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三十四面(上):十九歲的第一天
18第三十四面(上):十九歲的第一天
「他可以接受任何風暴。但他不能讓時岳看見那麽醜陋、不堪、可恥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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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周的周四,一夜大風吹,氣溫一下就降了下來,小城的街道上已經有了穿薄羽絨服的人。今天是 10 月的最後一天,萬聖節,甜悅烘焙裏也有應景的、點綴了節日風格的點心,時岳剛訂完蛋糕,确認了取貨時間,拿着單據出門。
店外寒浸浸的,風一陣緊一陣緩地吹,時岳不由想起上周六的夜,抱着蔣星一出透了汗以後,他的衣服也被捂得全是汗氣,把人放下一下就覺得透心涼。睡到十點多,蔣星一醒了,退了燒,靠着床頭直嚷嚷餓,時岳以五星級酒店服務生的标準給人端水端飯,聽候差遣,就差把飯喂小孩嘴裏。
一頓飯吃得不消停,蔣星一的嘴就沒停過,鼓鼓囊囊嘟着腮幫子還要說,就像要把這幾周欠下的話統統補上。吃過飯時岳要去送碗盤,蔣星一卻呲溜一下撲過來挂他身上,說自己虛得走不動路,得要人把他拎去洗漱臺。
虛?這兩條手臂纏得別提有多有勁。時岳簡直要被這孩子逗破功,心想,我看你不是我弟弟也不像我兒子,你該是我活祖宗。他也不知道病一場怎麽還叫小孩徹底轉了性,好像對他依戀得不得了,他只感覺懷裏這條八爪魚一直在動來動去的撒賴,快給他蹭出點異樣的反應。
就像那天在車裏。
時岳于是跟那天一樣把人拉開一點,屏着氣說熱,看蔣星一眼神濕漉漉地瞅着他,最後還是拍拍這拍拍那哄了大半天,哄得小孩自己趿拉着拖鞋去洗漱。到他收拾完,蔣星一又跟只跟腳的小狗似的,在客廳轉來轉去。
“要我給你扛進去?”時岳還是沒忍住,看蔣星一嘿嘿地笑,就拍打着趕人往卧室走,“去躺下。”
蔣星一一骨碌上了床,時岳跟過去給人蓋被子。從服務員變老媽子了,時岳在心裏笑話自己,他在這孩子面前是一點也拿不起架子。
那就寵吧,寵孩子也不犯法。時岳把被子拉上來,聽蔣星一歪着頭叫他:“時哥。”
“嗯?”時岳拿掌心托了托蔣星一的下巴。等了一會,等出一句偷偷索索的邀約:“下周五晚上你來家裏吃飯吧。”
“下周五?”時岳故意掏出手機看了下日期,“11 月 1 號,什麽日子?”
“那天我月考完,不用上晚自習。”蔣星一伸出一只手把時岳的手機拿開,“怎麽樣,來不來?”
說完又眨着狗狗眼補充:“奶奶也想你了。”
什麽蹩腳理由,時岳失笑。現在他和奶奶見得快比和蔣星一還勤,也正是因為頻繁的見面,他才深知這次邀約背後的原因。奶奶已先行邀請過他,還讓他陪着一起去挑了禮物,怕樣式小孩不喜歡——
但做人嘛,有能逗小孩的機會還是要牢牢抓住。
“哦,是慶祝月考結束呀,”時岳抵着蔣星一的臉捏了捏,“我還以為是要慶祝某個小孩又長大一歲呢。”
被拆穿的小孩頓時羞赧地笑笑,側過一點臉貼着時岳的手指,答得含含糊糊:“這個也順便慶祝一下。”
又蹭,真成小狗了。時岳一面吐槽一面享受,空的那只手把蔣星一轉過來拍了一掌,悶悶的聲兒是蓋章定論。
“成。那天考完我接你一起過去。”
東方國度,小城的萬聖夜過得平靜,沒有巫婆、黑貓和化妝舞會,只有一夜的等待和風吹。第二天,時岳早早到了店裏,打包禮物,望着天花板數時間。在這一天的從早到晚,他依舊忙時迎客、閑時碼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而是在想:這份驚喜,蔣星一應該會喜歡吧?
他實在很想給小孩一個難忘又歡快的生日。
傍晚六點,天已基本全黑了,時岳提着蛋糕盒子站在校門口的角落,沒多一會就等到了飛跑出來的蔣星一。“你還買蛋糕啊?”蔣星一抓了兩把頭發,“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誰是小孩?平時在家那些甜的也沒見你少吃一口。時岳拿下人的書包往肩上一甩,逗道:“不是給你買的,一會我和奶奶吃。”
“我偏要吃,就吃你盤子裏那份。”恃寵生嬌的小狗選擇性地忽略了時岳的鬼話,空着兩只手往前走,嘴裏叨叨道,“今晚本來想叫以辰一起來家裏吃飯,結果他們還要上晚自習。邪了門了,考完試還要上自習,火箭班的人就不用休息嗎?”
時岳笑聽,一路和蔣星一說着話,快到樓下時,蔣星一從書包裏掏出了沈以辰送的禮物,一只腳踩行星的宇航員小狗,是個迷你藍牙音箱。這是顯擺也是暗示,時岳看得明白,他拍了拍小孩,只說“稍安勿躁”。
進了家,時岳進廚房幫廚。自從他和奶奶建立邦交,在家裏幹點活奶奶也不再推三阻四,有時候喊他拿個這個、弄個那個,使喚得順嘴也順手。再說,過生日嘛,小壽星有功,安安心心上座等吃才是正理。
菜都備好了,下鍋一炒沒二十分鐘就都端上了桌。奶奶和時岳輪流給蔣星一夾菜,小孩稍微往哪看一眼哪的菜就到了手邊,連蝦都是剝好的。蔣星一唔唔嗯嗯地吃着,覺得食道腸胃和心直通,到處都是滿滿的。
正餐吃完,又吃了根長長的長壽面讨彩頭。奶奶說這個不能咬斷,蔣星一就吸溜吸溜生往嘴裏塞,等好不容易嚼碎咽下去了,時岳把手機伸到他眼前,照片裏的小孩鼓着腮幫子,把自己吸溜成了金頂山上的小松鼠。
這個人真煩。蔣星一懶得在好日子和時岳計較,瞥了人一道就端着手等蛋糕。在他的心裏,蛋糕才是過生日的标志,以前媽媽給他過生日時都會買蛋糕,蛋糕店還會附送一個蓮花燈,點着了就開瓣旋轉,生日歌能響好幾個月都不帶停。那會他年紀小,從來都是草草許願,心裏想的就是個吃,即便蛋糕的口感遠不如現在細膩,奶油吃進去甚至有點糊嘴,但他盼一年盼的就是那一口。
他當時,盼望那一口如同盼望長大。他以為長大就會擁有更多,更多幸福、更多美好,更多奶油一樣綿綢的甜蜜。
直到他真的長大了一點,他才知道活在期盼中的那點時間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他有幾年沒再吃過蛋糕,後來奶奶來了,又幫他重拾了這個儀式。奶油吃進嘴裏輕盈細密,放一天也不會起硬殼,可他卻沒有了那份單純期盼的心情,反倒是對許願這件事更加莊重和認真。
對不知道在哪裏、不知道能不能聽見他心聲的神仙許願,希望奶奶長壽,希望他的新一歲比舊一歲好那麽一點點。
許願到今年,神仙終于聽見了。
“小壽星,晾着我們自己走神啊?”時岳揩了點奶油抹到蔣星一鼻尖上,“許願啦。”
蠟燭點燃,火苗細細地跳躍,蔣星一合上眼,聽到時岳清清淡淡的嗓音,為他哼唱着一支生日歌。考去北城理工的願在歌聲中被吞了回去,蔣星一合掌,在心裏默默地念。
神仙啊,感謝你。感謝你讓我遇見他。
因為遇見他,我相信十九歲不會比十八歲過得更差。
把話念完,蔣星一吃了最大的一塊蛋糕,幽藍色的一層薄奶油是穹宇,奶油花和芒果塊是遍布其間的雲朵和星星。蛋糕好吃,就是時岳在一邊不老實,蘸着奶油往他臉上抹了好幾次,還把奶奶也帶的一起使壞。
三人分過,蛋糕還剩一牙,放冰箱可以當明天的早餐。蔣星一端着要時岳開冰箱門,昂着頭貓似的驕矜,時岳一手照做,另一手卻又勾了點奶油準确無誤地劃過蔣星一的右臉,補齊最後一道——
嗯,一邊三道白胡須,現在倒真是只貨真價實的小貓了。
“時岳!”蔣星一不滿,瞄見時岳的笑更是炸毛,手抓着冰箱門非要給他也來一道。時岳扶着門不松勁,氣小孩道你先打得開門再說,兩人的手一上一下,離了一指遠近,各自拿出玩鬧的力氣對抗。
什麽人!蔣星一忿忿,把手往上挪了一厘米、再一厘米,幾乎就要攀夠到時岳的手掌邊緣。
鑰匙插入鎖孔,門在這時開了。
蔣星一松了手,緩緩轉頭,聽到拖沓着踢鞋換鞋的腳步聲。轉頭的那幾秒,沒打開的冰箱門裏好像滲出了冷氣,冷氣也會攀爬,爬到他的腦袋頂往下流。
怎麽會呢?怎麽會今天回來?
他視線的落點,與他長相有五六分相像的男人提着涼拌菜和一瓶高度酒撴在桌上,眼睛打量了屋裏一圈,拉開凳子坐下。
“這人……誰啊?”
刻意拖了下語調,又和他對視,時岳知道男人問的就是自己。他正要答話,蔣星一已搶先開口:“我朋友。”
快得像蓄勢也像掩護。
又對他說:“時哥,這是我爸。”
蔣星一的身子繃得很直,直成了在星語軒躲雨時的樣子。或許比那時還要直,直得太過,每一寸線條都僵得看得出棱角。
“叔叔好。”時岳不着痕跡地擡手在蔣星一的腰上輕拍,對着男人微微點頭,“我是時岳,今天來家裏給星一過生日。”
男人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對人對事都沒有任何表示。“宏飛。”奶奶的聲音傳來,話音落地,男人斜着膀子站起來,松松垮垮地往廚房走去。
“時哥,你先回吧。明天老時間星語軒見。”蔣星一擡起了頭,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備戰狀态,眼睛微微緊縮到發顫。
時岳一時未答,客廳裏靜得詭異。這種氛圍,和他經歷過的不一樣,但他觸類旁通,能感受到一種令人不适的、壓抑的凝固,暗潮洶湧。廚房裏有字音卡帶似的飄來,是“錢”、“催着要”、“最後一次”,軟軟硬硬,像失真的鼓點。
“我一會再走。”時岳本能地對蔣星一說。他覺得自己掌下的皮肉已經硬成了一塊石頭。
時岳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蔣星一知道。要錢,軟硬兼施。争執,兇相畢露。還有可能打人,很有可能。所以他必須先變成一塊石頭。
也必須叫時岳離開。他瞪着眼看時岳:“不行。你現在就走。”
話語是命令,眼睛裏是祈求。
他可以接受任何風暴。但他不能讓時岳看見那麽醜陋、不堪、可恥的一幕。
然而還不等時岳回答,蔣宏飛就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拿着兩個酒杯坐回桌前。蔣星一看着他拿桌邊起掉了瓶蓋,朝時岳問:“小兄弟,來一起喝點?”
他是三白眼,眯着眼從下往上看人,像一頭随時會咬人要害的獸。
“時哥要回家了。”蔣星一推了把時岳,推不動。他去看他,看見的是深到讓自己骨頭發軟的凝視。翩翩青年攥着拳頭,好像正要從天神變成戰神,替他抵擋、替他承受。
“走。”蔣星一再下逐客令。蔣宏飛“啪”地一放筷子,提高了音量道:“老子和客人說話,你插什麽嘴?”
箭在弦上,蔣星一把自己繃成了一張弓。時岳往前走了兩步,臉上沒有表情,但嘴角帶着點弧度。
“小時,”奶奶在這時出來了,手上還抓着摘下的圍裙,“剛你不是說還有事嗎?先去忙吧。改天再來家裏坐。”
奶奶說完,臉向大門偏了偏,眼裏、話裏都是懇切溫和的一錘定音。家門之內,時岳是一個外人,再待下去,只會讓難堪滑向無法收場。
時岳看懂了。他本來也極善聽聲辨色。
“謝謝叔叔,家裏還有點事,下次有機會我再陪您喝酒。”面子上的禮貌話時岳說得毫無起伏,手放在蔣星一背上,停留再撤開,“奶奶,星一,我先走了。”
蔣星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奶奶把時岳送到門口。門關上,時岳才發現禮物還在自己包裏,沒有給出。他站在門外,聽不到門裏的一點動靜,沒有争吵、打鬥,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風也吹不起一個褶皺。
時岳下樓,出單元門,走到了小區門口。又止步,回身,好似夢游初醒。他的心跳紛亂、冗雜,不能自持,他沒法讓自己就這麽走出可能來臨的暴風雨,撇下蔣星一,獨自去幹爽無憂的星語軒避難。時岳拔腿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就開始跑,等他遠遠看到那棟矮樓時,五層蔣星一卧室的窗戶裏亮起了光。
光亮得突然,時岳的心跳在此刻轉為狂亂,“咚”、“咚”,吵得耳膜快要裂開。不是燈塔也不是明月,他向着那片亮到讓人眼盲的光猛跑,心跳震耳欲聾。除了這心跳聲他什麽也聽不到,直到“砰”、“砰”兩聲。
有兩團黑影從光裏撲出來,沉重地砸在了水泥地面。
有懸念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