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十一面:離日月最近的地方

08第二十一面:離日月最近的地方

「他們一圈一圈地在沒落下的太陽和已經升起來的月亮之間旋轉,中間還有仿佛無邊無際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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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中操場,方方正正一塊,橡膠跑道一圈繞着一圈,圈外一側是食堂和小賣店,還有供住校生居住的幾棟宿舍樓。這塊綠蔭多,小徑彎繞,走到頭,有片曲徑通幽的小樹林。樹林中央立着一處花壇,健身器材以花壇為圓心排布,其中角落裏的腹肌板上,蔣星一弓背塌腰地坐着,已經坐了快四十分鐘。

在他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光星星點點地晃。樹影和光點的蔭蔽裏,時岳站在那看着男孩的背影,看了也快四十分鐘。

靜止中,時間倒退,倒退回蔣星一跳下最後一階臺階。時岳從梯間窗望出去,看到男孩是跑向了教學樓後而非校門,這才把一地狼籍匆匆拾回書包,追着到了樹林裏。

然後,他就在這站住了腳,隔着十來米遠,硬是邁不開步。蔣星一的校服搭在腦袋頂,後背弧度落寞,那雙發紅充淚的眼睛猶在眼前,可他就是無法向他靠近。

坦白說,他是有情緒,招人讨厭、自以為是,這孩子逮着什麽就往他身上扔。家長會結束,他與班任兼語文老師聊了十幾分鐘,最終達成共識,對如何提高蔣星一的語文成績、尤其是作文分數有了規劃。本來一身輕松,正想帶人回家吃頓好的,再把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他連小孩會怎麽開心都想好了,誰想迎來的是他始料未及的指責。

視線所及之處,蔣星一的背佝得更深,胳膊伸下去,不知道在幹什麽。時岳看着那兩條瘦胳膊一晃一晃,嘆了口氣,慢慢走過去,在蔣星一面前屈膝蹲下。

“星一,是我做的有問題,我不應該搶你書包,也不應該在你有情緒時非要你說出個所以然。”時岳半仰起臉說,“我當時是太着急了,太想知道你怎麽了,但這不是我讓你感受到壓力的理由。所以,對不起。”

蔣星一繼續蒙在校服外套裏,握着石子劃拉的動作停了,沒有看時岳,也沒有說話。地上有幾道新鮮淩亂的劃痕。

時岳腦子裏雜音嗡嗡。他克制住,加重語氣澄清:“不過我沒有想要控制你。”

因為被控制的滋味,我再清楚不過。

“真的沒有。”

淋過雨的人,要麽撕傘,要麽撐開手臂。

“你相我。”

我是後者。

“我知道,”蔣星一悶悶開口,掀起眼珠看了時岳一眼又快速低下,“那是我脾氣上頭說的混蛋話。”

又看一眼說:“我不對。”

“不說這個。”時岳攤開手掌,“我什麽地方導致你脾氣上頭,現在想說嗎?”

歸因向內,給出尊重沉默的選擇,蔣星一乖乖把石子上繳:“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就是覺得你和我老子一個樣。”

這是蔣星一第二次說這話。如果一樣之處不在于暴力控制使人屈從,那麽在于……

沒幾兩肉的手心裏印了幾道痕,很深,是握石子太用力的緣故。時岳把眼從上面拔起,移到蔣星一微微側轉的臉上,明明是抗拒疏遠的姿勢,卻偏偏四目相對。

小孩在委屈呢,時岳看得清楚。随之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爸爸一樣,都看不到你的努力和進步?”時岳往前挪了挪,捕捉到蔣星一在聽到這句話後瞳孔不自在地縮了縮,嘴也抿起,是被說中又不想承認時的下意識反應。

“怪我,怪我,我其實本來是想……”時岳解釋,說到一半“嗐”地一嘆。他伸手進斜挎小包裏一摸,摸出四方一塊放在蔣星一手上。

新手機,輕薄冰涼,星空藍後蓋,在暗處夜光似的一閃一閃。為了不讓小孩有太多負擔,時岳特意挑了價格适中的品牌型號,但容量大、性能強,應該還算耐用。蔣星一盯着它,眼皮又有點泛紅,他把手機往時岳膝上放,被人溫柔而堅決地擋了回來,

“星一,你先別着急推,聽我說幾句好嗎?”時岳伸着脖子看蔣星一,見人不表态不拒絕,便自顧自往下說,“這是我送你的首考禮物,周三就買好了,原本想今天去店裏包好再拿給你,不過不重要了。我想說的是,我送這份禮物無關你這次的成績,只是為了慰勞你這段時間的辛苦。你做得很好,我都知道,繼續保持下去,你一定能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在你去到更高更遠處之前,這十個月裏,我希望能以哥哥的身份陪你一程、給你多一份支持,也希望你有事能及時順暢地聯系到我。這是我買它的初衷和私心。”

略一頓,時岳把蔣星一的兩手合握:“收下它。”

小孩沒有再推,飛快地拉過校服外套把自己嚴嚴實實罩進去。“星一?”時岳輕拽一下縫隙處,蚌殼倏地合得更緊。

過了一會,柔軟蚌殼裏傳來一點鼻音:“我是混蛋。”

好一個知錯就改、勇于自省的小混蛋。時岳突然很想笑,但他知道這個臉皮薄的是躲在裏面掩飾情緒,于是只能斂着聲音問:“那我作為小混蛋的哥哥,得有多混蛋?”

“你不是,我才是!”小混蛋大聲糾正,好像争什麽榮譽稱號似的,然後驟然把音量調低,“你生我氣嗎?”

可憐兮兮的,他還能生起什麽氣?“你再這麽說自己我就生氣。”時岳把手繞到蔣星一身後,隔蚌殼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拍了拍,随即裝兇失敗,自行破了功,“出來了,嗯?憋在裏面多難受。”

眼前的一坨蛄蛹着動了動,蚌殼張開一道口。蔣星一眨着微紅的眼睛看他,不知道是哭過了還是強忍着沒哭。

“時哥……”

“嗯,在呢。”聽到這個稱呼,時岳心裏的那口氣終于透了出來,他捏着校服邊向下一拽,把小蚌剝出來一截重見天日,“咱們回家?”

小蚌站起身,視線自然下垂,對着自下神壇、為他獻供的谪仙點了點頭。

而谪仙笑笑說:“拉我一把,腿麻了。”

周六晚,小城下了一場雨,雨勢不大,但綿綿下了半晚,第二天一開窗,屋裏都是漉漉的濕味。時岳和蔣星一吃過早飯去了店裏,各自忙碌,等有了幾筆進賬、做了幾套試卷,時間來到下午四點。兩人閉店出門,乘公交去往中心公園。

小城不大,即使坐公交繞路,到站也只用了二十多分鐘。公園免費開放,但因今天還是法定假期前的調休日,人流并不算太多。門口的寬敞空地上支了不少小攤,賣氣球的、賣小孩玩具的、賣烤腸玉米飲料和各色小吃的,打眼一望,不一而足。時岳問蔣星一有什麽想吃的?蔣星一搖頭。但時岳還是買了一個棉花糖給蔣星一,原因無他,只因那棉花糖的形狀是只小狗。

蔣星一很不好意思地接過棉花糖進了公園,好一段走得遮遮掩掩,不過咬一口嘴裏又軟又甜,跟吃了糖做的雲似的,也就心無旁骛起來。道旁盡是楊柳,風一吹葉子沙沙直響,自頭頂而來,聲音像昨夜雨落。幾個小孩蹬着滑板車從他們身後跑過,車頭綁着風車,迎風簌簌地轉。

出了綠茵道,迎面是視野開闊的湖,湖面水波粼粼,載着幾艘小船閑蕩。在湖對面,有一片設施還算齊全的游樂場,小學時媽媽帶他來過幾次,因為家裏有借債拮據,每次只能玩一兩項。初三結束前,媽媽跟着再婚對象飛到了澳洲定居,每年會寄來錢和幾張明信片,錢由奶奶統一存在一張存折裏,和奶奶攢的一起作為他上大學的費用,明信片則由他自己保存,放在床頭抽屜的糖果盒子裏,每張背面都印有澳洲風光。他在睡不着的夜裏捧着它們翻來覆去地看,看到的從來不是海灘、雨林、考拉和袋鼠,而是那片承載着他兒時回憶、每每夢回仍心心念念的游樂場。

它是他們今天的目的地,也是他昨天向時岳提出的待兌現的獎勵。

聽他講完理由,時岳哪能不答應?唯一的一點要求是:“到地方你只管玩,票錢我掏。”

“啊……那這個什麽時候能再坐啊?”蔣星一問,臉仰着,眉眼卻低低的,和他此刻的聲線一樣,都透着股意料之外的失落。時岳在旁看着,手放在人汗津津的肩頸交界處捏了捏。

走到游樂場已有大半個鐘頭,兩人一路向裏,幾乎把能玩的都玩了個遍,過山車、海盜船、大擺錘,蔣星一孩子似的興致勃勃,坐在時岳旁邊不叫只笑,越是刺激的他笑得越歡。這座游樂場的設施比北城的幾座要老舊太多,體驗感應也不如,但這是時岳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玩這些,失重與高速交替往複,身邊是笑聲、汗滴和麥色皮膚。時岳覺得游樂場果然有它的魅力,他為之沉醉,腎上腺素和多巴胺一起飙升。

因為這種沉醉,他下了地也暈暈乎乎,酒量極好從沒醉過的人像在風裏喝了假酒,腿軟話也多,經過小孩玩的碰碰車和旋轉木馬還要去逗蔣星一,問這個你不玩嗎?結果當然是挨了白眼。時岳挨了白眼反比小說出版還高興,一路神清氣爽地跟着蔣星一往裏走,聽蔣星一絮絮叨叨說着小時候的事。

“我和媽媽最後一次來中心公園玩的那年,游樂園裏正在修建摩天輪,框架已經立起來了,看着好高。那會岐城還沒有起什麽高樓,我站在摩天輪底下往上看,覺得坐着它轉上去應該就能到達離天空和日月星辰最近的至高處。”

當時工作人員說,這個摩天輪過完年的開春就能投入運營,但春天還沒到蔣星一的父母就離了婚。媽媽走後,他再沒來過中心公園,游樂場裏的摩天輪成了他多年來不敢觸碰的舊疤。到今年,舊疤好像沒有以前那麽痛了,蔣星一鼓足勇氣想圓了遺憾,卻被告知摩天輪出了故障,需要大修。

“這還沒開始幹呢,估計到修好能坐怎麽也得明年春天了。”工作人員回答,時隔多年,連答案都沒變。蔣星一一時有點恍惚,說了謝謝後眯眼朝最高處望去,紅色的座艙懸在半空,似乎就挨着被西垂的落日染上色彩的雲。

“師傅,它旁邊那個現在能坐嗎?”蔣星一聽到時岳這麽問,工作人員說可以的時候,他看到了距摩天輪不遠的空中飛椅。這也是當年沒有的新設施,一個個座椅在空中像傘一樣撐開、又像風車一樣旋轉。

“星一?”時岳的手在他後頸上捏了捏,語音上揚,是在征求他的意見。蔣星一感覺自己的眼睛突然脹脹的,就像昨天在學校樹林裏那樣,可這時他沒有校服可以蓋住自己,只能偏開臉點了點頭。時岳走到收費亭掃碼付賬,蔣星一快速在眼角處按了按,大步往前先走,沒叫一不小心流出兩滴馬尿的事在自己身上發生。

二十五分鐘後,兩人慢慢悠悠走到了公園口,蔣星一快走幾步在站臺處張望,看見公交車到了路口,就喊着叫時岳快來。小孩的滿足都寫在臉上,時岳笑着走過去,上車和蔣星一坐到後排,從車窗看出去,太陽像要化開似的,出溜了一半到高樓背後,另一半把天空和雲都燙出了層層疊疊的色帶。

真美,但不如剛剛在飛椅上看到的美。雖然坐飛椅時不允許戴眼鏡,但人在高處,流動的風把每一種顏色都吹散了、吹過來了,即使是中度近視的裸眼也看得出,甚至因為不清晰,更添了一重邊界模糊的美。

“時哥,時哥,月亮!”蔣星一當時興奮成了小狗,湊近他指着天邊嘀嘀咕咕,時岳沒看見月亮,只感覺到熱氣在一邊耳窩裏燙着。他們在沒落下的太陽和已經升起來的月亮之間一圈一圈地旋轉,中間還有仿佛無邊無際的晚霞。

那是種無法描述的美好,屬于自由、屬于浪漫,屬于只能體會不能描述的通感。

就看了這麽一會,天邊泛昏了,車也走出了一半的路。時岳把視線收回來,随意在車廂裏移動,最後定在蔣星一的鞋面上。薄薄一層布,裏面的腳趾在回蜷又伸展,幅度很大,每次動作的細微處都能被看清。

“怎麽了?”時岳揚着下巴一點,“腳不舒服?”

“沒有,這鞋有點頂腳,”蔣星一笑笑,習以為常且毫不在意,“我活動活動。”

時岳不說話了,轉頭去看車廂兩側的站點圖。“還有五站。”蔣星一看見他看,大咧咧地當起了活地圖。時岳聽完安靜地一瞥,開口道:“一會在五針路下吧。”

五針路比目的地早了兩站,路兩旁有許多服裝店,也有大型商超。“時哥,你有東西要買?”蔣星一合理聯想。

“帶你買鞋。”時岳如是回答。

“不用,真不用。”蔣星一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這鞋穿着挺好的,不用買。”

“那就買雙穿着和它差不多好的,”時岳堅持,但拿捏語氣,謹防小孩會往歪處想,“好不好?”

“時哥。”蔣星一叫了一聲,叫完就默默,等車走出快一站才說,“我不想這樣。”

“我不想你為我做這麽多。你替我輔導功課、付我工資、給我買手機,既花時間也花錢。就算這些是你自願的,我也勉強算有對應回饋,但昨天上午你關店給我開家長會,今天又關店帶我出來玩……我已經影響你做生意了。再讓你替我花錢買別的,我接受不了。”

“再說,你一個人在這也不容易,房子、店面要掏租金,吃穿樣樣要花錢。你有結餘就應該把錢攢着,不要随便亂花。”

聽了蔣星一的話,時岳心裏緩緩打出一個問號,而後升騰起許多很複雜的情緒。他沒想到這孩子有一顆這麽玲珑仔細的心,會在每一次小心翼翼接受的同時衡量應該不應該,還會管家算賬,判斷他生意與生活的盈虧。不用問,這是從小不寬裕的生活環境浸染出的思維方式,偏又不帶絲毫市儈算計,清澈如水的小大人,讓時岳感慨之餘忍不住心疼。

心疼,不想讓他那麽懂事和獨立,不想讓他在現在這個年齡考慮這些。他只需要考慮他想不想要、喜不喜歡,只需要勇敢追夢,只需要笑和哭都肆意。其他的,他自問能替他承擔。

而且……時岳失笑。這孩子怕是誤會了什麽,他有責任糾偏。

“星一,星語軒生意運轉正常,偶爾閉店不會致虧,我的主要收入也不靠這個。”時岳敲敲蔣星一的腦門,沉吟片刻,終于低聲續道,“我寫小說、劇本,大學和研究生期間掙了不少錢,這些年分散放在各類理財産品裏,利滾利,目前的積蓄足夠我在任何一座非一線和新一線的城市置産置業。所以給你發發工資、買份禮物就入不敷出、需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擔心不成立,你把放這上面的腦細胞省着用。”

“哇,”蔣星一被成功帶跑偏,“哇”了一聲後半天沒出下文,到公交車再次停站啓動才抓住他自認為的重點,“你是個作家啊?”

“不是。”時岳否認,“我就是個寫網文的。”

說這話時,時岳聲線穩定,表情也淡淡,但蔣星一就是聽出了點諷刺,看出了點澀然。“寫網文怎麽了?反正我覺得你超牛,你看看我,回回作文才考幾分,我這輩子都寫不出小說劇本這種東西。”蔣星一明着自嘲暗着開解,“可能也掙不了那麽多錢。”

“別說這種話。”時岳看過來,“你以後天地廣闊,從事航天研究,可以穩定深耕。我靠靈感和運氣吃飯,等江郎才盡、倒不出東西的那天,沒準還得找你求接濟。”

不、不是,怎麽好像越說越傷感了?蔣星一起急,絞盡腦汁沒想出安慰的話,只能先拍胸脯保證:“時哥,你放心,真有那一天,我肯定管你。”

小孩歪着腦袋作保,在暗下來的車廂裏輪廓毛絨絨的,比小狗還像小狗。時岳上手捏着人的耳朵尖往起一提,佯裝不悅道:“怎麽,你還真覺得我有那一天?”

!!!蔣星一把自己拼命往小了縮,貼着窗玻璃告饒:“不是,沒有,你能寫、且能寫呢。你能寫到一百歲。”

“真這麽覺得?”時岳憋住笑追問,見蔣星一點頭,又問,“那你怎麽證明?”

怎麽證明?這還要證明嗎?蔣星一大腦短路,看着時岳貌似受傷的眼神一狠心道:“時哥,你說怎麽證明?”

“我說……”時岳松了手,眼朝窗外一瞄,提着書包站了起來,“和我一起去給你買鞋。買了鞋,就算你證明過了。”

“哦哦。”蔣星一跟着往外挪。公交車報站“五針路到了”,小計得逞的大尾巴狼往車門走去,領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的蔣小狗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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