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牧原
牧原
春分時節,一年一度的社日又開始了。
所謂社日,便是燕國人民祭祀土神的日子。社日這一天,全城百姓肄業一整日,郡守崔渠會帶領祈水郡的百姓們到城外的河邊田邊慶祝往年豐收,并祈禱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
因為活動盛大,又有郡守帶領,祈水郡的百姓們大都會興高采烈地相伴出城參加社日。
去年因幽平郡的戰事和流民問題,郡守崔渠又被召到王都,因此社日并沒有舉辦。等到了今年,流民問題大有改善,殷人又去和越人打仗,祈水郡暫不必憂慮過多,社日便如常進行。
社日這天清晨,皎皎穿着翠綠的新衣站在門口,手裏捧着要祭祀用的食物,轉頭催荊南枝:“快點快點,我們要趕不上活動開始了。”
荊南枝手中同樣捧着芸娘早已備好的祭祀之物,無奈地看着皎皎:“皎皎,活動巳時才開始。”
皎皎道:“哎,一看你就沒正經參加過什麽社日。今天有舞獅表演呢,我們不早點去站前排,站在後排是什麽都看不到的。”
荊南枝的确是不怎麽參加社日這種活動,聽了皎皎的話,覺得說她不過,只能閉上嘴。
芸娘确認院子的門已經鎖緊,轉身對皎皎和荊南枝說:“走,我們出發去祈水岸邊吧。”
一邊走,她一邊和荊南枝解釋:“皎皎一向喜歡熱鬧,平日裏舞獅這類表演不多,她每年都盼着社日,把社日當做春游來過。”
對于皎皎來說,社日的确很像是春游。
燕人多克制,平日活動多克制,唯有在社日這一日,表現得往日更加外放一些。
郡守崔渠領人在農地裏插了幾株秧苗,又洗淨手腳上岸,在早已準備好的祭祀壇前吟誦詩文,虔誠上香,祈求今年祈水郡能得神明保佑,春種秋收,諸事順利。
等他上完香,社日的活動便正式開始。
“社日大吉!土神大吉!祈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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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笑着大喊,周圍民衆便跟着舉起手臂,歡呼起來。
一時鑼鼓喧天,舞獅隊浩浩蕩蕩地在祈水邊跳了起來,從這一頭跳到另一頭,不時還會與前排的民衆互動。
皎皎拉着荊南枝艱難地穿開人群,站在前排,恰巧與一個套着貔貅頭套的舞獅隊員迎面撞上。貔貅頭套朝皎皎晃了晃腦袋,眨了眨眼睛,這才走開。
皎皎笑嘻嘻,特別篤定地對荊南枝道:“這貔貅頭套下的一定是夏酉叔叔。”
荊南枝問:“你認得出來?”
皎皎笑:“認得出來。他就是夏酉叔叔。”
舞獅結束,皎皎随着芸娘将帶來的祭祀物品全都放在祭桌上,提着小籃子又開始四處給人送糕點。交換吃食、共享春日也是社日大家會做的事情。
皎皎發了一圈糕點,當然也收到了不少別人的還禮,有栗子、糖葫蘆,也有酥油餅和紅豆粽。
皎皎提着小籃子回來的時候,芸娘笑她:“還真是收獲頗豐,今天我們三個全靠你小籃子裏的吃食養活了。”
皎皎小手一揮,十分大氣:“娘和南枝吃得都少,我一起養活你們兩個沒問題!”
她這是第一次喊他南枝……以前明明都喊荊南枝的。
荊南枝略有些不自然,輕聲問:“怎麽突然這麽喊我?”
“上回我在二公子面前不小心順口喊了你全名,從那之後我就痛定思痛,發誓不能再犯這種蠢問題。”
一個士族流落民間,這在哪裏都是大事,皎皎不願意給荊南枝添麻煩,左看看又看看,見四周沒人注意,小聲湊到荊南枝身邊同他說悄悄話:“所以我決定,我以後要養成喊你南枝的習慣。雖然我覺得你連名帶姓喊起來更好聽一些。”
荊南枝楞:“你覺得我的姓氏好聽?”
“啊呀你說太大聲了,小聲一些。”
皎皎把他的姓氏當做大秘密,聽到他竟當衆直接提及,不由替他捏一把汗。她瞪荊南枝一眼,湊得離他更近一些,才肯和他解釋:“其實南枝兩個字也好聽,但加上姓就更好聽了……荊南枝聽起來,很有風骨。”
“南枝”二字太過柔情,加上“荊”就好許多,三個字連名帶姓一起,才勾勒出完成的一個荊南枝。
——皎皎初次見面就覺得倔強又很有傲骨的荊南枝。
這是荊南枝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評價他的姓氏。
他此前一直為此姓所累,如今教皎皎這麽一說,居然覺得這名字取得倒也不錯——他那父親倒也不完全沒做一點好事。
他低低嗯了一聲:“你想怎麽喊都可以,別顧及太多。”
怎麽可能不顧及到。
皎皎撇嘴,不知道說他怎麽辦才好。
社日下午,是需要全城百姓去三昧寺繼續上香的。不過比起祈求豐收,在三昧寺大家更多還是為自己而向佛像俯首——或求姻緣,或求平安,總之求的大多都是私欲。
臺階太高,哪怕皎皎走過太多次,在走到一半的時候還是已經喘氣喘的不行。其實這已經比當初好太多,她第一次來的時候,爬了四分之一就開始累倒。
這體力,當初究竟怎麽登山登了三個月去求那桃木牌的?
荊南枝嘆氣,站在幾階臺階上,側身朝皎皎伸出手:“抓緊我的手臂,我帶你上去。”
清俊漂亮的少年靜靜站在臺階一側,身側就是山裏種了幾十年的桃花,這副畫面無疑是好看的,至少周圍同樣登上的祈水郡百姓們都投來了若有似無的視線。
人面桃花相映紅不過如此。
芸娘在一旁道:“這樣太累着你了,南枝,我來牽皎皎的手吧。”
荊南枝搖頭:“夫人,我不累的,我力氣大。”
這點倒是沒騙人的,他并不是在逞強。夏酉就常說木匠鋪子裏就屬荊南枝力氣最大,劈木材劈得又快又利落,偏他除開力氣,雕花這種細致活也很拿手。
皎皎當然也知道他力氣大,她曾笑話過荊南枝:長了這副芙蓉面,又取了如此柔情的名字,誰能想到他還有一副好力氣。
皎皎覺得這點不僅她知道,長樂鄉裏那些喊她“野種”的頑劣兒童更知道。反正自從荊南枝到來後,那些男孩子再也不敢招惹皎皎了。
聽了荊南枝的話,皎皎也不客氣,直接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她笑嘻嘻:“那我不客氣啦。”
搭着荊南枝的手臂,她沒走幾步,又似是想起了什麽,出聲喊芸娘:“娘!你瞧瞧,我的手腕真的比他粗!”
怎麽還記得這個事!
荊南枝惱羞成怒,覺得他好心搭把手拉皎皎還要被她笑話,她當真是個頑劣之人。他一時想要把手抽回來,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動作。
……算了,好歹她還為他求過桃木牌。忍她便是。
芸娘對皎皎說:“你別鬧南枝。別仗着他脾氣好就欺負他。”
皎皎回:“就比個手腕,怎麽就欺負他了。”
她道:“好啦好啦,我不開玩笑就是,我們快快上去拜佛。”
九十九階花了些時間,到底還是走完。
進入三昧寺中,入目便是一鼎大香臺,香爐裏插滿了約莫不止百枝長香,香臺周圍的空地裏俱是正在持香祈願的百姓。
因為祈願的人多,香臺中的香也多,百餘枝香一起點燃,青煙袅袅而上。穿着暗紅色衣衫的僧人站在香爐旁,看着祈願的百姓,面露慈悲。
皎皎随芸娘和荊南枝也上了香,把香也插進香臺中。
随後三人又進入寺廟樓中,安靜地排隊,等着跪拜樓閣裏盤腿而坐、莊嚴寶相的佛像。
蒲團分兩個,左右各一個。芸娘在前頭已經拜過,此時正站在一側等待。
皎皎和荊南枝是同一批拜的。
拜佛的流程皎皎歷經三個月早已不能更熟,旁邊的僧人還未出聲,她已經啪嗒一聲直接跪倒在蒲團上,姿态利落,表情虔誠,毫不忸怩。
荊南枝原本是蹙眉猶豫的,偏頭見皎皎跪得幹脆,面上浮起幾分無奈與好笑,輕嘆一聲,也掀起下擺跪在了蒲團上。
皎皎原本是不信神佛的,可經歷穿越之事後,但凡沾點神鬼的她都開始信了——畢竟穿越都發生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西方諸佛一定也存在的吧?
穿越前曾經有個朋友和皎皎說過,去寺廟裏拜佛一定要默念自己的身份證號,全天下每日拜佛祈願的人太多,如果不報身份證,佛祖怎麽能知道哪個是你的願望?
這句話不知怎的讓皎皎記了很多年。也是因着這句話的原因,來到這個世界後,她每次去廟裏拜佛,都會把自己的信息報得越全面越好。
這一次也是如此。
皎皎雙手合十,向佛像俯首,額頭紮紮實實地觸及冰冷的地面,心中喃喃:佛祖啊佛祖,如果您真的聽的到我的話,那麽請您一定要實現我的願望,我希望來年我、母親、荊南枝、二公子和芍藥夏酉他們都能夠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她繼續在心中默念:我是您的信徒皎皎,住在燕國長樂巷、家裏賣糕的皎皎,我的母親叫芸娘,我們和荊南枝都住在長樂巷同一間院子裏。二公子現在在雍陽,芍藥姐姐在……夏酉在……
她跪得時間委實太久了一些,久到一旁的荊南枝起身後,他那蒲團又有兩三人拜完,皎皎才終于心滿意足地擡起頭來,起身。
芸娘牽着皎皎的手跨出門的時候,隐約聽到身後有人感嘆:“皎皎這小姑娘不顯山不顯水的,沒想到佛性這麽足啊。”
從三昧寺下來,芸娘還在問皎皎:“你怎的拜佛都要比別人長那麽多?是不是貪心許了很多願望?”
皎皎理直氣壯:“我是在和佛祖溝通,讓佛祖知道我是誰。”
聽她這麽說,荊南枝偏過頭,掩飾眼底的笑。
芸娘拿皎皎沒辦法,剛想讓她下回縮短些時間,至少別讓後頭的人等太久,冷不丁一腳踏空,等到反應過來,她心中一個咯噔,暗道不好。
正在她險些要跌落下去的時候,旁邊伸出一只手來,穩穩地握住了芸娘的手臂,将她拉住,免于她落了個從幾十層階梯上落下去的下場。
芸娘的心跳還未平過來,下意識回身去看拉住自己的人。
是一個身着藍色衣衫、頭戴帷帽的奇怪男人。帷帽遮擋了男人大部分的臉,只露出一個瘦削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
“謝過這位……?”
皎皎走在芸娘的身邊,在芸娘歪了身子時便提起心來,下意識就要去握住她的手。她還沒來得及伸手,便見芸娘已經被身側的人扶住了身子。
皎皎大大松了口氣,感激涕零地朝那人看去,等看到那人的打扮,卻是沒忍住愣住。
不是她少見多怪,只是在燕地,戴帷帽的人她還真沒怎麽見過,戴帷帽的男子就更少了。
“我叫牧原。”
男子回答。帷帽遮擋了他的面容,旁人無法看清他面容,只能看到他轉頭向着臺階下的某處望去,似是望見了什麽,才摘了帷帽,把帷帽遞給身後的随從。
那随從皎皎有些印象,好像是來她家糕點鋪買過糕點的人。
皎皎又順着男子之前望着的方向看去,除了遙遙看見山下朝着城中駛出的郡守府的馬車外,再沒看到什麽。
男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芸娘并不陌生的臉。
她吃驚:“原來您就是牧原。”正是不久前扔下一塊碎銀子買糕點的主人家。
原本夏酉口中的富豪長子突的就具體起來,變成面前人的模樣。
牧原?
皎皎從芸娘身側探出頭來,去看這位在城中最近引起了不少關注的人物。一看她又是一愣,心想:夏酉說了那麽多,怎麽就沒說這個牧原長得其實挺不錯的?
若是不知道牧原的身份,皎皎一定會以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出身顯貴的士族。
怎麽說呢……這牧原長得就一副很貴的樣子。
“嗯,我就是牧原。”
自稱牧原的男子輕笑一聲應了芸娘的話,視線低下去,就見着芸娘身邊小心翼翼看過來的皎皎。見着皎皎的模樣,他一怔,眼底微暗,繼而又笑道:“這是夫人的女兒嗎?長得教我覺得很是面熟。”
皎皎現在不覺得牧原很貴了,她覺得這個牧原反應有點慢。
“我是我娘的女兒,”她沒忍住開口:“我和我娘站在一起,你當然會覺得眼熟。”
芸娘拍了下皎皎的頭,示意她別亂說話。
她對牧原道謝:“今日謝謝牧原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不是假話,三昧寺臺階高,她要是真的摔下去,怕是不死都要半殘。
“夫人嚴重了,不過是恰巧在一側,順手相助罷了。”周圍的人陸陸續續都在下山,他們幾人站着不動略顯突兀,牧原道:“既然在此地相遇,不如我們就一同下山?”
芸娘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含笑答應。
皎皎之前對這牧原的印象全來自于夏酉,聽夏酉說了他一堆壞毛病,可此刻聽他溫聲同芸娘說話,舉止有度,言談不俗,不由對他的印象大有改善。
芸娘顯然也是覺得與此人聊天是舒适的,臉上笑容一路未散。她一向是擅長傾聽而非訴說的人,今日也被牧原引得多說了些話。
皎皎在一旁聽兩人聊了會兒,小聲同荊南枝道:“雍陽來的人都這麽厲害嗎?”
荊南枝瞥了眼牧原,抿唇道:“……大概吧。”
至少那些來自雍陽的荊家人都很“厲害”。
走到山下,牧原又問:“要不我送夫人幾人一程?”他是有馬車的。
芸娘怎好意思麻煩他,忙道:“我們自己回去就好,不勞煩牧原公子了。”
牧原也不強求,離開前對芸娘笑了笑:“夫人家的糕點做得趣味又美味,我日後少不得還要再多多光顧的,希望夫人不要嫌我。”
芸娘笑道:“您來光顧我們的生意,是我們要謝謝您才是。”
皎皎原以為這牧原說的是客套話,沒想到他似乎真的是很愛吃她家的糕點。
社日過後的第一個月,是牧原的随從辛工每日來糕點,還一次就買好幾屜籠,一個月後,辛工不來了,換做牧原日日來。
他出手闊綽,一買就是半日的量,糕點甜膩,他吃了三個月,居然從沒吃膩過,對皎皎家糕點的熱愛程度,差點就趕上夏酉的孫子了。
皎皎同夏酉這麽感慨的時候,夏酉看她的眼神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
趁着芸娘不注意,他把皎皎提拉到一邊,苦口婆心:“我就不信你真沒看出這個牧原藏着的是什麽心思?皎皎,你可要勸着你娘一點啊,這商賈身份出身的人,縱然是雍陽富豪之子,可也別随便嫁啊!”
什麽?!!!
反應過來夏酉的話中之意的皎皎跳起來,又驚又慌:感情這牧原幾個月來日日來她家糕點鋪,不是奔着她家的糕點來的,而是奔着她娘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