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六十二面(上):你為什麽會怕黑?

35第六十二面(上):你為什麽會怕黑?

「在黑暗的環境中,他的面具戴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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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這天晚上,蔣星一是窩在時岳懷裏睡着的。時岳給他講了自己寫文以來的趣事,聽得他笑一會沉默一會。

“也有很多不開心的事吧?”蔣星一問。時岳“嗯”了一聲,鼻尖蹭了蹭蔣星一的耳廓。

被惡意舉報,被抱團打低分,寫出點名堂以後總免不了要有些糟心事。但時岳只說:“不開心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能記得久的還是這些開心的事。”

解開關于夢想的死結,時岳是真的覺得過去種種都如過眼雲煙,再沒什麽所謂。蔣星一卻連他的釋然也要心疼:“以後再有不開心的事要告訴我,我陪你度過去。”

時岳的心空了一拍,眼角比眼球先濕。他從小很少哭,因為沒人把他當成過小孩子,可這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孩子總是在不經意間讓他眼熱。

“有你我還有什麽不開心?”時岳低嘆,但還是依蔣星一的要求保證道,“會的,我都告訴你。”

蔣星一這才滿意,安靜了一會又要時岳保證會去參賽。時岳真不敢讓這孩子在自己身前多扭,扭多兩下他就有反應,只能把蔣星一懸空摟起來,輕聲應下。

應下以後蔣星一松了勁,困得眼皮像貼了膠帶那麽上下往一起粘,卻還想聽時岳再講,睫毛掙紮着撲簌簌地抖。時岳捏着蔣星一的指頭勾了勾,說以後每天睡前都講十分鐘,蔣星一含混不清地讨價還價,最後把舊事雜談的時長延了十分鐘。

一錘定音,蔣星一秒睡,小指還勾在時岳的拇指肚上,頭就已經歪了下去。時岳抱着蔣星一舍不得放,怎麽抱怎麽覺得小孩小小一只,掂一掂份量又輕,就該被這麽抱着呵護。

從這天以後,二十分鐘的睡前夜話成了保留項目。下晚自習回來,蔣星一先拿一天中攢下的問題和時岳頭碰頭交流,吃點夜宵再洗漱躺下,差不多就是十一點。時岳看一眼手機開講,蔣星一想聽什麽就講什麽,十一點二十準時熄燈。

但這小孩比他還是時間管理達人,聽完故事裝着睡覺,其實他一出去就點亮臺燈翻筆記。時岳本來沒發現,他出去以後要備第二天的食材還要碼一會字,時間緊湊到幹完這些就剩倒頭睡覺。偏蔣星一記東西記不下時習慣念出點聲,夜裏安靜,時岳拉開門把人逮了個現行。

“睡了,就睡。”

蔣星一合上本舉着四根指頭發誓。時岳看着他老老實實躺下才關燈出去,結果等十二點四十他也要睡的時候來看了一眼,這孩子竟然把頭拱在被窩裏看書。

就為了不讓光從門縫裏滲出來,還是拿手機手電筒當的光源。

“眼不要了?”時岳抽出本子照準蔣星一身後一抽,“還跟我這玩上陽奉陰違了。”

這人一到這種事上就給自己擡輩份,好像成了他親爹。“睡前是最佳記憶時間你不知道嗎?”蔣星一不服氣地翻身沖時岳嚷,“再說你自己不也熬夜!”

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時岳掀開被子揚起胳膊就抽,連一句廢話都沒有。本子卷成的卷兒抽下來倒沒多疼,但聲巨大,羞得他滿床爬着躲,可躲哪去都能被準确無誤地抽到,最後是他差點從床邊掉下去時岳才停手。

“才兩天你又動手!”被抱在懷裏的蔣星一不領情,像條出水鯉魚,一挺一挺地向外撲騰,“你不講理!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詞兒還挺多,我看你語文分數還有上升的空間。”時岳捉住蔣星一的手腳把人團成一小團,邊逗邊問,“睡前是最佳記憶時間,挨了這頓能記住到點就睡嗎?”

蔣星一受制于人,能活動的只有那口牙,他果斷側過頭在人鎖骨上咬了一排牙印。“小狗變的?又咬。”時岳把蔣星一團吧着往上托了托,“我是晚上思維活躍,碼點提綱好第二天寫。你還長身體,別點燈熬油和我學。”

時岳的語氣溫柔也無奈,蔣星一和他對着眼瞪了一會,兩個人一起笑了。這一個月,他倆整覺沒睡過幾夜,眼睛底下都是兩抹青,要從下往上點燈照跟吸血鬼沒兩樣。

而且真論起來,時岳比他睡得還少呢,離近看眼球上都是小血絲,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貓子轉世。蔣星一伸手去摸時岳淺淺的眼袋。

“把時間放寬到十二點好不好?十二點到了,咱們不管有什麽沒幹完都先睡覺。”

提議倒是不錯……時岳任蔣星一摸完眼底又摸眼皮,嘴上說:“如果我沒記錯,好像剛有小孩說話不算話被我抓包了啊。”

“什麽小孩,我沒看見。”蔣星一頂着時岳的額頭耍賴,又說,“咱們可以互相監督。”

“怎麽監督?”時岳聽了失笑,拉開被子要把蔣星一放進去,小孩卻壁虎一樣四肢挂在他背上,甩都甩不下去。

“你也在這睡嘛,床這麽大。”蔣星一把嘴往時岳耳朵邊上湊,“你睡這方便監督。”

說完蔣星一的身體使勁往下一墜,幾乎要把時岳拉下來和他貼在一塊。時岳趕緊撐着床曲起一條腿,一只手去摘蔣星一的胳膊。

“下去自己睡。”

“不下不下!”蔣星一死死扣着時岳的脖子,“那天打完人你都留下了,為什麽今天不行?”

那天,那天是個意外好嗎?時岳覺得自己真要被這小孩打敗了。那天因為舍不得放手,時岳抱着蔣星一在床上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半邊身子都被壓麻了。他想着緩一下勁就回書房,結果這一緩就從坐靠變成側躺,兩臂還把蔣星一摟在懷裏,做夢都是自己捧着個軟軟的火爐。

這倒不算尴尬,真正尴尬的是第二天早上,雖然蔣星一醒在他後面,但他只要想起自己頂着小孩的那個畫面就恨不得遁地三尺。想到這,時岳毅然決然地把蔣星一從身上扒拉了下來。

“你這人怎麽這樣,打了人就要開溜啊?”蔣星一跳下床踩在時岳的拖鞋上,“我不讓你走!”

時岳沒理,擡腳往書房走,蔣星一愣是斜挂着他半個身子不下來:“你打人是家暴,再走我就報警了。”

還威脅上人了,時岳眼皮都沒擡:“報,現在就報。報了讓警察帶你脫褲子驗傷,能找出一個紅印我自己蹲大獄去。”

就那幾下拍得和撓癢癢差不多,誰家警察管你這閑事?時岳伸出胳膊把快挂不住的小孩夾牢,斜眼追了句:“到時候你正好告訴警察你為什麽挨抽,讓警察評評你該不該。”

沒有回應,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蔣星一羞憤得思維停滞,脖頸都發了紅。他吸了口氣,正要像串鞭炮那樣一段一段爆開,就看到自己被時岳帶進了書房床邊。時岳俯身撈起被子和枕頭,又拽下床頭的充電器,熄了臺燈往主卧走去。

這下蔣星一爆不出來了,他很識時務地仰臉蹭了蹭時岳的下颚:“拿東西你不告訴我?告訴我我就躺着等你了。”

這時候了還不忘逞嘴。時岳把蔣星一拎放到床上,走到另一邊鋪開被子躺下,側過臉,蔣星一已經自覺卷在被卷裏看他,一腦袋小毛茬黑亮黑亮,軟得讓人什麽脾氣也沒了。

“過來。”時岳把海豚玩偶放在兩條被子中間填縫,保有距離的同時伸出了一只手,“不早了,揉揉睡覺。”

蔣星一一下就笑了,心裏像熬糖漿似的咕嘟咕嘟冒起甜蜜的小泡。他翻了兩翻面沖時岳,閉了眼,臉蛋躺在人手掌心上蹭了蹭。

“晚安。”

同床睡的第二天是周五,一早起來外面就下了雪,紛紛灑灑,下到吃晚飯的點還沒停。吃過飯下樓,雪積得跟蔣星一發燒那天差不多厚,烏瑾年抱着胳膊左右看看,說在北城三個冬天也下不了這麽些雪。

晚自習從七點上到十點,一個半小時一節,兩節中間沒有明确的休息,想接水、去廁所直接從後門出去就行。班任坐在講臺上看自習,班裏因而很安靜,只有筆尖摩擦的細小聲響和教室外遙遠的風聲。

八點半多一點,蔣星一準備出去透口氣,剛拿着水杯站起來周圍就黑了。班裏瞬間更靜,不過幾秒鐘以後就有竊竊私語聲從各個角落蔓開,隔壁班甚至能聽到類似歡呼的躁動。

“都坐好。”

班任去門外看情況,拖凳子、收東西的窸窣動靜已經壓也壓不住。窗戶外面有明晃晃的光在閃,年級組長和幾個老師在走廊說話,能聽着聲,但聽不清說什麽,靠窗靠門的同學悄悄探着頭往外看。

這會就是個等,在黑裏坐着,交談嬉笑聲越來越大,班任敲敲門板讓他們先消停坐着,轉頭就和隔壁班老師說起了話。大概這麽等了十來分鐘,後座的方仲鈞捅了捅蔣星一的後背。

“估計要提前放學了。雪太大,岐城有一半電網癱瘓了。”

蔣星一回頭,看到這家夥胳膊抵着桌沿,背彎着,手機屏幕的光映出了他臉上難掩的興奮:“都上新聞了。今年真下透了。”

“進來了。”蔣星一瞥着門口,瞧見班任有往裏挪的意思就低聲提醒。方仲鈞的一只手在桌洞放着,聽了立馬鎖屏把手機往裏一怼。

“十幾分鐘都坐不住?還玩上手機了!”班任點了幾個名字,但聽話音不像要往開擴展,蔣星一豎着耳朵,果然聽見她說,“一會別嚷,收拾好東西安安靜靜走。我就在這看着,誰吵吵誰回來繼續在這上自習。”

蔣星一拿眼去找沈以辰,沈以辰已經把書包放到腿面上時刻準備往起背。他也拉開拉鏈把課本筆袋一股腦掃進去。

“行了,放學吧。”

嘈雜聲還是擴散開了,拍桌子的,哼歌的,三兩個說小話的,班任揮揮手讓他們趕緊走,蔣星一斜背着書包沖方仲鈞比了一個大拇指。下到三樓,沈以辰沖火箭班的方向擡了擡下巴颏。

“得、得虧我出來了。”

蔣星一一看,火箭班的前後門都開着,這是為了冬天上自習不犯困。從門外看進去,能看到講臺上豎着個電動車車頭燈,強光底下的書桌上支着手機作光源,白瑩瑩,一點一點。

怪不得班任讓他們小聲呢,蔣星一挑了挑眉,搭着沈以辰的肩膀三步并作兩步下樓。校園裏有雪,視野開闊,比教室和樓道都亮,還有許多白瑩瑩的四方光源,猛一看很像什麽演唱會現場。

兩人出了校門,一束光晃過來打在他們腳邊,蔣星一看過去,是舉着手電筒的時岳和烏瑾年。提早放學來得突然,兩人沒想着能有人接,當下快步走過去,都有幾分意外和驚喜。

“這一片的店鋪、小區都歇菜了。”烏瑾年接過沈以辰的書包,“看這樣子恐怕一時半會來不了電。”時岳把另一只手電遞給烏瑾年,四個人就此分開,打着光各自回家。

一路上人不少,應該都是停電鬧的,不然這麽個大雪天誰都想待在家裏。蔣星一不好好走路,一會竄一截打滑,一會撐着時岳的胳膊漂腳,腳下的雪面被手電映照出了星光,頭頂上是一輪亮亮的凸月。

進小區上樓,蔣星一走在時岳前面,他知道時岳怕黑,一只手伸在後面拽着時岳的袖口。時岳給他配了備用鑰匙,但平時都是一敲門就有人給開,這還是他第一次用。

他因此有一種直覺,今晚該他照顧時岳多些。

進了門,兩人打着手電擠到洗手臺。還好沒停水,家裏安的又是燃氣熱水器,洗漱用水不受影響。蔣星一洗完給時岳照亮,照到人閉着眼洗臉時突然想到了什麽。

“時哥,你等我一下。”

蔣星一握着手電進了主卧,拉開抽屜翻找,捏起個圓圓的小東西按了兩下。

“星一?”

時岳在叫他,聽聲音好像有一點克制的慌。蔣星一應了一聲,把東西扔進紙盒,走回去看見時岳濕着臉站在鏡子前。

“我來啦。”蔣星一舉高手電,反應過來這人剛剛可能沒聽見他說話,“剛才去主卧找東西。”時岳“嗯”了一聲,就着亮光擦幹臉戴上眼鏡,臉上在笑,動作卻透出僵硬。

這人怕黑。蔣星一把手貼在時岳的肩胛骨上,等人收拾完又把那只手放下來抓住時岳的手腕。時岳拍了拍他的腕子說“沒關系”,他懶得聽,手再下移,握住了時岳的手掌。

拇指搭在虎口,四根指頭貼着手背,這是個說不上有多親密的動作,比不了擁抱挨得更近,但貴在新。時岳被這種新奇的觸碰弄懵了,直到跟蔣星一進了主卧才笑道:“怎麽拉着我?我沒事的。”

蔣星一松開手,看着時岳,往後退開兩步。剛剛時岳握得他很緊,那是一種下意識,即使有光也會對周圍的黑暗恐懼。可時岳好像并不知道,或者說,他習慣了在恐懼時也戴一層面具。

“你騙人。”

蔣星一按滅了手電。這下黑很徹底。時岳驟然成了睜眼瞎,他想摸索着向蔣星一所在的位置靠近,向潛在的光源靠近,但他邁不開步。

黑暗中,有存在感的只有他的呼吸。

時岳感覺自己開始出汗了,生理反應不受控制。他不是夜盲,适應一會就能看見蔣星一的影,可他就是邁不出一步。封閉五感,是他對抗黑暗的唯一本領,只有這樣才能削弱想象力,盡管這也是自欺欺人。

“星一……”

黑暗能藏污納垢,也能剝去僞裝。他和活在陽光下的人不同,他是被迫與黑暗為伍的人,是黑暗裏的一部分。

在黑暗的環境中,他的面具戴不了太久。

“我在呢。”時岳身前靠過來一個熱乎乎的影,“你抱着我。”

這句話,蔣星一在地下室就對他說過。時岳收緊雙臂,收得緊緊的,他把頭埋在蔣星一的肩膀上。

“時哥,你為什麽會怕黑?”

蔣星一問,一手向上停放在時岳的脖頸。他按亮手電,手随之輕輕拍打。

時岳的臉向下,沒發現有光。他的世界還是黑的。黑到他必須坦誠摘下所有成人化的面具。

“我被關起來過。關在很黑的地方。”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沒有任何面具、一張白紙的孩子。

“只要我……做了讓他失望的事,我就會被關起來。”

關到他能在一開門時就收起委屈和害怕,收起傷心和埋怨,戴好面具,口齒清晰地承認他的錯誤。

“對不起,”蔣星一把時岳摟緊,手從上往下輕拍,“我不該問。”

他知道時岳所說的“他”是誰。因為知道,蔣星一覺得自己很殘忍。

“說什麽對不起。”時岳悶笑一聲,“我說過了,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蔣星一慌手慌腳地拍,手電的光跟着上下晃動,“時哥,你別因為我問的問題難受。”

時岳擡起臉。蔣星一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躲,裏面的擔心太明顯,好像他還是那個被關着出不來的小孩子。

“傻小狗。”

時岳伸手掐了掐蔣星一的臉蛋。

“都過去了。”

我可能還是會害怕。但在你關掉手電又抱着我的那一刻,我回首過去,袒露那段遭遇和黑暗一樣,都不再那麽讓我難以忍受。

當年那個縮在角落裏的孩子,已經穿過時光,抱到了他最想抱的。

蔣星一偏過臉碰了碰時岳的手指,手沒停,還忙活着上下拍打。他回憶着時岳之前安撫他時的手法動作,拍得時岳漸漸低下頭抵着他的腦門。

時岳的眼睛很純淨,很安寧。

“星一,”時岳叫他,“等放寒假了,你陪我去趟今安縣吧。”

一字一句撲在蔣星一被掐過的臉側,帶着牙膏淡淡的清涼。

“我媽媽葬在那。她死在了我出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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