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六十六面:剩下的自己數出來

42第六十六面:剩下的自己數出來

「他因為時岳的心疼開始心疼時岳,也因為自己是時岳心疼的源頭而開始心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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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養了一天,時岳的燒是退幹淨了,人也有了點精神頭,中午已經能進廚房和烏瑾年打配合做飯,食材大盤小碟擺了一臺面。

今年是個禿尾巴的小除年,除夕就在明天的臘月二十九,烏瑾年吃完這頓午飯就要回北城了,還要帶着沈以辰一起。沈以辰的爸爸生意沒談攏,最快要年初四才回來,也不知道昨天這倆人是怎麽和老爺子溝通的,反正是得了許可,烏瑾年回來給他嘚瑟了半晚上,嘚瑟完就退了原本的車票買了兩張貴得要死的機票。

感覺這人差不多已經上天了,切菜還哼着歌扭,時岳覺得好笑,但看着心裏也替人高興。沈以辰在外面收行李箱,電視随便放着個臺聽響兒,貓咪滿屋子溜達,隔一會就得進來貼着烏瑾年和時岳的腿打轉。

這才有點快過節的意思。

菜炒得差不多,時岳端上桌開門去叫蔣星一。屋裏昏暗,這孩子身體貼牆睡成了一長條,頭埋在枕頭底下只露了一半臉蛋。時岳坐過去把人抄着抱起來。

“星一。醒醒了。”

時岳晃晃手臂,蔣星一根本一動都不帶動,嘴還半張着,像只天塌下來也要睡覺的小狗。

這孩子是真累了,時岳把人靠在自己肩膀上輕輕地拍,嘴貼着耳朵叫蔣星一的小名。好幾天睡得不整,坐車回來又去醫院,昨天還沒活找活地照顧了他整整一天,要不是中午他摟着人睡了一會,小孩還得坐床邊一邊寫卷子一邊看着他。

到昨天晚上終于是熬不住了,才八點就睜不開眼,倚着櫃子門都能睡着,人一磕一磕直往下出溜。他把蔣星一抱上來躺好,小孩一覺就睡到現在,十一點半。

“星星,起來吃點東西。”

時岳拿手在蔣星一肚子上捋,叫醒腸胃似的,蔣星一卻只感覺有蚊子一直在自己耳邊哼哼。他左偏一下頭,右偏一下頭,手還空揮了兩下,那聲兒卻趕也趕不走。

他只好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出太陽了?”

蔣星一問,他的意識突然跳到了金頂山等日出的那個清晨。時岳和那天一樣看着他,一對笑眼離他很近。

“都到頭頂了。”時岳拉開點窗簾,手擋着蔣星一的一半眼睛,“下午以辰和烏哥就走了,咱們一起吃頓飯,還困你就吃完了再睡。”

蔣星一眨着眼适應了一會,站下地捧起時岳的臉仔細看了一圈,見病色消了不少,他又把手繞過去摸時岳腦袋後面的包。時岳覺得這孩子簡直是拿自己當實驗觀察對象了,這兩天不是脖子就是腦袋,摸起來沒完沒了,就差拿一本子記錄變化了。

“先吃飯再摸?”時岳仰起臉逗小孩,“要不你邊吃邊摸也行。”

說完就挨了蔣星一的白眼。

這頓飯吃得熱鬧,筷子碰筷子,又開了酒。和烏瑾年吃飯就沒有不碰酒的時候,時岳吃着藥又要開車,那酒除了烏瑾年就全讓蔣星一喝了。

反正沈以辰是喝兩口就嫌苦。

吃到最後,烏瑾年開始交代怎麽喂貓怎麽換貓砂,讓時岳至少兩天來家裏一趟。時岳端開蔣星一的酒杯答應了,小貓趴在他腳上咪咪叫了兩聲。

吃了飯沈以辰拉蔣星一出去買特産,要帶回去給烏爸烏媽,烏瑾年就和時岳留在家裏收拾。從廚房窗戶看下去能看到拖着行李箱的人,越近年根歸鄉過年的越多,回家,這好像是一種約定俗成、刻在人基因裏的磁極吸引。

不過對于時岳來說,家已經不在北城。

“你家鑰匙和我家鑰匙我都擱茶幾上了,走前記得拿。”烏瑾年招呼時岳,手唰唰地抖筷子上的水,“你就踏實在岐城過年,我讓我爸媽去看過你家老爺子了,目前狀态穩定,沒有要報警或者追殺過來的意思。回去了我再親自視察一趟去。”

正經話不正經說,這就是他倆這關系。時岳接過筷子擦幹:“知道了。回去帶以辰好好玩玩。貓你放心,我肯定給你喂得只認我不認你。”

倆人就笑,葷的素的摻着說,說到歸置完兩個小孩也回來了,掂着兩個盒子往地上一放。外面冷,一吹風蔣星一的酒勁就上了頭,兩手托着沙發墊東搖西晃,完全就是上課打瞌睡還得強裝的樣兒。時岳走過去準備叫小孩上床去睡,烏瑾年拉了他一把。

“進來一趟。”

什麽話還得背着人?時岳跟着烏瑾年進房間,沈以辰正蹲在地上抱着小貓告別。“你不在的時候星一就睡這。”烏瑾年指了指床上的枕頭,時岳不明所以,眼看過去,枕頭剛好被掀到一邊。

時岳的臉色幾乎是瞬間就變了。

“我是在你們剛回來那天無意中發現的,想了想還是得叫你知道。”烏瑾年看了眼門外,“一會我們走了,你好好跟星一說。”

蔣星一這一覺睡到了晚上七點,翻身坐起來,頭還有點暈勁,他緩了緩,沖門外喊人。時岳進來得很快,端着水讓他喝,喝完他擡頭把水杯遞回去,發現時岳的臉色不太對。

“怎麽了?不高興?”蔣星一抱着時岳的腰往上纏,“我可沒喝太多。”

小狗最會察言觀色,不用學,都是天生的。時岳捏住蔣星一的下巴颏一擡:“現在餓不餓?”

就是不高興了,蔣星一這下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他頭一歪,把半邊臉貼着時岳胸口上。

“不餓我們就聊一會再吃飯,嗯?”

這小孩總有辦法讓自己心軟,靠在這跟球崽咬了東西求他原諒時的樣子如出一轍。但事情沒說清楚,就還不到他心軟的時候。

蔣星一點頭,亮亮的黑眼珠看着他,時岳手動把小孩的腦袋按低:“上次光我說了分開的那兩周是怎麽過的,現在你也說說?”

給你一個交代的機會。

蔣星一覺得時岳話裏有話,但一下沒聽出來,就走一步算一步,先撿好的說:“我過得挺好的啊,天天跟以辰在一塊住,好吃好睡,期末考成績不是也給你彙報了?都摸着北城理工的邊了。”

完了臉使勁蹭一蹭。

“就沒點不好的事?”

時岳拖着椅子坐下,把手搭上蔣星一的後背。

“有啊。”蔣星一轉了轉眼珠,“不好的事就是我每天都想你。”

時岳不買賬,聽了把手繼續下移:“沒了?”

再給你一次坦白的機會。

“沒了。還能有什麽啊。”

蔣星一回答得斬釘截鐵,眼卻快速看了下枕頭。時岳把手停在他身後不說話。

位置好像沒變吧?再說時岳這兩天狀态不在線,壓根也沒收拾過床鋪。蔣星一在沉默裏回憶,一面僥幸,一面心虛,直到時岳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那這是什麽?”

幾團血跡斑斑的紙團,因為在枕頭底下壓過,皺得扁得像破布頭。蔣星一一見就知道不好,但還是要嘗試狡辯:“前一陣天幹,我老流鼻血來着。”

“擦鼻血的紙?”時岳問。他看蔣星一還敢點頭,心裏那股火再也壓不下去,抓起藏在座椅靠墊後面的鋼尺拍在桌上:“那這個呢?”

聲音沉了一個八度,蔣星一的心咯噔一聲。他沒成想這哥這麽狡猾,都真相大白了還要把證物拆開,讓他誤以為有隐瞞的空間。

“把袖子卷起來。”

不等蔣星一想清楚現在招供還來不來得及,時岳已經抛出一個只需要執行的命令。沒有大吼大叫,但那低到不能再低的聲調還是讓蔣星一知道他玩完了。

“時哥……”

你聽我解釋。

“卷起來。”

好吧,人家不聽。蔣星一後脊骨發麻,只能硬着頭皮把袖子拽上去一點,還不敢拽多,只敢拽到手肘處。

但已經足夠了。手臂上的劃痕條條都破過皮,現在凝成血痂,罪證清晰。時岳抓過尺子給了蔣星一身後一下。

你倒真舍得在自己身上下狠手,劃的時候不怕疼,挨一下就扭成這樣。時岳氣得牙根癢癢,他好久都沒這麽氣過了,話也不想說,擡手又是兩下。

“嗷!”

蔣星一嚎了一聲,捂着痛處差點滾下床。時岳把他撈起來,看見小孩的眼睛躲躲閃閃不敢看他。

算了。時岳把尺子扔開,抱着蔣星一坐在自己身上,小孩的兩條腿就從椅背和扶手的空隙間自然垂下。時岳按着蔣星一的脊背,手掄圓了往下削,反正巴掌也打不壞,這次他得讓這小混蛋知道個怕。

知道了,真知道了,蔣星一要是能聽見時岳的心聲一定會在心裏這麽喊。他不知道這哥病還沒好哪來這麽大的勁,挨了十幾下他就坐不住了,胳膊腿卻都伸不出來,只能在前面徒勞地撲撲騰騰。

以後我再也不說你打得不疼了……

蔣星一後悔死了,除了後悔這個,更後悔自己犯懶沒把紙團及時扔掉。時岳最介意的就是自己受傷,這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以前每次周末過來時岳都要檢查一遍他的舊傷,稍微多一個淤青也會皺眉頭。等他的額頭被蔣宏飛豁出了口,時岳更是有事沒事就要湊近了看他的疤,他倆睡在一張床上以後,時岳幾乎每晚都是把嘴貼在上面睡着的。

如果可能,時岳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意讓他受傷,在時岳心裏,他就應該是個漂漂亮亮的寶貝,不能有一點磕碰。蔣星一知道自己這回是踩了人的雷區,關鍵踩了還讓人逮着了,當下幹脆老老實實抱着椅背咬牙硬扛。

打吧打吧,打完你消氣就行。

這邊蔣星一乖乖地挨,那邊時岳卻覺出了不對。他這十幾下可一點也沒放水,抽下去自己掌心都燙,小孩倒安靜如雞,一聲也不哼。

這可不是這小混蛋現在的風格。難道他是覺得委屈了?

時岳停了手,這個時候他的氣也下去大半。他把蔣星一往外抱了抱,見小孩死死咬着牙,咬得兩個腮幫子都鼓出了硬塊。

這是幹什麽,喊一聲疼我能吃了你?給自己忍成這副誓死不屈的可憐樣。時岳擦了把蔣星一額頭上的汗:“小英雄,抗大刑呢?”

蔣星一還沒緩過勁來,巴掌一停身後不怎麽疼了,但又麻又熱,還有點癢。他眨着兩眼問:“你打完了嗎?”

時岳差點笑出來,一顆心立馬被這孩子弄軟了,他得憋半天才能用僅剩的那點氣憋出點威嚴。

“看你表現。你先說說,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想你。”

等了幾分鐘,時岳等到這麽一句話。蔣星一低着臉,眼珠卻向上瞅他,聲音裏有一點沉悶的執拗。

“不許賣乖。說真實原因。”

時岳輕輕拍了拍蔣星一的嘴。

“本來就是因為這個啊。”蔣星一突然委屈起來,他偏頭躲開時岳的手,“你當時走得那麽突然,又一點都聯系不到,我心裏老擔心你被關,怕你一個人怕黑,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就想着我一定得考進北城理工。”

這樣萬一你爸真的一直關着你,我還能想辦法去救你。

“可是我白天學不進去,夜裏又睡不着,開始兩天狀态特別糟糕,腦袋裏亂亂的,感覺填着很多很可怕的想法。”

越學不進去就越想學,越想學就越學不進去,心裏急到了極點。因為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後來我就想了個辦法,就是早晚劃自己一下,提醒自己要專心在現在。烏哥說你以前也這樣過,我看着劃痕就感覺你好像在陪着我,心裏就沒那麽亂了……”

也好像能體會到一點你當年的心情。

說完蔣星一又有點沒底氣,畢竟自傷這種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只能算是一種失敗的情緒轉移。自傷的一瞬間短暫的解脫感像浪潮一樣把人淹沒,放松、爽快、自由,随後卻是空虛的羞恥和失落。他沒說話,時岳也沒說話,時岳把他的袖子一褶一褶地卷起。

“別看了。”蔣星一把胳膊往回抽了抽,“我知道自己不該。”

他抽了兩把沒抽出去,袖子被卷到了大臂。一臂細疤完完整整露了出來,摸上去已經沒有什麽痛感了。

“還疼不疼?”

一滴水滴落下來,蔣星一猛地一顫,水珠底下的傷口像被蟄了一樣,新肉在血痂裏收縮。他想起在劃它的時候,他的确是實實在在的疼。

“現在不疼了,你別、你別哭。”

蔣星一急得用另一只沒被握住的手給時岳擦臉。這哥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紅眼睛,也不是沒有偷摸掉過淚,但是第一次這麽不加掩飾地對着他,一滴、又一滴,每一滴淚都滾滾地沿着疤痕往下流。

“我以後不了。保證不了。”

蔣星一的傷口重新疼了起來。他因為時岳的心疼開始心疼時岳,也因為自己是時岳心疼的源頭而開始心疼自己。

“我以後再這樣你就數着印子打我。用尺子打。我不喊也不躲。”

你這孩子真不怕讓自己疼,時岳無緣無故被逗笑了一下。蔣星一見了也笑,兩顆小尖牙一邊露一個,看上去就是只傻小狗。

“不生我氣了吧?”

蔣星一的手扒拉扒拉抹上時岳的眼角,笑得又笨拙又明朗。時岳把小孩的這只手也拉下來攥住,伸手去卷袖口。

哪還有什麽氣,就剩心疼了。但僥幸心理不能助長——

時岳沒答,只說:“那就按你說的辦。”

兩只袖子都被卷了上去,小二十條傷痕淩亂地排在那,長短不一。時岳簡直無法想象這孩子下手的時候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

“我是說下、下次……”

蔣星一看時岳低頭好像在數數,吓得人直往後退,說話都打磕巴。

“沒有下一次。”

時岳陡然沉下聲音。他把蔣星一往懷裏重新兜了兜,伸手去床上拿尺子。

“不是,這次要不算了……時哥、哥!哥!”

鋼尺兜風在空中揮了兩下,咻咻地響,蔣星一摟着時岳的脖子直叫哥。時岳把他抱緊了一點。

“手摟好。一會疼了就喊,別硬忍。”

……怕我硬忍你倒是饒了我這頓啊,蔣星一心裏飄過一個嗚嗚哭泣的表情。他還想再給自己争取下減刑,時岳已經拿手半揉半扇,在後面拍了兩下。

預熱呢麽?蔣星一認命地閉上眼,把臉貼在時岳臉上:“來吧。稍微輕一點點。”

以後他再信口說話他就是狗。

剛在心裏發完這句誓,時岳的手就從他身後離開了。蔣星一緊張得全身緊繃,用幾乎要把時岳脖子勒斷的力度把自己盡可能縮成一小團。等了大概五六秒,身後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他疑惑地小聲叫了句:“哥?”

疼痛就降臨在這一刻,猝不及防,蔣星一吃痛地往回倒抽氣。這哥的心眼壞透了,專挑他放松下來的時候打,不過沒用尺子,用的是肉做的手掌。

算你還有點良心。

可惜蔣星一的感動沒維持多久,時岳的下一巴掌裹着風拍了下來,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句:

“還剩十七下,自己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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