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十七面:星雲在宇宙間穿梭
05第十七面:星雲在宇宙間穿梭
「“時哥,你真覺得我能圓夢?”蔣星一仰起臉,像在叩問蒼穹,“哪怕是像我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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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蔣星一來說,一天很長,從六點睜眼到十一點半躺下,高三的生活滿滿當當,上課、自習、休息都被精準切割成了一塊塊時長固定的區間,按點運轉、沒有太多新意。而對于時岳來說,一天很短,九點開店九點閉店,整理、迎客、碼字、修文,事件零碎穿插,常常一晃天就已經擦黑。
這是年齡和人生階段不同造就的差異,但也有未謀而合的相同:自互存聯系方式以後,兩人默契地在不見面的日子裏收發消息。
內容不長,無外乎飲食睡眠、天氣心情,蔣星一發的還有自覺薄弱的知識點,時岳發的還有店裏店外的新鮮事。時間點也大差不差,蔣星一在早晚自習前,時岳在開店閉店後,單線發送,等待回複,只有晚上十點半到十一點半這個區間,兩人能有來有回地聊上幾句。
五天一輪,信息暫緩,到了老板和員工、老師和學生見面的日子。時岳捏着試卷和練習冊給蔣星一講題,小孩有些一點就透,有些敲半天也聽不到回音,講得多了,時岳也就知道該往哪多使勁,對輔導計劃也越來越心裏有底。事實上,他從一開始就沒在學習這件事上對蔣星一産生過懷疑,更何況小孩實在很善于總結和自省。
但關于這一點,蔣星一本人持相反态度。随着輔導深入,蔣星一覺得自己像一座違章建築,外觀尚可,是平行班的中上游,看不見的地基卻漏洞重重,要命的是好多時候他還找不到致命源頭。
于是乎,一天下來,時岳适應良好,把查漏補缺當成尋寶游戲,每發現一處都在輔導計劃裏添上一筆,再默默折算成蔣星一能提高的分數。蔣星一卻心态漸崩,感覺有個戴眼鏡的定點爆破人員在不停地捅捅咕咕,手裏的探測器“哔哔”直響,每響一次都是炸了一顆雷。他對自己的認知,正從違章建築變成空中樓閣。
晚上,蔣星一吃的很少,蔫頭耷腦的,又急、又煩、無法說清。吃完收拾,他坐回長桌,翻開書本和試卷,眼睛看,字卻不入心。情緒即将到達臨界點之際,時岳輕輕握住了他的筆杆,蔣星一低着眼,看到草稿紙上有一團被自己反複塗畫、幾乎力透紙背的線條。
“星一,”時岳問,“你在想什麽?”
在想我是個笨蛋。而你在花時間精力教我這個笨蛋。我看不到方向,不知道能不能還。
蔣星一說:“在想,這個真像黑洞。”
黑洞,是連光也能吞沒的天體。蔣星一以此避重就輕。
“星一了解黑洞,看來對星際和宇宙感興趣?”但時岳偏偏要出其不意,“那麽,喜歡航天專業嗎?”
劍指偏鋒,正中七寸。
十分鐘,時岳難得覺得時間漫長,小孩不回答,他也吃不準該說什麽,索性以靜制靜,拿出耐心等待,只是不免焦躁。店裏的幾只鬧鐘“滴答”、“滴答”地走字,一分一秒,時間被看不見的黑洞吞噬。
“喜歡。”蔣星一終于說話了,悶悶的、很執拗,“那是我的夢想。”
空氣流動,言語、思考、意識重新被喚醒。也或許是黑洞網開一面,把它們統統放回。時岳低沉地“嗯”了一聲。
“時哥,你覺不覺得,星際和宇宙其實很美?”
蔣星一看向時岳,手指搓動,聲音提高了一些,“美在無窮無盡,美在廣袤神秘,美在即使人類文明和科技始終在進步、無數天文研究者和探索者嘔心瀝血、前赴後繼,還是只能窺見它很小很小的一角。它始終存在在那,卻超出好奇心和想象力的邊界。而我們這麽渺小短暫,卻又生在它的永恒當中。”
說這話時,蔣星一看向一區貨架上的漩渦狀星系圖案,目露神往,像看到了很遠的、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記得小時候我看過一個關于宇宙之境的紀錄片,看過後就迷上了,找書、找資料,甚至恨不能跟孫猴兒一樣踩着筋鬥雲上天,看看地球之外到底是什麽樣。後來上了初中,我又慢慢了解了航天工程,知道了人無以憑恃,卻可以以科技為觸角一點點向外探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所有的幻想就找到了一個落地的可能。”
“去年寒假前,我去旁聽了高三的報考咨詢會,有北城理工大學的招生老師來校講解,介紹了學校王牌的航空航天工程專業。我聽後,第一次明确無誤地意識到這就是我想去做的事,研究、測試、分析、制造,讓能飛出天外的器件代替我去宇宙中探索奧秘、求知求是。”
少年有志,想以此身平凡丈量日月,在星際間留痕,也熱血,也張狂。時岳聽了,卻沒有半分拿世故笑天真、拿沉淡笑意氣的念頭,感慨之外,只有動容。曾幾何時,他的世界裏是沒有“夢”、沒有“想”的,如果非要說有,夢想也是寄托在了人的身上,比起這孩子,竟是要不如許多。
想到這,時岳思緒翻湧,正要說話,卻聽蔣星一繼續開口,聲音陡然低落下去。
“可是就我現在這樣,連北城理工大學的邊都夠不到。還談什麽夢想,都是空想。”
小狗頭低了下去,是在生自己的氣,那副別扭較勁的神态意外地有趣,但這時候不能真笑出來。
“夢想還是空想,都要先有想的勇氣,然後才可能付之于行。”時岳控制自己的語氣和表情不露餡,徐徐說道,“星一,你既然對航天事業有所了解,也有熱忱,就應該知道其間每一項微小的技術突破背後都是成千上萬次的試驗,要想看到飛行器最終遨游四海,就要做好面對寂寞和失敗的準備,抱持夢想、實現目标同樣如此。所以在這條路上,你必須堅定不移、心無旁骛,不要妄自菲薄消耗自己的能量,更不要把別人對你的幫助當作欠債和負累——”
稍頓,時岳加重幾分語氣繼續:“而我樂于輔導你,看你進步,助你圓夢。”
小狗眼看了上來,黑亮亮一對,似乎有被鼓勵到。
“時哥,你真覺得我能圓夢?”蔣星一仰起臉,像在叩問蒼穹,“哪怕是像我現在這樣?”
“就因為是你現在這樣,好學、聰明,我才相信。”天邊有神明這麽說。
“星一,也請你相信我的眼光。”
深談過後,時岳能感覺到蔣星一躍過了心裏的一小道坎,狀态較之前更好,每天把自己認為難解決的問題彙總上報,坦然不避諱,有種“但行己路、無問前程”的勇。
當能直面問題,甚至自剖問題,問題就只是問題,不會牽扯出多餘的情緒,也最好解決。時岳欣慰,還有種“吾家有崽初長成”的小驕傲, 把問題一一耐心編輯解答,再找同類型的習題出來,等蔣星一周末鞏固。
如此一周,又是周六。蔣星一堅持要兌現請客的承諾,時岳深谙有進就得有退的道理,欣然應允,兩人結伴去小吃街找食。時岳口淡,平時少吃這些,但看出蔣星一饞,攤上價又廉,最終打包了麻辣燙回店來吃。
到店清桌,支開電腦,兩人搭配最近開播的刑偵劇下飯。蔣星一吸溜得滿嘴油猜劇情,眼瞪得認真,時岳旁觀,一時間有種重回大學時代的恍惚,安穩、熱鬧,連帶着入口的食物也有滋有味起來。
吃過半,蔣星一的手機響鈴,時岳暫停視屏,眼一瞥,見是一通來自沈以辰的微信通話。
“以辰,幹嗎呢?”蔣星一接通公放,不等那頭說話又問,“吃飯了嗎?”
“吃、吃過了。”沈以辰答,音色很亮,“星、星一,你去看我給你發、發的圖片。”
“什麽呀?等會我看看。”蔣星一說着去點,筷子差點戳臉上。時岳眼疾手快,抓住搭放好,聽蔣星一嘟囔道:“靠,又死了。”
時岳看過去,見手機卡在縮小了一半的通話界面,蔣星一對着它重複“喂喂,還能聽見嗎”,之後強制關機。熄滅的屏幕上長長的裂紋像條傷口,貫穿了蔣星一的眉眼。
“這破玩意總這樣,”蔣星一長按開機,有點煩躁又有點窘迫,“動不動就卡死。”
“用久了是會這樣。”時岳淡道,伸手若無其事地碰了下後蓋,觸手滾燙。
屏幕重新亮了,時岳瞧其圖案,認出這是個很小衆的雜牌,看型號不算太老,但性能不抗用,內存估計也小,除了價格便宜毫無優勢可言。但這就是蔣星一選擇它的理由,時岳心知肚明,當下也沒說話,只低頭吃飯,當作不知道。
蔣星一的手指一陣戳點劃動,眼盯屏幕,還不忘說聲:“時哥,你先看。”時岳想笑,拍拍他的腦瓜道:“不急,等你一起。”
剛說完,通話鈴聲響起,兩聲後被接通,随之就是蔣星一的解釋加問話:“剛卡斷了。你這發的是哪啊?”
“是岐、岐湖濕地,建設好了,十一開、開園試營。”沈以辰咬字清楚,只有因為結巴而重複的字眼稍顯含混,“咱們到時一起去玩、玩吧?”
“唔嗯……行。”蔣星一大口吞飯,趁間隙爽快地回道,“你定時間。”那頭的沈以辰應“好”。
對話短暫暫停。時岳在蔣星一咕嚕喝湯的聲音裏解決了最後一筷子菜,把蓋子蓋上,盡量不發出聲音。正緘默時,他忽聽有問:“星一,你、你這是在哪呢?”
這孩子怎麽這麽問?時岳疑惑,眼斜轉,才發現蔣星一撥的是視頻。
“在星語軒時哥這,”蔣星一邊咽邊說,“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打架特厲害的大學霸。”
說完,手機偏了一個角度,時岳猝不及防地入鏡,他尚來不及壓平因蔣星一的直白恭維而翹起的嘴角,就與眼帶崇拜和好奇的小孩隔電波相面。
“以辰,”好在他到底善于自持,很快笑着招呼道,“我是時岳。有空歡迎你來星語軒坐,要買什麽,我給你打折。”
沈以辰歡呼着應下,還要說什麽,手機又被轉了回去。蔣星一和沈以辰一來一回地說話,話題繞了幾圈,還是繞回到時岳身上。沈以辰對時岳印象良好,蔣星一則對沈以辰給出的所有正面評價照單全收,聽後還要補充,眼睛笑眯眯瞧向時岳,有點與有榮焉的得意神采。
別瞎吹。時岳用口型回。他背過身收拾桌子,無聲而笑。
飯後,看完剩的半集,蔣星一整理貨架消食,時岳提垃圾去扔。垃圾桶離路燈很近,燈影在地面流淌,一小片一小片,像雨後的水窪。時岳站進一片光影昏柔的水窪裏掏出手機撥號,“嘟——嘟——”,連線聲落進靜夜,如投水之石激開漣漪。
“喂?”這是落石引出的回應,語氣音調,和那串換了手機也能準确按出的 11 位數字一樣,熟到不能再熟。時岳說:“是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繼而噼裏啪啦炸開一連串回話:“靠,你還知道和我聯系?電話關機,微信不回,要不是從我家老爺子那知道點消息,我以為你這大活人人間蒸發了呢!”
一頓後,聲低了些:“時岳,老實交代,你死哪去了?”
“烏瑾年,”時岳笑了,“怎麽和爸爸說話呢?”
這話一出,烏瑾年果然被點着引線,從“大爺的,我看你是欠削”開始一頓激情輸出,時岳在三言兩語間連降兩輩,又挨了至少三分鐘不重樣的貶損,這才覺得舒坦,笑着接過話頭回怼。
老友交鋒,刀光劍影,急眼是不可能急眼,最多就是占占便宜、過過嘴瘾。沒營養的口嗨過後,斷聯造成的那點微弱不快盡散,烏瑾年正了正語氣,把話題拉回正道。
“行了,說真格的,你現在在哪呢?”
“岐城,州山省下屬的地級市。”時岳斂目平視,“離今安縣不遠。”
“哦。”烏瑾年回了個語氣詞,其實是吞下了在聽到“今安縣”前準備問出口的“怎麽跑那去了”,又飛速地組織了新問,“那地兒怎麽樣,待得還行?”
在烏瑾年問出這句話時,正有風吹,行道的國槐沙沙搖響,碎影散進光裏,一排一排拉向長街的盡頭。這樣的夜,這樣的燈、景與黑,每座城的尋常街巷都有,你站在街裏的一盞燈下,幾乎辨認不出它們的區別。可這座城的路燈間距遠,亮也像被拉長了的溫柔脊線,天上的星星少有光遮,很明,一顆一顆,守着城裏的燈火和安眠。
這裏的夜就是夜,放松、安靜。
“挺好的。”時岳語調輕快,順帶手扔了垃圾。
“成。”烏瑾年不多說,眼珠一轉,笑道,“正好快十一了,到時我拳館關張兩天,實地考察。小時,你負責接待。”
“給你臉大的。”時岳也笑,擡腳邁出路燈的影,兩人又說了幾句,星語軒已在眼前。
“不說了,我這還有點事。”時岳果斷收線,“你那頭定下什麽時候來,提前告訴我。”
通話挂斷,來自千裏外的聲波消失,周圍沒什麽雜音,時岳獨自站在遠離北城的他鄉,卻并沒有身為異客的失落。城與城,本質并無大不同,鋼鐵容器,用以承載不同體量的人來來去去、醉生夢死,生活在其中無止境的循環往複。人生來是漂泊的風,刮過哪就該在哪歇一陣,所謂家鄉、異鄉,往回倒退萬年,都是一體無界。
那麽究竟該怎麽對它們定義、注解?以地理空間,還是生活時長?以客觀的經緯度,還是天定的誕育和成長?關于這問,時岳唯心。
心安處,是吾鄉。
時岳推門進店,迎面就是一聲“時哥”。蔣星一撣着貨架,貨架上刻有星雲。這是個亮堂堂的小宇宙,蔣星一在星雲間穿梭,是其中最瑰麗生動的一朵。
莫比烏斯環般這頭緊連那頭的日子裏,小城是他人生規劃之外的出逃,而藏在小城裏的星雲,是對他從心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