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真話

真話

皎皎坐在家裏的秋千上想了一個下午,也想不明白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雍陽富豪之子是怎麽喜歡上了自家娘親的。

倒不是她不相信一見鐘情,只是牧原看起來并不像是那種會對一個人一見鐘情的人。

他看起來委實過分理智了點。

但皎皎反過來一想,又覺得或許也不是說不通。

至少她娘長得好看,性格溫柔,還做得一手好糕點,皎皎簡直想不出天底下哪還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

牧原喜歡上芸娘,實在是他眼光好,慧眼識珠罷了。

更何況,他堂堂雍陽人士,又有什麽必要來這邊裝一見鐘情的戲碼呢?

她們母女一窮二白,在她們身上又有什麽利益可圖?

皎皎想開後,不再想牧原這邊是什麽情況,轉而開始糾結芸娘的想法。

她向來是憋不出問題的性子,到了晚間的時候又黏黏糊糊地鬧着要和芸娘一起睡。油燈熄滅後,她窩進芸娘暖香的懷抱,猶豫問:“娘,您對那個天天買糕點的牧原,是怎麽看的啊?”

芸娘支支吾吾:“牧原公子麽……他是個很好的人。”

聲音稍有些羞澀。

皎皎聽出這羞意,心都涼了半截,一時心中酸楚難當。

穿越這麽多年,她幾乎完全是為了芸娘走到今天的,在她心裏,芸娘是頂頂唯一的存在,盡管知道不應當,但孩子對母親天生的占有欲還是讓她希望芸娘的心裏也是只有她的。

雖然這想法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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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芸娘将來要和別的男子成婚生子,皎皎幾乎憋不住眼淚。她來到這個世界只有芸娘一個親人,若是芸娘和別人有了家庭,倒真顯得她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了。芸娘不再需要她保護了,那她繼續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又是什麽?

她怏怏道:“他的确是個不錯的人,長得好看,言談舉止也都很讓人舒服……”

可好是一回事,真要當她繼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芸娘這會兒終于聽出她的意思了,低頭想要去看皎皎的臉色。

皎皎卻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的難過之色,難得使了小脾氣,在床上扭着就是不給芸娘看她表情。

芸娘被她逗笑,不再強求,只是把皎皎摟緊懷裏,拍了拍皎皎的後背。

她好笑:“你這孩子想什麽呢。”

芸娘當然是能察覺到牧原的心意的。

她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對于男女之事半分不通。況且牧原做得并不遮掩,他是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的。

他不主動表白心意,距離控制得不遠不近,卻又能讓芸娘體會到他的心意,不得不說,他的舉止有度的确讓芸娘很有好感,甚至有些心動。

但有好感并不意味着要和他在一起。

見皎皎還是窩在她的懷裏一動不動,芸娘被她摟着,一時又是無奈又是恍惚。

當初她一只手就可以抱起的孩子,如今也快十歲了。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半點都不給人留退路的。

她嘆氣:“皎皎,娘不和他在一起。”

既是有好感的,為何又不和牧原在一起?

皎皎遲疑:“……是因為我嗎?”

芸娘輕拍着皎皎的後背,一下一下,像極了小時候哄皎皎入睡時做的。

皎皎只有幾個月大的時候,不知怎的整天從早哭到晚,那時候芸娘心裏急得很,只能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輕輕哼着歌,這樣約莫半個時辰後,皎皎才會安靜下來,進入睡眠。

聽了皎皎的問話,芸娘輕聲解釋:“皎皎,女子十三就要開始相夫婿,十五就該出嫁。牧原雖好,我也并不覺得商賈之子身份如何,但我不希望你因為這個被人诟病。”

怎麽這個時候還想着她……

皎皎的淚水終于湧了出來。

她抱着芸娘,哽咽道:“娘,我不嫁人,十三歲不嫁,十五歲不嫁,二十歲不嫁,三十歲四十歲都不嫁。我只要娘,我才不要什麽別的人。”

芸娘被她逗笑,替她擦淚:“說的什麽玩笑話。”

“我沒說玩笑話。”皎皎道:“娘,別管我那麽多,您只要做您自己高興的事情就好了。我希望您能夠幸福。”

嫁不嫁人什麽的,算什麽呢?

皎皎從一開始就沒想要在這個陌生的年代嫁人。什麽十三歲相看夫婿,十五歲嫁人,聽來只覺得可怕。

可皎皎自己對情愛無心,卻是不想攔着她娘和她一樣的。

了解到芸娘是真的為了她才不想同牧原在一起,皎皎原先別扭的小心思頓時消散得一幹二淨,餘下的只有愧疚。

皎皎是希望芸娘能幸福的,她覺得芸娘的幸福不能因為她被犧牲、被耽擱。

芸娘是真的表現得格外的堅定,每日牧原來來買糕點,她反而表現得是最正常的一個。

牧原是三月來祈水郡的,可大半年過去,從春到夏到秋,他日日來見芸娘,卻仍舊沒讓芸娘松了口。

夏酉起初揪着皎皎,讓她攔着芸娘別嫁給牧原,到後來卻又同皎皎可憐起牧原來。

“倒是我小瞧了你娘,眼瞧着一歲又要過去,你娘居然還沒被牧原拐走。”

他和皎皎感嘆:“我也沒想到這牧原是這般有耐心有毅力之人,對你娘真是舍得時間舍得心思。你現在在城內哪還瞧得見來倒賣人參的商賈?一個個早都回家過年了。偏生這牧原沉得住氣,雍陽的爹娘都不要了,就要留下來和你娘耗下去。”

皎皎聽了不是沒有觸動。

她愧疚,若牧原真的那麽喜歡她娘,而她娘又對牧原有好感的話,她是不該成為他們之間的絆腳石的。

皎皎找到芸娘:“娘,您要不要認真考慮考慮牧原?”

芸娘彼時正在為皎皎新衣,聽了皎皎的話,揮手趕她:“別擋着我光。”見皎皎站到一側去,一臉欲言又止,她笑:“不必想太多,讀你的書去就好。”

皎皎被趕出屋內。

她坐在院子裏秋千上,晃了沒幾下,忽然問:“我是不是我娘的累贅?”

彼時荊南枝正在一旁刻木雕,聽了她的話,擡眼看她:“怎麽會這麽想?”

皎皎沉默。

她回想這些年,覺得芸娘為了自己受了許多苦,如今她難得遇到有好感的人,卻還要因為顧及那人的身份影響到自己的婚事而拒絕。

皎皎不是可惜牧原,她只是為了芸娘感到難過。

她覺得芸娘的人生不該因為她被束縛住。

荊南枝道:“皎皎,你這樣想的話,夫人一定比誰都難過。”

他蹙眉,放下手中的木材和刻刀,一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着皎皎,認真道:“你從來不是累贅。恰恰相反,皎皎,是你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

他嘆了口氣:“別想太多,相信夫人會處理好的。”

皎皎沒法不想太多,關于芸娘的事情她總是會想很多。

她比世界上一個人都想保護芸娘,又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她幸福。

皎皎寫了信,托芍藥寄去給二公子。

二公子在雍陽肯定消息比她靈通,她想托二公子打聽一下,牧原在雍陽的名聲如何,為人是否可靠。

可信寄出了,卻沒有收到回信。

皎皎有些失落,但也能理解。

二公子日理萬機,上次來信已經是半年前,想來最近是越來越忙的,沒有空回信也是正常的。

今年生辰的時候,芍藥送來了二公子寄來的信和禮物。

禮物是一只漂亮的玉镯子,成色極好,皎皎不想收,但是芍藥卻說如果皎皎不收下,她回去是要被二公子罰的。

皎皎聽此,只能收下,打算把這只镯子和去年那對金釵放在一起,全都收藏在箱子底下,好好保護。

二公子的來信裏先是祝了皎皎生辰吉樂,然後抱歉因為繁忙的事務,許久未曾給她寫信。他在信的末尾說忙完這一陣就會回來祈水郡一陣,算是休息,也算是要來考驗皎皎這兩年到底讀書有沒有懈怠。

皎皎把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到他哪裏提及牧原什麽。

或許是真的忙忘了。

皎皎沮喪,但又覺得沒必要把這事寫兩次再寄給他。她不能把他對她的好當做理所當然,什麽事都麻煩他。

去歲是二公子叩響了皎皎家的門,今年是牧原。

傍晚的時候,他彬彬有禮地敲響院門,對開門的芸娘笑道:“聽說今天是皎皎的生辰,我來送她一些禮物。”

正值晚膳快要開始的時候,芸娘見他身後的辛工提着許多東西,料想到是給皎皎的生辰禮物。來客都已經登門,再拒絕就顯得沒有禮貌。

她只能打開門,客氣詢問:“要一起吃個晚膳嗎?你來得巧,我剛做好。”

牧原道:“那就冒昧打擾了。”

說是冒昧打擾,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有備而來。辛工左手提了一盒子禮物,右手提了一個食盒,食盒裏全都是還溫熱的飯菜。

皎皎看着辛工把菜一碟碟放在桌上,不由覺得牧原真是個聰明的體貼人——他總有一種本事,能把事情辦得教他滿意,又不讓別人心生惡感。

辛工送牧原過來,放了東西就打算走。

芸娘問:“辛工不留下來一起吃點嗎?”

牧原溫和微笑:“我同城西藥方有一單子,辛工還要替我去處理。”

辛工沒有反駁,對芸娘笑了笑:“是的。多謝夫人好意。”

辛工很快離開,留下牧原一人在皎皎家吃晚膳。

雖然晚膳多了一個人,但皎皎還是把芸娘煮的長壽面吃得一幹二淨,湯都不剩。

吃碗面,芸娘看着她笑:“希望我們皎皎平安長壽。”

荊南枝便也如去年跟着道:“平安長壽。”

牧原在一旁聽得饒有趣味,心想這家的祝辭也是奇怪:常人多是給上了年紀的老人送這個祝辭,哪有給十歲的小姑娘送這個祝辭的?

但想到芸娘對皎皎的看重,又覺得細想不難理解。

吃完飯,牧原問:“皎皎,看看我給你送的禮物吧。”

他道:“你要是不喜歡,我明日讓辛工再挑一些別的來。”

皎皎注意到他語氣雖是溫和的,但通常是不給人選擇的,這點同他認識的時間越長,越容易發現。譬如此刻他說得是“皎皎,看看我給你送的禮物吧”,而非“皎皎,要不要看看我給你送的禮物”。

她點點頭,打開辛工早先放在門旁的箱子,去看牧原為她準備的禮物。

他送禮很有他的風格,全面而大方。

有新制的上好料子做的冬衣、春衣,有銀質的耳環、發簪,有皎皎現在還用不上的胭脂水粉,甚至還有幾本書籍,皎皎翻看了下,有詩集、故事集,也有一些旅游小志和琴譜曲譜。

這些書是意外之喜,二公子那裏向來只有詩集。

牧原道:“我聽你母親說,你識字,并且愛讀書,所以讓辛工搜集了些書籍來。”

說到這處,他視線有些探究地看過來:“這點讓我很意外,畢竟主動要讀書的孩子不多。”他其實想說的是,像皎皎這般環境長大的孩子,主動要求識字的真的不多。

牧原的禮物的确看得出用心。

芸娘沒想到她幾個月前随口說的一句話,他一直都牢記于心,還在皎皎生辰這天送來這麽多禮物,不由動容。

皎皎對首飾和胭脂水粉這些不感興趣,但卻是喜歡他送的書籍的。即便她不會彈琴,但看看那些旅游小志和故事集也不錯。

她真誠道謝:“辛苦牧原叔叔為我準備這些。”

芸娘和荊南枝的禮物在早晨就已經送到皎皎手裏,是以此刻不必再看。

牧原畢竟是外人,不好久留。

吃完飯不久,他就主動提出離開。

他這般得體,教一旁的荊南枝都不由側目,覺得他當真是個十分懂分寸的識趣人。

而識趣的人,一般都是聰明的。

芸娘道:“我送牧原公子吧。”

皎皎先她一步起身,主動:“娘你今天做飯很辛苦了,現在好好休息。我來送牧原叔叔吧。”

荊南枝剛要出聲,卻被皎皎看了一眼。

他得了提醒,眉頭輕輕擰在一起,但還是抿唇坐下。

……看來送人這件事,皎皎今天是一定要做成的。

芸娘還要說什麽,牧原已是同皎皎對視一眼,了然應了:“那就勞煩皎皎送我幾步路了。芸娘,你就在屋裏坐着休息吧。”

他都這般說了,芸娘只能坐下。

外頭風大,幸好沒雪。皎皎披了厚厚的外衣,送牧原到門外,卻沒有立即同他道別。

牧原像是也明白什麽,站在原地,低頭去看她。他實在太淡定,篤定問:“皎皎是有什麽事情想要問我麽?”

皎皎的确是有事情要問。

“是有事情想問……”她咬唇,努力鼓起勇氣同牧原對視,望進他眼底:“實在是我覺得不得不問,如果我冒犯了您,您盡管罵我便是。”

牧原勾唇笑:“你盡管問,我如實回答。”

他說如實回答,皎皎心中便定了一定。

她鼓起勇氣,當真問出口:“您……您真的喜歡我娘嗎?”

頓了頓,又問:“多……多喜歡?”

這問題很有意思。

牧原思索了一會兒,給她回答:“是喜歡的。至于喜歡的程度——”

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只能說,你娘是我計劃外的意外。”

多年後,皎皎回想起這一晚他說的話,還是覺得荒謬可笑,心想:那幾年他騙了她許多,但至少在那個夜晚,他也曾是同她說過一句真心話的。

但此刻的皎皎卻不知道那麽多,以為他說的是他為了芸娘留在祈水郡幾個月、甚至現在還沒回雍陽一事,一時被他打動,覺得他當真是很喜歡她娘的。

這是好事。

皎皎信了,她高高興興地同牧原告別,像是警惕的刺猬突然松懈了一身的刺,第一次朝他露出軟軟的肚皮。

她笑嘻嘻:“牧原叔叔再見。我會好好看您送的那些書的。”

等到門關上,牧原想起她剛剛那個笑,還是覺得啼笑皆非:“小姑娘其實挺好哄的。”

他如此下結論。

辛工不知何時出現,給他遞上帷帽。

牧原戴上帷帽,向着長樂巷外早已停好的馬車走去。

身後傳來辛工猶豫的問話:“主人,您是真當對那芸娘……?”

“難得對一女子動心,哪曉得人家女兒不信,連我自己人都不信。”

牧原倒也沒生氣辛工冒然的詢問,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帷帽下的薄唇彎起:“我為什麽喜歡芸娘?”

他緩緩道:“你哪裏見過這種女子,拒絕人都很有意思。幾月前她私下見我,你猜她同我說什麽?她說她無意嫁人,商賈之人不行,不是商賈也不行。她不嫁人,因為她覺得有皎皎一個女兒就夠了。”

辛工驚:“這芸娘看起來溫軟,沒想到竟是個烈性女子。”

“可不是。”

想起什麽,牧原哼了一聲,聲音冷下來:“能從……那裏逃出來,的确是個烈性女子。”

辛工沒聽清他說的是哪裏,不敢追問。

女人的事情先放一邊。

牧原轉而又問起辛工:“雍陽那邊怎麽說?”

辛工回答:“還未發現異常之處。”

牧原又問:“元星那邊有無消息?”

辛工正了正神色,壓低聲音道:“半個時辰前剛到——說是大約還有一年餘四五個月的時間。他請您稍安勿躁,靜心等待。”

“太久了。”牧原眉間染上幾分煩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越王昏庸至此,越人竟然還能撐這麽久。殷人無用。”

他上了馬車,不久前挂了許久的溫和面具消失,面龐隐在黑暗中,唯有一雙鳳眸熠熠,涼得出奇。

辛工恭謹立在馬車外,靜默一會兒後,終于聽到他的話語再度響起。

牧原冷冷道:“回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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