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十五面:明月入我懷

04第十五面:明月入我懷

「溫和的、成熟的、自認識以來處處照顧蔣星一情緒的大人一樣的人,此刻勒得他很緊,強勢、破碎,好像走投無路中,失而複得。」

--------------

周六早晨,天有點陰。雖說昨夜碼字熬得有點晚,時岳還是踩着八點半的鬧鈴起床收拾。這倒不是為了卡點開店門營業,自己當老板,早點晚點靈活機動,但和蔣星一約在九點,他不想落個遲到的名聲。

梳洗完,套了件襯衫,時岳提着提前打包好的食材、水果下樓,信步前往星語軒。店裏有飲水機、微波爐,也有電煮鍋,手上這些足夠他們不閉店也能吃飽吃好。時岳想着,不自覺眉舒唇彎,頭頂上的天空鋪滿了雲,不藍不烏,白中透青。

從小區拐到正街,離店還有一段,五天前那個倚門而立的身影又一次直直撞進時岳眼中。蔣星一的頭發長了點,仰着頭,有一撮蓋在眉骨上。時岳不聲不響地靠近,憋着笑,男孩卻有所覺,機警地看下來,而後叫了聲:“時哥!”

好熱情,小狗似的。時岳上前,忍住伸手胡嚕狗頭的沖動,開鎖開燈。

進了店,風鈴先響,時岳把東西擱下,開始常規的準備工作,蔣星一背着手,檢閱似的這逛逛那看看。

星語軒開了有幾年,他不是第一次來,但換了老板後還真是頭回光顧。小店按星系分區,每一區擺一類物品,這都沒變,變的是擺放方式,高低長短、顏色深淺,井然有序、一目了然,有種強迫症會喜歡的極致美感。

學霸就是學霸,蔣星一感慨,轉到一角,又發現了新變化。原來店裏陳列的基本就是文具、書、本,品類有限,樣式也單一,現在卻明顯豐富了許多,光是信紙、膠帶就多出好多種,還新增了不少琳琅滿目的小玩意。

蔣星一眼不錯珠看得出神,人都俯趴到了貨架上,時岳看着,不禁笑問:“看上哪個了?送你。”

都是些挂件、徽章、貼紙類的物件,應該女孩會感興趣多些。蔣星一直起身子往櫃臺走,嘴裏回道:“別啊,那我不成占你便宜了?批發價賣給我就成。”

狗崽子,一大早捧哏來了?時岳正要順着逗兩句,忽然看見蔣星一手裏提溜了個袋子,裏面白花花的,于是問道:“手裏拎的什麽?”

經這一問,蔣星一才想起出門前被奶奶塞過來的一兜子東西。因為說是要去沈以辰家,奶奶深感放心的同時又惦記着給自己那個“瘦成棍”的好哥們帶些吃的,前一夜特意蒸了肉卷、糖包。蔣星一珍惜奶奶的勞動和心意,卻拿不準時岳的态度,稍作猶豫才說:“喏,我奶奶做的。”

時岳接過打開,看到十幾個喧乎乎的面點。“你吃過早飯了嗎?”時岳先問,見蔣星一點頭,便徑自拿出一個糖包去咬,足量的甜摻着面皮的麥香在唇齒間延展,一吃就和機器加工出來的不一樣。

“好吃,替我謝謝奶奶。”時岳滿足,“我這幾天的口糧有了。”

沒有僞裝,也沒有嫌棄,蔣星一自小看慣了臉色,看得出時岳的言行和沈以辰一樣真誠,當下也有心玩笑:“你不用謝,奶奶是做給以辰吃的。”

說話時,蔣星一揚了揚眉,時岳看着,覺得小孩有點可愛,也有點欠收拾,面上卻不顯。

“那是我沾了小朋友的光,享了口福。”

噗嗤一笑,蔣星一不再接茬,只帶着沒收完的笑問:“小時老板,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吩咐。”

“叫小時老師。”時岳糾正,懶洋洋地向後仰靠,手向遠處點了一點,“去那邊空桌自習,期末考試卷留這。”

周末一向客少,一個上午風鈴只響了四五回。蔣星一安靜地坐在牆角長桌做卷,身後豎立的屏風隔開了所有,把他圍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安寧區。其實從小家裏賭牌喝酒,再吵他也待過,不會輕易受影響,可今天确實更為沉浸,蔣星一連時岳幾次把溫水放在桌角都沒注意,渴了就喝,只覺得水杯永遠沒空過。

相比于蔣星一的投入,時岳反倒對環境更關注,每有人來了走了,他都要看一眼蔣星一這頭,待确定小孩沒有被幹擾,又放了盞護眼燈才安心退回櫃臺,拿起蔣星一的試卷去看。

這孩子學理,打眼一看,數理強,化生偏弱,英語一般,語文沒法看。尤其那作文寫的,屬于湊字數的流水賬,讓靠寫文掙出不菲家底的時岳眼前一陣陣發黑。粗看後再細看,時岳發現這孩子許多地方基礎沒打牢,難題解的出,有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卻會丢分。好在高三就是查漏補缺,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時岳決定下午先列個蔣星一專屬的輔導計劃,再把高中知識點往回撿撿。

不過現在,填飽肚子為先。

時岳接水燒開,下面條、丸子、各種蔬菜去煮,煮到七八成熟,又卧了雞蛋。鹹鹹的、香香的味在星語軒裏四散,時岳走到屏風處,見蔣星一還在演算,睫毛在光下投出兩道很輕薄的弧。

“準備吃飯。”時岳屈指在桌角輕敲。蔣星一擡頭,眼裏盛了沒從題海中醒神的迷茫,還沒說話,肚子已“咕”地叫了一聲,像在代他答好。

叫什麽?丢不丢人!

蔣星一窘,眼尾和眉毛都往下聳拉,眼珠偏又往上擡,神氣動作,活像只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小狗。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在時岳眼中是這副模樣,只知道有一只手貼着他的頭頂和後腦揉了一揉。手的主人嘴角含笑,即使隔着鏡片,也能看到那雙細長的眼睛正凝視着他,深深的,仿佛無限包容。

吃過午飯,兩人各忙其事,一下午過得安谧。時間如同店外的天,有種陰陰欲流的緩慢和濕潤。蔣星一做完布置的試卷,又接過時岳圈出的習題練習,對應的知識點被翻開标好攤在一邊。

也許是昨晚睡眠不足,也許是店內靜得恰到好處,時岳分專題定好階段性計劃、又留足了蔣星一今天的練習量後,人向後仰靠,沒一會就在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裏遁入睡夢。

夢裏,他知道是夢,四下環境,是他在北城的家。裝修嶄新,樣式卻老舊,客廳沒窗,白天不開燈就像要下雨似的暗。時岳坐在鋪了米色沙發巾的雙人沙發上,聽到爪子扒拉門縫的聲音,“擦啦—擦啦—”,還有細小的哼唧聲。

聲音來自他的卧室。時岳循聲召喚,說“來”,黑黑一團轉眼擠了出來,跑近和他貼靠,肉肉軟軟。

“球崽,”時岳伸手撫摸,抓撓,輕拍,嘴上鼓勵,“真乖。”小家夥來了勁,扒上他的腿撒嬌,眼睛很圓,鼻頭很涼。

有風,從南刮到北,主卧次卧的門窗正對着,對流的空氣穿體而過。防盜門在風裏響了一下,細聽又像金屬剮蹭聲,時岳擡頭,再低頭,身前已空無一物。他猛地站起身,拔腳挨屋去找,沒有,沒有,只有家具,和陽光随雲彩流動投下的時明時晦。

“球崽,”他叫,“出來,球崽。”

這時已忘記是夢。時岳感覺自己的兩腿莫名虛軟,像沒吃飯又急行了五公裏,臉上都滴汗。可怎麽會有汗呢?明明有風。

時岳站住、顫栗、眼球移動,靠牆根立了面鏡子,能照見他的模樣,驚慌、失措、滿臉涔涔,只有十五歲。

而鏡子裏,他身後,黑洞洞不動的,和兩臂托着移動的,都讓他恐懼到骨子裏。近了,更近,還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什麽。他想跑,想大叫,腿和聲帶卻被無形的力量固定,只能睜大眼睛,睜大,看着,越來越近,直到——

“時哥!”

時岳霍地轉醒。

傍晚七點半,小雨,天黑得早。蔣星一呆呆看着時岳,他正伸長兩臂環抱着自己,臉埋着,眼鏡頂到額頭,發頂和頸線伏動戰抖。溫和的、成熟的、自認識以來處處照顧他情緒的大人一樣的人,此刻勒得他很緊,強勢、破碎,好像走投無路中,失而複得。

“時哥,沒事。”蔣星一少與人肢體接觸,更不善安慰,但這時別無選擇,只有嘗試擡手撫順,“噩夢都是假的,醒了就沒了,啊。”

一下,一下,從肩頸交界到後脊,開始笨拙,逐漸無師自通。時岳的肩塌下去,再是手臂,身體放松下去,不再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兩人離得太近,蔣星一能覺察到他的每一點變化,包括撲在自己胸前的鼻息,正從急促恢複平穩。

“時哥,怎麽還低着頭?”聰明的小動物知道在什麽時機說什麽話,蔣星一适時笑問,又說,“咱倆誰跟誰,你擡頭看看我,我保證不笑話你。”

“保證不笑話你”,這話時岳給他塗藥前說過,蔣星一睚眦必報,逮住機會原樣奉還。

時岳不應,蔣星一于是更來勁道:“你是老板,也是老師,怎麽不敢看我?”

話音一落,因為坐着比他矮一個頭的人站起了身,一下高出他一截,影子寬闊,從頭到腳罩了過來。

“膽子不小。”蔣星一的一只耳朵被拎起,時岳微俯下身,确保音量壓低、但音調上揚的一句話能穩穩送進去,“不好好幹活、學習,跑到老板和老師跟前瞎嘚瑟,皮癢癢了是不是?”

停一停,鼻子一哼,就一個音節:“嗯?”

蔣星一:你恩将仇報、颠倒黑白!

小孩的眼神太過清澈,裏面的驚訝和怨念都化了形,時岳卻全部無視,只問:“怎麽不說話?身為員工和學生,可以有話不答嗎?”

說完,手上加一把力。

“哎喲,小時老板,小時老師。別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蔣星一本來想罵時岳是個不識逗的狗東西,可對上人那雙深邃到滿溢威壓的眼睛,說出口的話又不自覺地拐了個彎:“我錯了,不亂說了。回頭我就找一膠帶把嘴封上。你別揪,耳朵、耳朵要掉了。”

眼見蔣星一的小眼神越來越幽怨,時岳見好就收,拇指和食指下移,撚着人的耳垂捏了捏。

“收拾收拾,老板帶你出去吃飯。”時岳邊說邊捏了最後一下,“吃完回來,老師檢查你的學習成果。”

呸!無良老板,無德老師!

蔣星一背身往長桌走去,心裏把時岳換着花樣罵了好幾輪,剛走到桌邊,手機響起收款到賬的聲音。按亮屏幕,轉賬的是個頭像是夜月的陌生人。

“今天的工資,”無良老板發話解釋,“你手機號是我問溫叔要的。你也加我一下,方便聯系。”

“我今天又沒幹活。”蔣星一低頭,默默半晌,然後梗着脖子補充,“而且之前說好了日薪是 100 元。”

說着拿起手機,像是要把錢退回去。

“怎麽沒幹?貨架上的書重新擺過,垃圾也收了。”時岳的聲音響在背後,他用輕巧但堅決的力道從蔣星一手裏抽出手機,添加自己的手機號碼、加微信支付寶好友,動作一氣呵成,“趁我睡着幹活,以為我就發現不了?”

刻意停頓半晌,再補充,用蔣星一剛才的說話方式:“而且老板付薪本質上是買你的時間。你一整天待在店裏,值得原定的薪水。”

蔣星一覺得時岳這話還是有理沒理各摻一半,但必須承認,他比剛才要心安理得不少。他不喜歡欠人錢,更不喜歡欠人情,只要是“欠”,他就有負擔。

寧可缺着,寧可全靠自己。

“還有,多出來的你也要收。”時岳把手機放在他手裏,屏幕亮着,停在微信聊天界面。最上面是新加的好友,也是無垠墨空上的一彎月,皎皎明亮,備注被改成了“時哥”。

“多出來的是哥給你的……擁抱療慰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