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五十九面(下):我會告訴你我的全部(二)
34第五十九面(下):我會告訴你我的全部(二)
十點下晚自習,還沒出校門蔣星一就看見了時岳。他走過去和時岳并排,從身體語言上看兩個人既熟又不熟,像終于确定關系的相親對象,或者剛剛轉正的炮友。
這份別扭。
回了家,蔣星一先去洗漱,洗到一半時岳讓他等會再刷牙,從廚房盛了一小碗粥。“今天是臘八,”時岳拿勺在粥裏攪了攪,“喝了臘八粥再睡。”
蔣星一乖乖照做,可能是心神不定,他喝的中途被燙到兩次,嘴半張着“嘶嘶”地散熱。時岳坐在對面看着他喝,沒忍住伸手順着小孩腦袋頂往後摸。
怎麽會這麽可愛,這麽招人疼,時岳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從看到那篇作文開始他的心就軟了,跟這鍋炖了兩個鐘頭的粥一樣提都提不起來。
“我最喜歡的作者造鏡人在文章《如影随形》裏說過,比影子跟得人更緊的是心,比心藏得更深的是自我……”在作文裏蔣星一這麽寫,時岳讀到這裏忽略了他的古早筆名和被他爸批為垃圾的文章內容,看到的只有“最喜歡”三個字。
他的心百轉千回,等蔣星一咽下最後一口粥才問:“什麽時候看的?”
“周六。”蔣星一和他對視。原來周六是在家忙這個,時岳胸口像重感冒痊愈後的呼吸道,長長透出一口氣,忽然清清爽爽。
“你寫得很好。特別好。”蔣星一強調,“《如影随形》那篇我都看得想哭。”
因為長出自我意志而要被除掉的、“不中用”的影衛,簡直就是時岳少年時代的縮影。蔣星一光是看看就心疼。
“那會寫得太稚嫩,沒什麽可讀性。”時岳淺淺地笑,“還沒有你這篇作文寫得好。”
“胡說!你幹嗎随便貶低自己!”蔣星一扶着桌子站起來,“你寫得超級好,超超超級好。真的,我再投一次胎也趕不上。我覺得你這篇擴寫一下都能直接拿去參賽。”
參賽?看來這些果然是烏瑾年這孫子說的。時岳心下了然,蔣星一卻還不知道自己這套操作已經把線人賣得幹幹淨淨,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時岳身上。
“時哥,你別這麽說好不好?你多優秀啊!你這麽說自己我聽着特難受。你不要在乎差評或者別人說什麽,反正我是真的覺得你寫得很好……我這麽說不是為了讓你參賽,你不用非得通過拿獎證明什麽……我是很客觀地覺得你寫得好,像優秀的文學作品一樣好。我也希望你能,正确看待你創作的作品……”
每寫一行字都不是水字數,每寫一行字都要為人物命運負責,最初寫文時他是真的抱有創作優秀文學作品的目标,但聽多了否定,他慢慢連“創作”兩個字都羞于去提。什麽創作,有手有筆是個人都能寫,你以為你寫的東西能算什麽?他初心未改,卻必須把它藏起來,明面上還要自嘲,好像他真的已經相信自己寫出來的是垃圾。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其實他一直在等待什麽。他以為自己等待的是某個契機,某個取得重大成就、足以讓自己的作品上得了席面的契機,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不過是一份來自自己的承認。
文字沒有高貴與低賤之分,文學的世界裏,衆生平等。他想大聲說出來又總要輕笑着貶損的身份,他壓抑着不敢袒露的野心,原來成為一個優秀的寫手就是他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而他之所以擰巴,是因為他不能接受自己。他以為自己不配談夢。
“真的全是客觀評價?”時岳把小孩摟過來,“真的覺得我是個優秀的作者?”
看,作者兩個字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以啓齒。
“嗯……也不全是……”蔣星一撓了撓頭,“我喜歡你嘛,難免會有一點主觀在裏面……但優秀肯定是優秀,這個不用懷疑。”
這孩子,時岳低頭笑了,笑完突然反應過來這是蔣星一第一次對他說喜歡。喜歡他的作品,也喜歡他這個人,聽到這裏,他哪還能有什麽意難平呢?
沒有了。從今晚開始,他不會再矮化自己正在做的事。他要說,他是個每寫一部作品都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作者。他還有更高的追求。
“有你喜歡,看來我确實還挺優秀。”時岳敲了敲蔣星一的腦門,“去刷牙,等躺下我跟你說件事。”
這人真會吊人胃口,躺進被子裏的蔣星一拿眼瞅時岳。時岳倚在床邊撥弄蔣星一的額發,手指彈鋼琴一樣撫動。
“星一,其實元旦那天我就報名了中長篇小說大賽,主要是想試試能不能給你掙筆錢回來……但這個比賽是封閉創作,時間挺久的,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去。”
“當然要去啊,你想什麽沒想好?”蔣星一聽完就問,問出口的同時眼珠轉了轉,指着自己道,“不會是因為我吧?”
時岳沒說話,手指移下來摸了摸蔣星一的臉。蔣星一仰天長嘆,恨鐵不成鋼地拿頭撞了撞時岳:“我都多大人了,還能顧不住自己?你真的,你到時候放心去,我肯定吃好睡好按時上學。我跟你保證,你回來以後我還是全須全尾,胳膊腿都在……”
越說越不像話了,時岳把手放在蔣星一身後:“這保證有多少效力?上周我一個看不住你就把自己折騰病了,飯不吃,那麽冷的天就蓋條小薄被,你這是會照顧自己?對了,病着的時候你還喝酒。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敢這樣,我不在你打算怎麽造?”
說一句掄一下,使了六七分的力。蔣星一弓着脊背要逃,時岳及時伸手按住了他的後腰。
“手,”時岳沉下聲,“伸前面抱着我脖子。”
不是,怎麽還帶秋後算賬的啊?蔣星一哀怨地看時岳。時岳把小孩直接塞懷裏,胳膊安全帶一樣橫着卡下來,兇道:“抱住。挨完告訴我你反思出了什麽。”
時岳還沒對蔣星一這麽兇過,雖然是裝的成分居多,但蔣星一還是莫名腿軟,抱着時岳把頭深深埋低。擺好姿勢,手掌重重地掀下來,身後先是麻,再是疼,很快燙燙的連成一片。蔣星一扭着腰把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後實在耐不住時岳光落掌不說話,半真半假地嚎一聲,伸了一只手擋在後面。
“疼、疼了。”
時岳在小孩手背上輕輕拍一巴掌:“拿開。”
“不要!”蔣星一哪能聽不出來時岳語氣裏的松動,“我長記性,以後不這樣了。”
“不哪樣?說一遍。”
時岳把手搭在蔣星一手上,一句命令說得又低又沉。蔣星一碎碎地重複時岳念叨過的點,手在後面揉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揉舒服了,他腦子一抽:
“我以後也不會随便吃人東西,不跟人搭肩膀,免得……”
!!蔣星一急剎車,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以後第一時間側身打了個滾。時岳拽着腿把人拽回來按坐在身前。
“免得什麽?”
其實這時候他已經快繃不住笑。
“免得,免得,嗯……”蔣星一低頭冥思苦想,心裏恨自己不會說瞎話,眼偷偷一瞄,立馬跳起來往前撲,“你故意的!你就是因為吃醋找我茬!”
時岳臉上的酒窩收不住,蔣星一氣得又是一啃:“疼啊知不知道!你還轉移話題,剛剛明明在說你參賽的事!”
“我是真不放心你。”時岳把手完整地覆在小孩身後,“你耳朵長在這,疼一疼才能記住幾句。”
你別太荒謬!蔣星一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卯足了勁在時岳懷裏蹭。“不動。”時岳兜着兩團給人托起來一點,“不動就揉揉,好不好?”
“為什麽揉還要提條件啊?”蔣星一拱着腿蹭,嘴裏哼哼道,“你不喜歡我了?”
這臭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偏偏還什麽話都敢說。“又亂說是不是?”時岳把人兜高拍了幾巴掌,“剛剛下保證說胳膊腿健在,那天鬧脾氣說要燒死在家裏,要不就是蹦着高說讨厭我,讓我別管你。這些話我聽了不會傷心嗎?”
“別兇。”蔣星一成了非牛頓流體,軟軟黏黏癱在時岳胸前,“我不說了,都不說了。也不說你吃醋……”
蔣星一沒占到便宜只能小聲嘀咕,時岳聽着他委委屈屈的最後一句卻直接笑出了聲:“這你倒沒說錯,我是吃醋。你怎麽能對那孩子笑那麽甜,還就着他的手吃包子啊?我不說,怕你覺得我幹涉你交朋友,也沒真的不信任你,但你既然自己提了,我也承認,我心裏是有點不舒服。”
不止有點,不過要不裝這一下他真就是個和半大孩子較真的小氣鬼了。時岳把手掌放平去揉,揉了幾下又不解恨地捏了捏:“這幾天淨躲我,跟那孩子倒勾肩搭背。當時你倆打架是誰幫你找場子的……”
好吧,他裝不出多大度,甚至還要再往前翻一翻舊賬。蔣星一火速把手放時岳嘴上,又在人眉間的褶皺上親了親。
“以後注意。你去比賽了我一定潔身自好。”
這詞是這麽用的嗎?時岳的手一頓,忽然連給人多揉一下都不敢。床上彌漫開一種沒有經驗的新婚小兩口要辦事又手足無措的淡淡尴尬。
當然,這種尴尬只有時岳感覺得到。蔣星一天真爛漫地在時岳臉上印章,一口一口像只勤奮的小啄木鳥。時岳偏頭躲了躲,再次選擇轉移話題。
“和你确認件事。關于我筆名這些,是烏瑾年告訴你的吧?”
“不是!”蔣星一停嘴,否認後圓不了謊,兩只手着急忙慌護到身後。時岳終于控住了節奏,他捏着腕子把蔣星一的手按在腰上,另一只手寵溺無比地往下輕拍。
“沒關系。不過我本人在這,以後想知道什麽直接來問。”
時岳在蔣星一的鼻梁上落了一個吻。坦誠輕盈,落定似承諾。
“只要你想知道,我會慢慢告訴你我的全部。”
一口氣看爽了,時岳真是個假正經,其實澀得一肚子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