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六十七面：新年快樂（二）

43第六十七面：新年快樂（二）

四十五分鐘以後，在主卧門口探頭數次的時岳徘徊了兩圈，輕輕叩了下門，端着水杯放到床頭櫃上。蔣星一平趴着湊過來喝，眼睛眉毛都彎彎的。

像只無敵可愛無敵柔軟的小狗。

這只小狗一接起視頻來他就聽見了，開始光是視頻那頭說話，小狗低着眼聽，姿态說不上是抗拒還是抵觸。時岳不放心，剛靠近一點，就聽小狗悶聲悶氣地叫了聲“媽”。

敢情這是跟自己媽別扭呢。

時岳知道媽媽一直是蔣星一心裏一根很纖細的小刺，這孩子想媽，想到多少次睡夢中都不經意叫着“媽媽”。他從理智上理解媽媽的苦衷和不得已，也心疼媽媽遇人不淑，但還沒抽條長個兒的時候就和媽媽分開，他也會在心裏埋怨媽媽為什麽不能堅持把自己帶走。

在媽媽面前，他還是舊時光裏那個倔強的小小孩子。

小小孩子就那麽光聽不說地對着手機，時岳假裝擦桌子，來回來去在主卧門口走了好幾趟。等了五六分鐘，蔣星一突然瞪圓眼睛坐了起來。

“他騙人的！奶奶不在了，就是他在外面賭錢招惹出的事！”

時岳趕緊走近點，蔣星一和媽媽一來一回說起了話，他仔細一聽，原來是媽媽前一陣一直聯系不到奶奶，就給蔣宏飛發了條信息。蔣宏飛騙媽媽說奶奶在住院，套了筆錢就音訊全無，要不是這通電話，媽媽到現在還得被蒙在鼓裏，早晚都擔心奶奶的身體。

話說開了，蔣星一哇哩哇啦把蔣宏飛罵了一通，讓媽媽不許再給他錢，然後嘴一撇眼睛就紅了。媽媽在視頻那頭看得清楚，一聲一聲叫着蔣星一的小名安慰他，哄小孩似的，蔣星一沒憋住撂開手機，把臉埋進手臂間哭了一小會。時岳看着蔣星一的脊背線條一高一低地顫，好幾次都忍不住要進去把小孩摟在懷裏。

沒出一點聲，哭到差不多小孩還鼻音嗡嗡的就勸媽媽：“我已經沒事了，都過去了。您生了妹妹也沒多久得好好養着，就別來回跑了，等我上大學了再去看您。”

給時岳聽得心疼壞了。

不過哭完蔣星一的心結好像也被淚水沖開了，小孩和媽媽開始回憶過去，談話正式進入溫馨階段。時岳自覺走遠了點，聽不清兩人說什麽，就聽着蔣星一隔一會兒就要笑兩聲，叽叽喳喳嘴就沒閑。到他接水要往裏送的時候，蔣星一正看着屏幕對面叫“妹妹”。

捏着嗓子叫的，聲音也輕，好像不這樣就要把小娃娃吓着。

時岳站在床邊看蔣星一邊喝水邊逗妹妹，每個表情都有種上揚的少年神氣，他一看就挪不動步，不想走，等蔣星一把嘴從杯口移開才伸手去握水杯，一指客廳，對小孩示意自己要出去了。

但沒走成，蔣星一拉着他的手腕一使勁在床上跪坐起來，把手機屏幕沖他一仰——

“媽，我說的就是他。”

時岳：……

“媽……那個阿姨，阿姨好。”

時岳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主要是沒思想準備，毫無防備就見了家長。“就是他”，時岳不知道蔣星一是怎麽給媽媽介紹的自己，反正他現在不是把自己放在哥哥的位置上。

所以緊張，也心虛。

那頭的女人倒笑了，一笑，眼睛也是彎彎的。她沒問時岳任何私人的問題，就只謝謝他一直這麽關照星星。時岳很局促地不知道說什麽好，那副慣常的交際面具這會怎麽也戴不上去，最後還是蔣星一拿開手機結束了他的煎熬。

不過沒放手，蔣星一的手從他手腕上溜下來溜進了他的掌心。時岳聽着蔣星一和媽媽睜着眼說瞎話，說他出去了，媽媽這才很綿柔地說星星眼光很好。蔣星一一臉“那是當然”的表情，手指尖在他掌心裏輕輕地摳。

時岳呢？時岳被摳得一顫一顫。酥麻從掌紋蔓到筋脈再到皮下血肉，上下游走，他僵握着小孩的手，剩下的話一句也沒往耳朵眼裏進。

結束視頻，蔣星一的開心溢于言表，坐在茶幾前包餃子時還是一對笑眼。他的手機扔在一邊，屏幕亮着，微信聊天列表的第一行是剛和他加上好友的媽媽。以前他一直不願意通過媽媽的好友，媽媽只能從奶奶那兒知道他的情況，但今天聊完這一場，他心底很多莫名其妙的固執也松了。

媽媽說他這是長大了，他覺得其實正相反。這幾個月波波折折，他被時岳護在心上越愛越小，小到把什麽瘋、什麽苦也撒出來過，現在他對過去再也沒有什麽執怨了。他也不再想握緊拳頭、梗着脖子，好像一定要對抗什麽。

這算是一種和解嗎？蔣星一沒搞明白。他只感覺自己能承受的、接納的遠比以前要多。他的刺沒了，有看不見的東西代替它成了他精神上無堅不摧的铠甲。造成這一切變化的人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正專心地托着一個餃子捏邊，蔣星一從沙發上擡起身子，從天而降偷襲時岳的額頭，在上面印了一個章。

還是奶糖味的。

兩個人包得都慢，到煮餃子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八點，蔣星一挂在時岳背後接了沈以辰打來的視頻。沈以辰說話輕聲細氣，好幾句都聽不清，時岳見狀把油煙機關小，噪音剛降下來，烏瑾年的大嗓門就瞅着空橫插了一道。

“吃了沒？給你倆看看我們這的菜。”

時岳關火撈餃子，烏瑾年在那頭給蔣星一報菜名。報到一半，蔣星一從時岳背上下去規規矩矩站好，拿一根手指捅了捅時岳的腰。

他看過去，視頻裏是烏爸烏媽的兩張笑臉。

時岳笑着問好，和這對長輩不用任何寒暄，一對視一張嘴就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好像昨天他才去人家家裏蹭過飯。蔣星一拿走他手裏的漏勺撈剩下的餃子，怕入鏡，胳膊抻得老長，時岳餘光一瞥乍開兩條胳膊把小孩圈進來。大過年的，不能只有他不明不白地在大人面前露臉。

聊了七八分鐘，烏爸看上去有話還沒說完，但烏媽催他去給沈以辰炒那道拿手菜，視頻就此收了線。蔣星一跟解除禁锢一樣一下子垮下點背，臉蛋紅紅地抓着筷子重新做了時岳身上的大號挂件，跟着人一趟出一趟進，把年夜飯擺上了餐桌。

這頓飯吃得很長，電視裏一閃一閃，手機丁零當啷地響。班級群老有人發消息，沒什麽像樣的問候，除了吐槽晚會節目和“哈哈哈哈”就是滿屏的表情包。刷了一陣屏群裏又開始下紅包雨，每個都沒幾塊錢，但發了就秒沒，最後一個是班任砸進來的大包，不用搶，人人有份。

到十一點半，窗外零星的炮仗聲越來越連續，這頭的聲剛落那頭就續上。晚會是節日的背景板，時岳和蔣星一窩在沙發裏逗貓玩，桌子上擺的盤子、碗還扔在那沒洗。辭舊迎新，一吃完飯就必須馬上收拾的舊習慣看來也要迎來新改變，時岳懶洋洋地抱着兩團活物樂不思蜀，感覺自己是人生贏家、貓狗俱全。

十一點五十，炮仗被禮花聲蓋了過去，沒開燈的卧室被彩光映得一亮一亮。蔣星一把手機一揣要去樓下看，羽絨服一披不拉拉鏈就往外走，時岳夾着圍巾追下去，到大門口的空地上才把人逮住。

禮花滿天，飛升時是拖了條尾巴、反向而行的流星，到最高處有一剎那緩慢的停滞，再綻開成彩點、光片、線條，火樹銀花，絢麗燦爛。蔣星一仰着脖子看，哪個也不想錯過，時岳忙着給他拉拉鎖系圍巾，耳邊轟轟隆隆，眼前是小孩在光影狂歡裏明明滅滅的臉。

短暫的盛放持續了十分鐘，無數願望踩着舊年的尾巴根在今夜散成天上的星星。蔣星一的手機接連響了兩聲，他掏出來一看，是媽媽和時岳前後腳發來的紅包。

一個在舊年的最後一分鐘，一個在新年的第一分鐘。

怎麽還發紅包啊？蔣星一話沒出口先打了兩個噴嚏。時岳把小孩揪到自己身前，衣服拉鏈拉下再拉上，蔣星一就成了他胳膊和胸膛之間夾心餡。

跑也跑不了，影子長在一起，要往前走得兩個人一起邁腿。

“你……”

“你……”

兩人同時有話要說，撞在一塊又同時沉默。此時此刻，宇宙裏最不起眼的小城回到它的固有狀态，黑、也靜，但比轉瞬即逝的盛大更極致和永恒。

“你先說。”

青年在冷風中謙讓，眼睛看下來，昭昭如月明。

“也沒什麽，”小孩的一對瞳仁還蘊着禮花沒散幹淨的亮點，爍爍似星，“就想說這一年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的內心這麽平靜、這麽豐盈。謝謝你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

“該你說了。”蔣星一點到為止，頭後仰靠着時岳，額頭、眼睛、鼻尖被依次親了親。時岳把臉貼下來挨着小孩的發頂。

“是我要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打開了自己的心。謝謝你給我走出過去的勇氣。一個人的生命是時間和感受的集合體，從今往後，我想和你虛度光陰，交換悲喜。

“星一，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