了眼這張紙,實在沒看出這普通的一張紙好在哪裏。

她先畫了一個他從沒見過的圖案,三橫一豎,只留了一個開口,整體形狀像是一個山。這圖案她畫了許多排許多個,從上至下排列,每一排的圖案大小和開口朝向都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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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南枝咦了聲:“皎皎,這是什麽?”

皎皎得意洋洋,小梨渦愈發深:“這個叫視力表。”

她跑開兩三丈遠,說:“等會兒我指哪個圖案,你就說出它的開口朝向哪個方向。如果你最後一排的小圖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我就再也不說你晚上還刻木雕的事情了。”

芸娘在一旁聽了笑:“這個法子好,眼睛好壞一目了然。”

其實也不是她想的啦。

皎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無法解釋,只能含糊過去。

說清楚規則後,皎皎開始給荊南枝做視力測試了。

她存心想刁難荊南枝,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于是率先指了最下一排中間的一個圖案,笑眯眯問:“這個圖案朝什麽方向?”

荊南枝的目光落在她圓潤指尖停留的圖案,老實回答:“向下。”

咦?說對了,是蒙對的麽?

皎皎不信邪,又指了指旁邊的圖案:“那這個呢?”

荊南枝道:“這個向右。”

到最後,皎皎把最後一排的圖案都指了個遍,還是發現他說的一個沒錯。

這麽小的圖案,比小拇指指甲蓋還小,他都看得清?

皎皎不可置信,懷疑是自己離他太近,于是又往後退了兩步,道:“剛才離你近,你才看得清楚,現在我們再來測一回。”

荊南枝沒有立即回答。

他瞥了眼在他眼裏清晰無比的一排圖案,遲疑道:“……皎皎,你要不要再往後走幾步?”

都快貼到牆邊了,他居然還嫌近?

皎皎怔楞一瞬,反應過來後覺得自己整這一出簡直是自取其辱。他眼睛好得跟鷹一樣,哪用得着她擔心。

她把紙收起來,不甘心道:“以後每天早上都給你測一回,就現在這個距離。哪一日你說錯了,你就再也不準在夜間還做木工。”

芸娘在一旁看了半天熱鬧,被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逗得滿臉笑容。

她對皎皎說:“你這個法子好,以後每天早上你跟着南枝一起測。要是哪一天你瞧不清楚了,酉時後就不準你再讀書。”

沒想到這東西居然坑到了自己頭上,皎皎傻眼。

她急:“娘——這不一樣——”

芸娘難得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沒什麽不一樣。”

她笑:“你怕南枝因為刻木雕熬壞眼睛,就不怕自己因為看書熬壞眼睛?你分明每日看書都比他刻木雕晚,怎麽有臉去說人家。”

皎皎無法狡辯,張了張口,只能怏怏應好。

荊南枝見皎皎皎皎垂頭喪氣,臉上沒了精氣神,腦袋上的發繩穗子也有氣無力地耷拉,猶豫道:“不然……我晚上不做木雕了?”

他并不想讓皎皎不開心。

“你不做她也逃不掉這事。”

芸娘抿唇一笑,對荊南枝道:“好孩子,這事和你沒關系,全是她自己惹出來的。”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皎皎郁悶不已。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皎皎很快動了壞心思。

于是幾日後的清晨,芸娘就聽皎皎喊:“娘,我下面兩排圖案好像看得沒以前清楚了——”

芸娘驚:“怎麽回事,昨天明明還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皎皎哭喪着臉回:“一定是我昨晚繡花繡得太晚,把眼睛看傷了。”

女工是芸娘為數不多堅持要讓皎皎學習的東西。

芸娘一直覺得女孩子該學點女工,畢竟每個女孩的嫁衣都是要自己繡,皎皎再不喜歡女工,至少也要學一些,這樣将來嫁到夫家也不至于被笑話。

因此哪怕皎皎說自己不愛繡花,她還是逼着皎皎每幾日就要繡出點東西來。

女工是重要的,但哪能有皎皎的眼睛重要?

芸娘嘆氣道:“這些幾日你別繡花了。”讀書的事情是不好叫停的,畢竟是二公子在教的,芸娘道:“晚上讀書也不許太晚。”

皎皎的眼睛時好時壞,一度把芸娘給愁壞了,她實在是想不清什麽緣由。

可過幾天,芸娘很快琢磨過來,發現了不對勁之處——哪有這樣的蹊跷事,皎皎前一天看書,第二天眼睛就沒問題,可若是前一天繡幾朵話,第二天就看不清楚了?

反應過來後芸娘又氣又笑,晚上回家訓皎皎:“就這麽不想繡花?連你娘都糊弄。”

皎皎垂頭嗫喏,坦誠:“是不喜歡……娘,說謊是我錯了。”

認錯認得這麽幹脆,倒教人不好再多說什麽。

芸娘食指點了下她的額頭:“罰你三天繡一只黃鹂鳥給我。”

對于只能繡圓月的皎皎來說,這無疑是個大懲罰。

皎皎痛苦不已地點頭。

等芸娘轉身去了廚房,她沮喪轉身想去拿絹布和針線,偏過頭卻見向來表情很淡的荊南枝正扶着門欄笑。

這是皎皎第一次見荊南枝笑,一時不由看呆。

他平日冷冷清清,誰知道笑起來冰雪消融,像是漫山的春花都開了似的,灰暗的屋子仿佛都因為他這一笑亮堂起來。

難怪青石街有人私下戲稱他為“美人南枝”,皎皎這下子總算能明白緣由。

荊南枝發現皎皎正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下意識收了笑,問:“怎麽了?”

皎皎老老實實答:“看你笑,覺得你笑起來好看。”

荊南枝白淨的臉上霎時間浮上紅霞。

他悶聲道:“我不會笑。”接着就轉身離開。

皎皎想,這哪裏看得出是不會的樣子?

分明太會了。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皎皎掰着指頭數日子,算着她已經有幾天沒去郡守府。一算下來,哦豁,了不得,小兩個月沒去了。

她詩歌已經都已經磨蹭出來了一首,二公子還在忙嗎?

常青的到來無疑是證實了皎皎的猜測。

他帶來了幾本嶄新的詩集本,說二公子托他送來皎皎這裏,還說二公子這陣子不能得閑,還是要辛苦她自己在家裏先看書。

常青走後,皎皎關上門,手捧着幾本書,嘀咕:“流民的事情不是已經妥善解決了麽,更何況城裏還有郡守在,二公子在忙什麽?”

在祈水郡待了一段時間,荊南枝已經知道那一日在路邊與皎皎見面的人,就是如今郡守府的二公子。在皎皎家住的日子裏,他也知道郡守府的這位二公子教皎皎讀書,教了整整三年。

此刻見皎皎手裏捧着書,荊南枝眼底一暗,抿唇想:早知道皎皎喜歡讀書,他當初就該花更多時間在詩書上的。

他識得字,但他的那點水平要拿來當皎皎的先生卻是遠遠不夠的。

見皎皎頗有些想不通,荊南枝坐在她身側,低聲同她道:“應當是在忙備戰的事情。”

皎皎被他的話吓了一跳,眼睛睜大:“備戰?”

想到荊南枝是從幽平郡來,她立馬反應道:“與殷人?”

“嗯。”

荊南枝看着地面,解釋道:“幽平郡地處燕地最西,與殷地相連,又因地勢易守難攻,殷人瞧幽平郡眼饞了不少年。如今幽平郡終于被攻下,燕地門戶相當于直接對殷人打開,他們又怎麽忍得住不乘勝追擊。”

頓了頓,他繼續開口:“祈水郡與幽平郡相距不過百裏,是極有可能成為殷人的下一個目标的,早做打算其實是好事。”

皎皎驚道:“依你這麽說,祈水郡豈不是危險得很?”

“是,也不是。”

荊南枝道:“祈水郡的确有危險,但我料想郡守和國君應當也有準備。”

看了眼皎皎,荊南枝想,如果當真一日祈水郡也和幽平郡下場一樣,他便是拼了一條命也要護皎皎母女平安的。

反正他的命也沒什麽值得的。

皎皎不知道荊南枝此刻在想的是什麽,她只是恍然大悟:“看來二公子最近應該忙的是這事。”她慨嘆:“那我的确不該打攪他。”

她的一些事情和戰争比起來,到底太過渺小。

皎皎說完又去看荊南枝,稱奇:“荊南枝,你知道的東西好多啊。”

這年頭沒有大衆媒體,皎皎這麽多年的信息來源也就只是身邊人和書本。但書本又多是詩歌,能告知她的東西其實也不多。二公子也不與她說太多,或許是覺得這些東西她不必知道。

如今皎皎聽荊南枝這麽随口說的幾句,頓覺局勢明朗,神清目明,以往想不通的地方也明白過來。

于此同時,她心中又不免繼續猜測起荊南枝的來歷來:他對殷燕兩地的地勢一清二楚,這點已經十分不尋常——地圖是軍家重要物件,尋常人是看不到的。

似乎看出皎皎的疑惑,荊南枝沉默片刻,開口道:“其實我父親原本是幽平郡的守城将軍。”

他移開視線,不去看皎皎:“這些東西都是我父親教導我的。”

皎皎的心因他的一句話提了起來——

原本是幽平郡的守城将軍。

原本。

幽平郡已經被破,荊南枝淪落為流民,那他的父親現在在哪?

荊南枝沒有繼續說下去,皎皎也沒有追問。

她覺得有些事情不必問得太明白,他已經吃了這麽多的苦,又何必要揭他傷疤。

荊南枝的身世一事便如此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被揭過。

日子有條不紊地繼續過,七月中旬的時候,皎皎終于再次見到了常青。

這回常青笑嘻嘻地說:“皎皎姑娘,二公子說再不檢驗檢驗您的功課,怕是您都要忘記他這個教書先生了。”

皎皎去郡守府的時候,帶了滿滿一籃子的糕點,進了郡守府見了誰都發。看守側門的福潤福清有,芍藥有,常青有,二公子當然也有。

原來的小籃子破了,她今天提着的是荊南枝為她新做的,籃子比以前的更加結實,大小也适合。

幾個月過去,崔宿白愈發清瘦。

皎皎瞧他第一眼就覺得,他現在不像玉,倒像是竹。

見皎皎來,崔宿白笑:“許久不見,好似長高了些。”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肯定道:“的确高了些。”

皎皎不知道在驕傲什麽:“二公子,我一直有好好吃飯。”

說完,她不認同地看了崔宿白一眼:“您這點需要向我學習,以我為榜樣。”

這是嫌他瘦了呢。

不過兩三句話,崔宿白又找到了和皎皎相處時的感覺——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人感到舒心快樂,說話也還是這麽有意思。

他含笑點頭,指了指她籃子裏的一個“圓月”絹帕,玩笑道:“所以,快給我嘗嘗廣寒宮的糕點。”

這便又在打趣皎皎的女工。

屋裏還沒退下的常青和芍藥一時都笑出聲來。

從屋內退出後,常青同芍藥悄聲道:“我就說我喜歡皎皎姑娘呢,她一來,不僅咱們高興,二公子也笑得多。這兩個月來,你瞧過他幾時有現在這般高興的時候?”

芍藥點頭,嘆:“誰說不是呢。皎皎姑娘來時,我覺得日子過得也快,她總教我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過得要比同別人在一起時要快得多。”

皎皎是不知道常青和芍藥背後是這麽誇自己的。

她此刻正在屋內,信心滿滿地交出了自己幾個月做完的作業:“不瞞您說,我覺得我寫的這一首詩,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它的好的。”

感情豐沛,文辭典雅,大文豪看了也要豎起大拇指。

“哦,這麽有信心?”

崔宿白被她挑起好奇心,暗道難不成她真的開了竅,伸手接過她遞來的作業:“我來瞧一瞧。”

這一瞧可不得了。

二公子看着眼前這首簡簡單單的四言絕句,久久沒回過神。半晌後,他放下紙:“這首詩寫得當真非常——”

想不出別的詞語,他抿唇笑:“非常……妙不可言。”

這首詩能說不好嗎?

其實對于皎皎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文筆并不算差。

但這首詩能說好嗎?

二公子說不出一句好,卻能說出四個字:妙不可言。

的确是很妙。

別人寫詩,詩名是詠山、詠水、詠時光飛逝、詠世事無常。

皎皎不一樣,她是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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