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十面:還真拿自己當監護人了?
07第二十面:還真拿自己當監護人了?
「但他沒把那只手抖掉,修長、關節分明、握筆時會在燈下投出優美陰影的手還留在原位,手的主人也俯下身來,跨越十二厘米的身高差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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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個晴天,少雲,早早就出太陽。時岳租的房子陽臺玻璃大,一整塊,陽光透進來向裏鋪展延伸,到八點四十剛好照到穿戴整齊的青年腳邊。
換了半個鐘頭的衣服,這家小青年是個什麽品種的花孔雀?要是陽光會說話,八成會和雲朵這麽說。時岳也覺得自己今天有點不像自己,早起洗澡吹發型,眼鏡擦得锃亮,又對着鏡子搭配了十來身才滿意,這份勁頭,就連畢業答辯和面試前他也不曾有過。不像是去參加家長會,倒像是要赴約會。
呸,什麽亂七八糟的!
時岳搖頭把這念頭驅出,走到玄關處換鞋出門。都怪烏瑾年今早給他致電,在聽說他要給“某新認識的陌生小弟弟”開家長會後,立馬怪腔怪調地問他到底是去要開家長會還是去約會,惹得他冷笑一聲,無情戳穿道:“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騷包,男女通吃,一年裏發情三百六十五天。”
又正色:“星一才十八,小孩一個。過兩天你來了,別對他開這種玩笑。”
“十八都成年了,還能算小孩?”烏瑾年啧啧唱着反調,聽時岳有繼續維護的意思,嘴角一挑自行閘住話題,“成,成,他是小孩,我是騷包。到時我肯定管住自己嘴。”
又壞笑:“快打扮吧,正人君子。”
……大爺的,就該讓這厮和北城人事統統擱置,自己是腦子抽筋了才要聯系他。時岳面目表情地挂斷電話,打定主意假期少讓蔣星一與之接觸。
白 T 黑褲,外套襯衫,每一件都不過分寬松也不過分緊,妥帖有度,色調和諧,襯得青年肩寬背直、氣度從容。時岳一路迎着光走進校園,三座四層教學樓呈“U”型,開口沖校門,把升旗臺圍在正當中。
修正、明遠、德清,三座樓對應三個年級,井然分開,各列其位。時岳朝對面的德清樓走去,小樓紅白瓷磚相間,清爽、明快。步行上樓,同行的有學生也有家長,學生朝氣,多幾人成群,不穿校服也認得出來,家長也好區分,無論性別、形貌、胖瘦,一律走得比前者拖沓緩慢,好似沾了厚厚的時間灰塵。
到四樓,右拐向裏,每個班的學生都聚在班級門口閑聊玩鬧,見了自己家長,就把人領到對應座位坐下。廊上窩風,吹得教學樓外牆上橫挂的一牆爬山虎簌簌地搖,時岳往前走去,眼睛在笑,他的視線那頭,枝底葉下,是搖着手臂的蔣星一。
笑得燦燦。
“時哥。”蔣星一迎上去,青年披光攜風,美好得像來自另一個星球。周圍有同學在看過來,他能感覺到,也能感覺到那些好奇的議論、贊美和歆羨。他的虛榮心在這一刻得到了極大滿足,整個人輕飄飄的,或者更确切地說,是長久以來在這種場合所缺失的安全感被填滿。
填進的是一團材質豐厚的棉花糖,又軟、又甜。
蔣星一不自覺站近了些,忽然聞到一陣幽微清淡的香水味,沉沉似海,萦在時岳的衣領、腕間,還有耳後。
“小狗一樣,聞什麽呢?”時岳在大庭廣衆下知道如何不逾矩,身體不動,只微傾下頭低笑道,“帶我進去坐。”
好一個反客為主!
蔣星一“嗯嗯”直點頭,滋溜一下鑽進教室,走出幾步回頭找人,簡直就是跑出一截再停步等着主人的小狗。時岳跟進去坐在蔣星一的位子,第三排,靠着過道,黑板旁邊貼了每位同學的分數和班級排名,蔣星一是第 23 名,比之前确有進步。高三年級一個火箭班四個重點班六個平行班,除火箭班人數對半砍,其他每班都在 60-70 人。雖未看到年級排名的大榜,但按此大致推算,小孩這次也在 150 名以內。
“時哥,我出去了?”蔣星一出聲。時岳看過去,見人還乖乖站在旁邊,顯然是知道自己看見了榜單,滿臉躍躍欲試的求表揚神色,就差把“快誇我快誇我”寫在腦門上了。但喜悅不懼等待,反而會因适度的等待濃縮加倍,時岳深谙其道,故而只颔首淡道:“去吧。”
“那我真出去了?”這是還不死心。時岳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忍住不笑,四下一瞥,見無人看過來,當即擡手在人腰上一拍,輕而快速:“還問幾遍?”
“去了。”小狗應得幽怨,耷拉着看不見的尾巴悻悻離場。
家長會一向開得短不了,這次更是如此,幾個任課老師挨個進進出出,想是要在成績之外引起家長的足夠重視,配合孩子與學校共同下好最後一局大棋。
班級裏開着會,班級外也不消停。十幾歲的孩子最是閑不住,更別提聚在一起,不時有同學扒上窗沿向裏看,再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實況轉播。蔣星一把兩臂架在欄杆上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國旗在視野範圍內迎風招展。因為四層足夠高,他能看到它的每一次飄動。
年級 134 名,這是從上高中就沒有過的好成績,輔導成效顯著,作為老師,怎麽時岳半點都不露悅色?蔣星一想起自己剛剛從後門上的圓洞往裏看的那幾回,時岳始終聽得專注,翻動卷子記着什麽,半個身子浸在光裏,霧蒙蒙的,像尊放在老家堂屋供桌上的嫡仙。小時候,他需要仰着脖子瞻視。
難道自己并沒有達到時岳關于進步所設的預期?還是這人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蔣星一把下巴颏擱在手臂上,心裏開始後悔叫時岳來開家長會。還不如就忽略老師的話讓奶奶來呢,至少奶奶不管看到什麽樣的成績都會藹藹地笑,會拉着他的手說星星加起來考了這麽多分啊,奶奶回家得給你好好補補。
再說,這一段,他是真的憋着勁,有很努力地學……
蔣星一抿着嘴,半個身子趴在欄杆外。一下、又一下,國旗翻到第 52 下時,教室門在身後打開,家長們魚貫而出,各自認領自己的小孩。3 樓火箭班的門也開了,沈以辰的爸爸攬着兒子往前走,笑聲洪亮。蔣星一知道沈叔叔不是只因為以辰考了年級第十高興,要不他就不會揉着以辰的頭頂說:“娃娃辛苦了。”
辛苦了,我也好想有人能這麽對我說,蔣星一心想。可與此同時,又有另一道聲音跳了出來:辛苦,誰不辛苦?為了考上大學離開這,為了你的夢,再辛苦也是本分。難道你學習就是為了聽一句表揚?
無聊、幼稚、膚淺!
兩個聲音落了,走廊也靜了下來,嘈雜聲和熱氣随人潮流下樓梯,流進校園。蔣星一維持着姿勢不動,盡管他已經聽到了時岳和老師在教室門口說話的聲音。
“是的”,“我一定好好督促”,“還請您多費心”,那聲音溫和緩淡,給他講題時每次都能以四兩撥千斤的力道撥開迷霧,讓他心安神清。
然而今天,每多聽一句,他的胸膛裏就被多壓進去一小股氣。蔣星一把嘴抿得更緊,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瓶氣泡水,必須封好出口,不然稍微不注意就會呲呲往外冒氣。
“好,您留步。”不知過了多久,蔣星一聽到這麽一句。他梗着脖子不回頭,看着有五個人陸續走出校門,然後是第六個、第七個。
“星一,”脖子後的軟肉在這時被人捏了捏,“咱們回家吧。”
蔣星一不響,直起身抖了抖肩膀。但他沒把那只手抖掉,修長、關節分明、握筆時會在燈下投出優美陰影的手還留在原位,手的主人也俯下身來,跨越十二厘米的身高差向他靠近。
“怎麽不說話,嘴巴貼封條了?嗯?”
最後一個字撬松了瓶蓋,有氣流順縫隙往外冒。蔣星一憋住氣去拽自己的書包,盡可能少地吐字:“給我。”
自然也是沒拽動,倒是瓶蓋因為動作又彈起寸許。
“給我,”蔣星一改雙手去扯,猛往回拉的同時高聲說,“我要回家!”
此家非彼家,忍氣的人動作有股狠勁。蔣星一如願搶回了書包的所有權,接着風一樣、逃似的奔樓梯口而去。時岳一時不防,愣怔一瞬後拔腳去追,看小孩跟要争什麽冠軍一樣幾階臺階幾階臺階地往下蹦,他也顧不上許多,只能更快地倒騰雙腿。
終于在二層的拐角處把人逮住。
“怎麽了?跑什麽?”時岳一手抓住書包帶,一手抵牆把人虛虛圈進牆角,“為什麽突然不高興?”
對于正在別扭的小孩來說,連環問和追問原因是可以并列第一的踩雷區行為。蔣星一拿肩去撞,見撞不開出口,索性再奪書包:“松手!”
“不松,”時岳把提着書包的手也撐在牆上,“除非你把話說清楚。”
除非的句式,無論其內核是什麽,都很容易讓人覺得不舒服。有條件的交換、隐性的壓迫與控制,盡管時岳絕對沒有這層意思,只是關心則亂,但現在說出來,無疑是火上澆油。
“你憑什麽不松?憑什麽質問我?”蔣星一毫不意外地被這話點燃。他狠命一掙一扽,抓過書包沖出圍阻。
“憑我是你哥!”時岳這次反應很快,抓住另一條書包帶用力,“跟我回家,有什麽話等回家再說。”
書包是上初中時奶奶在夜市買的,不太結實,背帶連接處早就開線,經不起這麽争搶。互不相讓幾個來回,蔣星一往後退了一步,他握着的那頭書包帶随着“刺啦”一聲輕響撕裂脫手,重量壓垮了拉鏈,裏面的東西乒鈴乓啷掉了一地。
——昨夜收拾的換洗衣服,今天下發的試卷,摔開口的文具盒,還有兩團沾着血點、皺皺巴巴的紙團。一只碳素筆順臺階邊沿彈跳,當啷、當啷,一路到底。
它落地的時刻,“砰”的一聲,瓶蓋被徹底頂開。
“回家?”蔣星一擡起頭直盯時岳,幾乎冷笑,“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老子生我一個都嫌多餘,我也沒你這麽個哥!跟你客氣客氣還真拿自己當監護人了,時岳,從今天開始我們什麽關系都沒有,本來也什麽關系都沒有!你和他一樣招人讨厭、自以為是,我會離你遠遠的,你們別想控制我!”
說完,蔣星一書包也不要了,三步并作兩步跳下臺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被風吹得脹脹的,卻并不知那是汪在他通紅眼眶裏、快要同氣泡一起噴湧出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