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十二面(下):我想虧欠再多一點
17第三十二面(下):我想虧欠再多一點
「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你說的那個“值得你的好”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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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過這些,門推風鈴響,下晚自習的學生來店裏光顧,是一天中的最後一波生意。蔣星一不在家,店門也不用關那麽早,最近時岳都是快十一點才閉店,他起身把手裏的紙星星投進玻璃罐裏,招呼客人外加準備結賬。
忙完了,回家剛過十一點,時岳碼了會字就上床去睡,一覺醒來又到周六。走到星語軒店外,蔣星一倚着門等,拎了從家裏帶來的早餐,還有他那天落下的外套。
時岳就笑,走過去接過東西開門,看蔣星一鑽進店裏,清清瘦瘦一條。吃過飯,小孩坐在老地方做卷,下巴颏擱在手臂上,狀态瞧着蔫蔫的。時岳給人倒水,問起來,小孩只說是沒睡好。
沒睡好,不像是假話,那對小狗眼底下烏青烏青,浮腫着淺淺兩片。時岳心疼,中午吃完飯就叫人回家睡一會再來,蔣星一也應了,他在店裏待着老覺得頭困眼沉,身上還時不時發冷。
抱着書包一路走回去,精神頭倒好了些,一開門,聞到的是那股淡淡的桉樹香。客廳餐邊櫃的抽屜裏全是碼放整齊的小食品,除了膠囊咖啡,全是給他備的。蔣星一換了鞋走進主卧,一眼看去,桌子上、衣櫃裏也全是他的東西,床上放着只毛絨海豚,是上周末時岳拽着他出去放松時在商場裏抓的。
肯定洗過了,湊近去聞也是一股桉樹香。
蔣星一洗了把臉,坐下訂正總結這周的錯題,順便從錯題切入鞏固知識點。做完又去寫作文練筆,之前是硬寫,熬了一陣,他現在倒寫出了點手感,不再是自己也難以卒讀的程度。寫到四點半,蔣星一穿着兩層外套也覺得冷,眼皮子更是沉得撐不住,他爬上床想稍微躺一躺,結果被子一裹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有意識,蔣星一先感覺到的是腋窩裏冰冰涼的觸感,再是額頭上貼的平平的按壓。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時岳坐在床邊看他,眉輕皺着,臉色不算好看。
“不舒服不知道說嗎?”
說着那手掌就從額頭移到臉側試探熱度。蔣星一鹌鹑似的把臉挨着人手心蹭了蹭,他覺得自己這半邊臉的每一寸毛孔都燙得張開了。
“今天忙着做題,沒怎麽覺得難受。”
這小孩,現在成會裝乖。時岳拿出溫度計舉着看了看,38.4℃,是發了低燒。“先把藥吃了。”時岳把退燒藥和水杯遞給蔣星一,看小孩邊吃藥還邊擡着眼珠瞟他,沒忍住上手捏了捏人的臉。
肉都薄了,時岳愈發不滿,手指頭加了兩分力,跟小鉗子似的。“你就是最近學得太狠了,這幾周周末都幾點才熄燈?回了家沒人看着就更不用說了。”時岳恨恨地撚着蔣星一的臉肉,見小孩想躲,到底還是松了手也緩了語氣,“星一,學習不是這麽個學法,你得給自己留後勁。日積月累,功到自成,該休息的時候要休息,不能想着一蹴而就。”
手在臉上摸了摸又接過水杯放好,蔣星一盯着時岳的嘴一動一動,知道他還在說話,但那些掰開揉碎的道理他是一句也沒聽。
“時哥,”蔣星一打斷他,“我全都知道。”
知道什麽?時岳聽着這語氣急剎車。還沒問,小孩就說:“我知道你給奶奶買了新的花鏡。”
還有書桌、椅子,和家裏那些多出來的吃的,我沒在微信上說,但是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不能懂裝不懂,我得讓自己有能力去還。
我沒有什麽資本和憑恃。我只能靠我自己,靠我能抓住的機會,加倍努力。
時岳卻松一口氣。他以為是奶奶把自己那些糟心事告訴了蔣星一。警報解除,他對小孩問:“眼鏡奶奶戴着還可以吧?”
問完,他自己先覺得不對,去看小孩,小孩眼珠子這轉那轉就是不看他。“星一,眼鏡是奶奶付的錢,我就是出了個人。”時岳說,沒提自己後來又把錢退回去、只開玩笑叫奶奶拿飯去償的事,“這些日子奶奶總給我帶各種好吃的,自己炖的肉、蒸的蒸包、煲的湯,我承了情,對奶奶好也是應該的。”
時岳好言好語又說了幾句,蔣星一還是那樣擰着眉轉眼珠。他無法,只能兩臂兜着被卷把小孩抱過來,一手放在小孩身後,一手托着小孩的腦袋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想什麽呢?自己老實交代,別等我嚴刑逼供。”
手随話落,威脅性地拍了拍。
果然,說一籮筐話還不如拍這一下有用。時岳看着蔣星一的睫毛眨了一下、兩下,終于吭哧着說:“你對我好,對奶奶也好。我得讓自己配得上這份好。”
什麽話?時岳在這一刻懷疑自己和蔣星一使用的不是同一個語系,自行解碼轉化後,擡手就是兩下。說了有事直說不多想,說了受傷、難過不隐瞞,說完這孩子也都答應了,現在看來,這些話竟是風吹盡散。他簡直想把蔣星一的腦殼打開,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構造。
這麽想着,又是兩下。時岳本來就壓着點火,一下午聯系不上人,他在店裏坐立難安,一回來黑燈瞎火,家裏只有個孤零零的小病狗,脖子額頭都熱。怎麽就不知道找我?還“配得上這份好”,要不是看你病着,真要再多給你幾下。
一個人好不好,和別人對不對他好是兩件事,不劃等號。時岳的心被自己這個覺知刺了一下,再看蔣星一耷拉的眼,嘆了口氣,把小孩抱得更緊。
“星一,我對你好就是因為你值得,不是因為你考了多少分,取得了多大的進步。就算明年出分你考上的不是北城理工,而是鷺江工大,或者就是州山科大,我也會一樣對你好,一樣覺得你優秀。因為我相信你無論從哪所學校出來都會把自己活得很好。”
北城理工、鷺江工大、州山科大,都有航天專業,但學校檔次是斷層式下滑。蔣星一笑了一下,動了動身子說:“你別咒我。”
死孩子。時岳圈着人落掌,兩人離得近,每一次震動都相互傳導,他講出的每一句話也都像耳語,氣息溫癢。
“當然,你應該努力學、往上考,但分數不代表全部,高考也不決定未來。它們都是一個站點,過去了就過去了,只有你養成的學習習慣和思考方式會伴你終生。”
出校門進社會,在人生的路上你會發現成功其實是一場由偶然和必然組成的概率游戲,你刻苦、你拼命,可能敵不過一次選擇或運氣。不過這些還太遠,真到了那時,我也會做一堵擋在你和世界真相之間的心軟的牆。
這是時岳第一次想到高考以後,第一次想到到那時他還想陪在蔣星一身邊。但他沒有再往更深處想,他對小孩說:“你只管輕裝上陣,享受過程。”
這些話是蔣星一沒聽過也沒想過的,在學校裏他聽的是“一分一操場人”、“高考改變命運”,所以他把這次機會看得那麽重,覺得它是自己唯一的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功失敗好像都在這,但橋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路,橋的那頭又是什麽?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時岳一向只點撥方法,不要他苦熬時間,也不去神化高考。也許不是只有後退無門、孤注一擲才能行得無懼無畏,世上的英雄主義從來不只有一種,要走得不愧不悔,先得清楚自己是為什麽走。
為什麽?反正是不為分數、排名、考試,不為成功和獲勝,也不為拿它當作交換“好”的途徑和砝碼。
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你說的那個“值得你的好”的我自己。
蔣星一腦子飛轉,嘴上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臉半低着,除了兩條胳膊其他全在被子裏,活似條可愛又倔犟的人魚。“以後我還會對你好,還會給你買更多東西,”時岳有的是話去撬這條人魚的嘴,他耐心道,“難道你要每一樣都記下來,每一樣都還回來?”
說完手拍兩下,沒給小孩多少時間就又追道:“回答我。”
沒錯,他就是對這事有點介懷。
“你好好說話,不許動手。”可蔣星一皺起了一張臉,“我還病着。不舒服。”
嚯,這副委屈勁兒。時岳摩挲着撫平蔣星一的眉頭:“好,我不說了。那躺下再睡一會吧。”
“不想躺。”蔣星一把頭一歪靠上時岳的肩膀,啞着嗓子輕聲說,“就這樣,這樣不冷。”
就這樣,我欠你的。時岳覺得這孩子真是被養嬌了,原來恨不得方圓一公裏都拉起警戒線,稍微一靠近就哔哔報警,僵着胳膊腿不讓碰。現在倒好,這也委屈、那也聽不得,縮在這軟軟一團淨提要求,跟自己的小兒子似的。
不過也好,時岳的心軟成一片。我也樂意這樣。
時岳把兩臂調整了一下,一墊一收,讓蔣星一靠得更舒服,頭低下去一點,貼着小孩的耳朵說話。
“星一,我希望我對你的這點好能成為你的底氣,而不是你的包袱。”
蔣星一的耳朵被這句話弄得很癢,他把自己往下縮了縮,聞到更濃密的桉樹香和一絲一縷的香水味,樹和海都厚重,他依靠上去也安全。蔣星一湊過去聳着鼻子嗅,很貪婪,這氣味也确實綿綿不絕,不像他在家裏拿着那件外套,貼過去聞一會就聞不到什麽了。
“你也不虧欠我什麽。”
時岳心想,是我常覺得給你給的還不夠。
蔣星一不動不響,也不知聽見沒有,時岳低頭去看,見小孩閉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手環着自己的腰,一手還抓着自己的領口。這會倒能把人放下去躺好,時岳的腿都壓得有點麻了,不過他沒有松手的意思,反把蔣星一抱得更近。
近到不能再近。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看上去像是一個人在親吻另一個人的頭發。
事實上,小孩的發旋也正在時岳嘴邊。他再往下低一點就能碰到。
“時哥,”但蔣星一在這時閉着眼睛說,“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可以依靠,也不再懼怕虧欠。我甚至還想虧欠你再多一點。
這樣我就可以還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覺得,時岳那麽溫柔的對待蔣星一,是在重新養育自己。蔣星一是他內心的小孩。
好溫柔的一章…我看得heart軟軟
也有出于遺憾的彌補心理…往後看哦~
謝謝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