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奔
夜奔
歲首乃大團圓之時,去各地倒賣的商人大多會在夏秋回家,等過完歲首和元宵,再從家中整裝出發,前往國內各處做生意。
殷人和越人仍舊打得沒休沒止,燕人自然樂得作壁上觀。祈水郡不受戰事波及,商人們自然又源源不斷地湧入,去城內的各大藥鋪進購人參。
城內百姓大多都互相認識,對各家的事情都說得出幾個一二三四來。不用擔憂戰事,大家便有了閑心去操心別家的事,聽別家的趣聞。
這一年來,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莫過于那位來自雍陽的富豪之子。大家背地裏都在說,這位富豪之子去歲來到祈水郡不久,就被長樂巷裏那賣糕的美貌寡婦勾去了魂,日日去買糕點不說,到年末居然連雍陽的家都不回。
今年上元節過完,開春後,百姓們又有了茶餘飯後的新談資——遠在雍陽的牧岩顯然是被一年未歸的長子氣到了,這回竟然派了貼身大掌櫃親自來祈水郡,想要把他那色令智昏的長子給請回去!
消息靈通的夏酉啧啧稱奇:“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那些雍陽的貴客們會一個個都來我們這偏僻之地呢?”
他砸吧一下嘴:“皎皎,你是沒瞧見那大掌櫃進來的樣子,我那日站在門口望了望,就見到他皺着眉頭、擠着一臉肥肉進了藥房,口中直呼祈水郡鄉野之地,怪酒肆少,怪路上青石板破裂,還怪路上着錦衣的公子小姐少,比不上雍陽富貴。”
“嘿嘿。”說到這,夏酉怪笑一聲,狠狠啐了一口:“不過也就是個奴才!在雍陽當奴才就不是奴才了?聽說過狐假虎威,但狗崽子跟着另一條狗亂吠,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夏酉生在長在祈水郡,當然是受不了這雍陽來的大掌櫃如此貶低祈水郡的。
大掌櫃千裏迢迢來祈水郡,一則是進些祈水郡的上好人參回去,二則就是要奉命把牧原帶回雍陽。
好歹是長子,牧岩自然是不希望牧原留在祈水郡這麽個小地方的。
為了勸這位大公子回到王都,外人面前趾高氣昂的大掌櫃在牧原面前卻心甘情願地當起了孫子。日日風雨無阻,站在牧原的住宅門外,又是磕頭又是叩門,喊着“老爺盼着您回去呢”“您可千萬不要犯傻啊”這類的話,卻始終怎麽也打不開牧原的住宅。
牧原的住宅始終緊閉。為了不碰上這位難纏的大掌櫃,他甚至都不親自來皎皎家買糕點了,每日只派辛工在清晨走一趟。
大掌櫃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遭到如此冷遇,一時傻了眼。
他想到雍陽主人臨別前的交代,咬咬牙,還是決定使出最後的手段。在來了一月後,還是沒見到牧原本人後,大掌櫃沒辦法,只能依照牧岩的交待,在門口扯開喉嚨喊:“大公子!女人常有,家財不常有!主人曾與我說,如果您不歸去雍陽,他說——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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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了閉眼,大掌櫃咬緊牙關,繼續喊:“他說,他可不是只有您一個兒子的!”
這是拿家産來逼牧原回雍陽了!
雖然商賈地位低,國內人人瞧不起,但沒人會讨厭金銀呀。牧岩身為雍陽富豪,其家産不說富可敵國,但抵上幾個小城池卻是綽綽有餘的。
大掌櫃原以為這招一出,他家大公子怎麽着也沒轍,總該要和他一起會雍陽的。
哪知道話落沒多久,就有一名眼生的下人從宅子內走出,同他道:“大掌櫃,我是大公子在祈水郡新找的侍從。他讓我來托您帶給雍陽的主人一句話,原話是:‘生恩大于天,父親多年養育之情,牧原唯有來生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來報’。”
這是什麽意思?為了個女子,親人和家財都不要了?!
大掌櫃是怎麽也想不到大公子會這麽說的,他痛心疾首,深感女人就是禍害,要不是大公子被長樂巷那個寡婦勾走了,怎麽會做出如此不孝不義之事!
可是大公子都這麽說了,大掌櫃也沒別的法子,只能收拾行李,打算回雍陽去說與家主聽。
但走之前,他卻還是有一事要去做的。
大掌櫃來到了長樂巷的糕點,站在門口就要開罵:“也不知道你這妖精給我們家大公子灌了什麽迷——”
迷魂湯還沒說完,大掌櫃已經被人帶走了。
皎皎目瞪口呆地看着辛工帶着幾個人出現,捂着大掌櫃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
辛工歉然道:“這事情我會處理好的,請夫人和皎皎姑娘不必擔心。”
他能來得如此及時,顯然是牧原早已對大掌櫃有所防備。
芸娘愣了愣:“沒事……辛工,你忙你的就好。”
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少,但卻沒一人去找守衛幫大掌櫃。一則是這事其實也算他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二則這大掌櫃在祈水郡的這一個月趾高氣揚,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此刻見了他憋屈,大家都在看笑話。
衆目睽睽之下受此屈辱,大掌櫃再也待不住,第二日就收拾了行李,灰溜溜地回去雍陽。
在大掌櫃離開的幾日後,牧原再度來了皎皎家的糕點鋪。
這回他買了糕點沒立刻離開,而是含笑問芸娘:“不知道我可否借用您一會兒的時間?”
他來祈水郡将近一年,第一次問出這麽直接的問題。
芸娘想起近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猶豫片刻,還是同皎皎說道:“娘先出去一會兒,你在這裏乖乖待着。”
皎皎茫茫然看着她娘同牧原離開。
她坐在櫃臺後,看着他們離開,背影登對,說不清是什麽心情。這個時間點沒人來買糕點,她雙手撐着下巴,低頭看着地上石板的裂縫,怔怔然出神。
書也讀不進。
芸娘這回真的同牧原談了許久。
不知道牧原同她說了什麽,一個時辰後,她回來時,眼眶是紅的,看見皎皎就流下眼淚。
牧原沒有跟着再進來,或許是先走了。
皎皎一見她娘的眼淚,自己的淚水也霎時間掉下來。她不知道芸娘為什麽哭,但她總是見不得芸娘哭的。
于是她噙着眼淚問芸娘:“娘,是誰欺負你了嗎?”
她捏起拳頭:“是牧原欺負你了嗎?我去教訓他!”
芸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笑着笑着又帶了淚。
她把皎皎抱在懷裏,哽咽道:“皎皎,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皎皎是晚上同芸娘睡覺的時候,才知道芸娘白日為什麽哭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你?”
她抱着皎皎,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打着顫,但又死死地咬緊牙關,恨道:“那群頑童,是不是喊過你……喊過你……”
野種兩個字,她說得泣不成聲。
這都是過去多少日子的事情了。
皎皎去擦她眼淚,軟聲解釋:“娘,那群罵我的都被我打回去了,後來荊南枝來了,那群人更加不會惹我了。”
她笑:“娘,我厲害着呢,別人欺負不了我的。”
芸娘只是更緊地抱住了她,沉默不語。
她想,閉上了嘴,那些人心裏便不真的那麽想了麽?
又忍不住傷神:沒爹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會一直被欺負?
幾天後,當芸娘說要與牧原成親時,皎皎心裏竟然是出奇的平靜。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了芸娘的腰:“哇,我居然還有能參加娘親的婚禮的一天!娘您一定要幸福呀!”
只有荊南枝看見了她轉過身時眼眶裏盈滿的淚。
晚間的時候,芸娘在屋內繡花,皎皎坐在屋外的秋千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靜默站立,沒有勸她別哭,只是很安靜地陪着她,等她哭了一陣子,才問:“不舍得?”
皎皎抽抽噎噎:“我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覺得難過。她之前不想成親是為了我,如今想成親又是為了我。她不知道的,我一點都不在意被喊野種,嫁不出去又怎麽樣,我從來不在意的。可我知道她在意。她只是怕我被欺負。”
她哭着哭着自己卸了力氣,近乎賭氣道:“我才不需要她保護!我要保護她!這裏一點都不安生,到處都是戰亂,她一直不容易,沒我保護怎麽辦……”
淚水盈滿了她長長的眼睫,幾乎懸挂不住,搖搖欲墜。
荊南枝伸手,拂去那欲掉不掉的淚珠。
他的指尖是冷的,她的淚珠卻是滾熱的。一路從指尖燙到了他心裏。他覺得自己的肌膚被風吹得有些涼,但血液應當是溫度不低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樣,除了皎皎。
許久之後,荊南枝才出了聲。
他輕聲道:“皎皎,我幫你。”平靜的眼眸泛起點點漣漪,無人知道他心底是下了何等的決心:“你要保護你娘,我幫你。”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說:不僅如此,我還要保護你。
知道芸娘和牧原要成親的消息後,夏酉居然沒有大驚小怪。
他同皎皎嘆氣:“牧原這小子其實也不錯……我聽說他在城外已經命人包了幾塊地,看樣子是不想再當商賈,連累你和你娘被人瞧不起。”
皎皎已經放下心結,此刻聽了夏酉的話,做了個鬼臉,笑話夏酉:“你不是還說過他壞話麽,怎麽轉頭又開始說他好。”
曾經說過牧原壞話的夏酉:“……”
他氣極,瞪了皎皎一眼,沒忍住自己先笑了,無奈道:“我那時候想不到他是這樣的人。出行打扮都是公子派頭,誰能知道做事情這麽有骨氣啊。”
他再次想起這一年多牧原做的事情,感慨命運神奇。
婚禮定在夏初,芸娘說小門小戶不需要大辦,自家人吃個飯就好。
她看起來仍舊如同以往一樣溫柔可親,但皎皎分明卻察覺到她變了一些——至少是變得更堅定、更有想法了一些。
不僅主張婚禮從簡,甚至當牧原邀請她一起去住他的宅子時,她也柔聲拒絕了。她說:“現在這院子住了很多年了,皎皎的秋千也都在這裏,我不舍得搬走。”
皎皎聽得瞠目結舌,下意識去看牧原。
這、這、這……這牧原不就是倒插門了呀?
出乎她意料,牧原表現得相當豁達。
他只愣了一瞬,緊接着便笑吟吟:“一切都依你。”
有那麽一瞬間,皎皎見着他柔和地望着她娘的眼神,覺得他或許是真的喜歡她娘的。
喜歡就好。
皎皎比誰都高興。
婚禮的确是從簡辦的,幾個人吃了飯,這婚禮就算是辦好了。
牧原還給皎皎包了個大紅包。皎皎沒打開看,只是捏住他的袖子,朝他笑得露出一對小梨渦,悄悄對他說:“你一定要對我娘好哦。你們要好好的。”
牧原揚眉,逗她:“不需要對你好嗎?”
“首先還是要對我娘好。”
他玩笑的話,皎皎卻回答得很認真:“對我娘夠好了,如果你還有餘力的話,那就對我也稍微好點吧。”
牧原被她的這句話說得一愣。
好半晌他才回神,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那我努力對你也好點。”
這一晚皎皎是一個人睡的,但怎麽都睡不着。
她披了外衣,悄悄推開門,打算去院子裏的秋千上坐坐,打開門的時候卻見到了荊南枝。
看見皎皎出來,他毫不意外,問她:“要不要去看螢火蟲?”
螢火蟲?
皎皎被他突然冒出的問題打亂了思維,磕磕絆絆:“哪裏有螢火蟲?我們去哪裏看?現在嗎?”她吃驚,略微睜大眼睛:“現在……現在是宵禁了呀。”
荊南枝面上浮現了笑。他真的很難得才笑的。
“嗯,現在帶你去看。”他看着皎皎,眼神柔和,“放心,不會讓你被守衛抓去牢房的。”
這太瘋狂啦!
芸娘是不允許她晚上出門的,城裏的守衛也是不允許百姓還在宵禁時間在外游蕩的,她怎麽能夠因為想要看螢火蟲就這麽出去呢?
但皎皎定定看着荊南枝,卻是很快應了好,轉身回房間迅速穿好衣服和鞋子,就跟着荊南枝出門了。
宵禁時刻,路上空空蕩蕩,一些人家門前的燈籠還亮着,一些人家的燈籠卻已經熄滅了。
荊南枝引着皎皎繞了小路,來到了一條小溪邊。溪邊水草林密,星星點點的綠光萦繞在草叢中,絢爛而耀眼。
真是螢火蟲。
皎皎坐在岸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些螢火蟲,驚嘆道:“原來城內就看得到螢火蟲……好漂亮。”
她轉頭去問荊南枝:“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螢火蟲?”
荊南枝又笑了笑。他今晚笑的次數比往常多。
他輕聲解釋:“我曾經在這水裏待了半夜……又冷又困的時候,正巧看見這些螢火蟲,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有機會,我要帶你來看一看。”
皎皎反應過來,是他曾濕淋淋地在門口等她的那一晚。
那個早晨說自己不髒的荊南枝,皎皎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現在你終于帶我來啦。我真的很喜歡。”
皎皎取笑他:“荊南枝,我一直以為你是很乖的人,沒想到你竟然會在宵禁的時候帶我出來。”
荊南枝道:“我不乖的。我其實還做過一些壞事。”
他輕描淡寫,簡簡單單透露了些許過往,又指了指那些螢火蟲,問皎皎:“喜歡的話,要捉一些帶回去嗎?”
捉螢火蟲,聽起來就很好玩!
皎皎彎了彎眼眸,拒絕了荊南枝陪同的建議,自己拿出随身攜帶的一塊絹布,從岸邊小心翼翼滑了下去,把絹布兜成一個袋,要去網那些螢火蟲。
好不容易網了一些,皎皎正要再接再厲,忽的聽到溪對岸有人大喝一聲:“是誰在那裏!宵禁怎麽還有人外出?!”
皎皎心下一驚,望去對岸。天色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卻通過那人的衣着辨認出身份。
是打更人!
被打更人逮到,也是要移交給官府的。
皎皎手忙腳亂地拿着自己網了一些螢火蟲的絹布袋往岸上走,可惜岸邊泥土滑,又因晚上露水深重,泥土更加松弛,下來容易上去難。
正愁得不行,面前伸出一只手。
她擡頭,見到俯身的荊南枝。他說:“抓着我的手,我帶你跑。”
打更人已經上了橋,馬上奔過來。
皎皎不再猶豫,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很大。
荊南枝一把把她拉了上來,回頭看了一眼打更人,帶着皎皎便跑起來。
夜晚的祈水郡很安靜,街道上空無一人,皎皎一手攥着荊南枝的手,一手還捏着那個半大不小的裝着些螢火蟲的絹布袋,奔跑在祈水郡的街頭小巷。
身後打更人的聲音不時響起:“別跑!停下來!”
皎皎喘了口氣,但又忍不住想笑,問荊南枝:“我手裏捏着的袋裏,螢火蟲還發着光呢。那打更人一路靠這光追上我們怎麽辦?”
荊南枝回頭看她一眼,眼裏是淺淺淡淡的笑意。
他聲音平穩,給她安全感:“別怕,我們甩掉他,直到他看不到螢火蟲的光。”
皎皎分不清他們到底跑了多久,但轉過幾個街角,當真不再聽到身後有打更人的聲音。
夜風吹拂過她額邊散落的發,引得她有些癢。她一覺得癢,便又開始想笑。
這一笑,笑容便再沒從她臉上下去過。
有驚無險地到家後,皎皎把裝了螢火蟲的絹布袋紮緊,挂在床邊。
這一晚她睡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