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七十面(上):山岳的“岳”,也是月亮的“月”

44第七十面(上):山岳的“岳”,也是月亮的“月”

「“恨了他,你就不要再恨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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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上午十點的天是青灰色,小雪落得紛紛揚揚,車開快點就像撞過一重一重的銀白紗簾。副駕駛上的蔣星一趴在車玻璃上向外看,留了一個圓滾滾的後腦勺給時岳。

出市區上高速,從岐城到今安縣要不了兩個鐘頭。縣郊的墓園是兩人今天的第一站。

“不是說不愛出去逛嗎?前兩天叫你出趟門那個難。”

時岳瞅着空和蔣星一逗趣。這孩子大過年的說窩家裏真就窩家裏,除了吃飯睡覺逗貓就是坐桌子前面做卷翻筆記,時岳想叫人出去都叫不動。

“我這不是為了這兩天專心陪你麽。”蔣星一一臉“你別不領情”的表情,“再說了,把作業往前趕你還不滿意。”

這小孩,現在說起什麽來都是一套一套的,甭管正還是歪,理全掌握在他手裏。時岳笑笑,也沒說話,手打了把方向盤拐上高速岔口。

州山省東、西各依兩座山脈,一路開過去道路兩邊都是覆雪的山,皚皚蒼蒼,無言沉靜。一個省份有一個省份的性格,時岳上大學後離開家門,幾年時間幾乎走遍了大半個祖國,有和烏瑾年一起的,更多時候是自己一個人。那會沒課的時候他拎起包坐個大巴就能走,沿途看過大川大河,高原草坡,走出去越遠才越知道天地廣闊。他就像一只無腳鳥,飛啊看啊,不知道哪裏是他的歇腳地。

當時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降落在這麽一顆小星星上。和這顆小星星一起上路,他行出多遠都有安身處,一直開,開出岐川山脈、開到天荒地老也不算流浪,把車一停就是個家。

時岳踩下剎車,家臨時停靠,窗外已經是永樂墓園的大門。

下車走進墓園,雪下得比出發前更大,小雪花沾成團掉下來,滿目純白,讓墓園更寧靜、莊重。永樂墓園背靠岐川山脈,藏風納氣,外公外婆當年白發人送黑發人,給媽媽的骨灰接回來選了塊風水寶地。第二年,外公外婆就相繼離世,墓碑離女兒不遠。

這些是烏瑾年爸媽告訴時岳的,以前在烏瑾年家蹭飯,關于媽媽和時躍的事他打聽過不少。時震海在家絕口不提媽媽,也不許他問,他是直到高中畢業才一個人坐了一夜的綠皮車找到這裏,把藏了兩年的小骨頭埋在媽媽的墓旁。

那之後,每一年他都會來這一趟。

走出彎彎曲曲的小徑,視野驟然開闊起來,錯落的墓碑立在兩排臺階上,座座都頂着雪蓋。時岳和蔣星一拾級而上,一踩一對腳印,蔣星一握着時岳的手去看人的神色,時岳轉過臉沖他笑了笑。

笑裏沒有太多悲傷,和他身前身後的雪一樣幹淨。

兩人走進墓碑林,走過幾排就是時岳媽媽的墓碑,碑邊生着一叢蒿草。埋下小骨頭的第二年這叢蒿草就露了頭,時岳拔了它又長,如此幾年,如此頑固地區別于其他野草獨立,時岳便拿它當作球崽的轉世。

但現在,确切地說是在一天前,他知道了這完全是他的臆想。昨天烏爸用烏瑾年的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少見地說話繞圈子,繞了幾圈才繞到高一暑假的舊事。烏爸說當時球崽挨了時震海幾腳被扔出單元門外,沒有馬上死,烏瑾年路過把它撿回家養了一天。那一天裏球崽一直嗚嗚哼唧着趴在門邊,吐了幾回血沫,死的時候鼻子還頂在大門縫上。

“時老師年前找我喝酒,頭一回說起你分科時發生的事,我聽了心裏不得勁了好幾天。小岳,你現在長大了,你和時老師遠了近了我不想多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叔叔就是想告訴你,當年那碗湯不是那小狗的。我和小年把它埋在了紫藤架邊上的草叢裏,等你啥時候想回來了,叔叔領你上那看看。”

紫藤架邊上嗎?年前從二樓跳下來,離開附中家屬院時他還路過了那片草叢。在和烏爸結束通話後他茫然地回想草叢的樣子,茫然到今天,他的心裏終于開始難以抑制地疼痛。他的小狗居然一直離他這麽近,而他卻要活在一個過分血腥殘忍的謊言裏,在一千多公裏外對着一叢蒿草自我安慰。

如果知道球崽就埋在家屬院,上了大學就算不想回家他也會多回幾趟小區。時岳在媽媽的墓碑前把這些對蔣星一說了,說完他又說:“我還是恨我爸。”

蔣星一踮起腳摟着時岳的肩膀,手貼着人的後頸一摸一摸。時岳重複道:“我真恨他。”

雪還在下,一點點打濕人的頭發,還把人的腰杆壓彎。雪粒堆在時岳的鬓角,打眼看像初生的白發,這個神情受傷的大孩子在他面前反複說着我恨他,蔣星一合攏雙臂用臉去蹭時岳的側臉。

“你可以恨他的。”

只一句話,時岳的眼底就化開了雪氣。蔣星一低下臉去親時岳頸上的長疤。

“恨了他,你就不要再恨你自己。”

被小孩抱着親了又親,時岳不知道聽了多少句“你可以”。你可以怨恨,可以不滿,可以憤怒,這些負面情緒的指向可以是你的父親。時岳對此有點赧然,但更多的還是暢快,因為他在這個雪天說出了他一直以來想說的話,而蔣星一沒有一點退縮地接受了他的這一面。

“我剛剛說話有點極端。你沒被我吓到吧?”

時岳托起蔣星一的臉蛋詢問。蔣星一回給他一個嫌棄的眼神。

“我和你說過一百遍蔣宏飛該死,你怎麽沒被我吓到?”

還真是,時岳想了想就笑出了酒窩。蔣星一掐着他的臉補充道:“虧我還以為自己今天終于見到了月亮的背面,結果你轉到背面還要顧及我的承受力。我有什麽可被吓到的?如果換成是我爸,我會直接說他這種人出門就該被車撞死。你有什麽就放心大膽和我說,你再壞十倍我也受得住。”

蔣星一覺得月亮的背面不夠壞也不夠暗,嘴裏還在絮絮地開導,時岳卻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是第一次知道蔣星一會在心裏把自己比作月亮,山岳的“岳”,原來還可以是月亮的“月”。

月亮不是夜夜可見,有圓有缺,也未必照在山頭,但它一定是亮在星星旁的。它的皎潔、晦暗,命裏注定要對着星星袒露。它注定要和星星在相互輝映的光芒裏一絲不挂地敞開。

時岳不再想了,他放棄了一念之間的糾結,拉着蔣星一向墓碑走近兩步。蒿草在風雪裏一搖一擺點着頭,時岳雙膝一彎跪了下去。

“媽,”時岳捏了捏蔣星一的手,“今天我和星一一起來看您。”

蔣星一眉心一跳。他看了看時岳又看了看墓碑,手在時岳手中不安分地動了動。

這種時候,他是不是也該跪啊?

蔣星一向時岳再挪近一點,還沒說話,時岳就拍着他的膝蓋對他搖了搖頭。這哥現在已經進化出能聽見人心裏話的能力了?蔣星一任時岳胳膊一擡把自己圈在身側,乖乖站着聽人隔墓碑對媽媽說話。

為什麽辭職,怎麽來的岐城,時岳的聲音低柔,說到遇到他以後的事語氣就更緩。時岳把他說得哪哪都好,一句不提那些他犯的渾、找的麻煩,蔣星一用手捂着時岳被凍得通紅的耳朵,臉比它們還要紅上幾分。

他哪有那麽好?生日當天和人吵了一架,時岳因為找他連本來的計劃也打亂了,沒有去成今安縣,蔣星一想起這些在不好意思之餘又有點羞愧。時岳不知道蔣星一在想什麽,說完就站起來把小孩的手揣進衣兜裏暖,蔣星一看了眼時岳膝上的雪屑,再仰頭,風吹雪落,落得慢的雪就像在往天上飛。

“時哥,”蔣星一對時岳說,“以後我都和你一起來。”

蔣星一的表情嚴肅得過分,時岳低下頭拿鼻尖去蹭人的眉心:“嗯,說話要算數。不然我媽會去夢裏找你的。”

什麽啊,蔣星一沒繃住綻開一朵笑靥。這一笑,他的眉宇又舒展得過分。時岳看着小孩張開嘴和自己說話,一朵很小的雪花落在他下唇上,轉瞬洇成一小點水漬。

時岳移開視線,喉結很輕地上下滾了滾。雪迷人眼,也亂人心,他得用上十二分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吻上去。

從墓園出來,時岳帶蔣星一繞今安縣開了一圈,中途路過關澤水庫。水庫寬闊,下車站在岸邊望出去,對岸和山與天相連,毫無遮擋,上下都是蒙蒙的白,只有靠岸處的冰面下伸出了一片殘荷的梗。

時躍就是沉在了這片水裏。

站了一會,時岳和蔣星一沿路找了家飯館吃飯。大年裏飯館十家有九家都不開門,唯一開的是家管吃也管住的民宿。時岳點菜時老板在櫃臺後瞟了他好幾眼,等菜上齊,老板抓着兩罐可樂放在桌上和他搭起了話。

“你是不是有個哥哥?”

這樣的開場白,時岳聽了幾乎是立刻就有了直覺,等往下再聊幾句,這家老板攥着他的手證實了他的猜想。今安縣就是這樣小,轉一圈就能碰見個故事裏的熟人,當年時躍跳下水救起來的少年如今已經人到中年,紮根在水庫邊當了民宿老板,沒事時就拿着長杆子在附近巡看,這些年下來,意外落水的、輕生的救了能有七八個。老板說是時躍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心裏感激,也壓着塊石頭,只敢拼命往好了活。

飯菜吃完,老板堅持不收錢,還把兩人送到車裏,給蔣星一塞了幾罐子飲料。“以後來今安縣就過來吃飯”,老板關上車門一擺手,車開出去很遠還站在原地,也像某種長在水庫邊的植物。時岳知道老板是拿他當了時躍,但這次他并沒有被當作替身的感覺,他只是為時躍遺憾也為時躍高興。

哥,在你為時震海而活的生命終結後,這世上還有人在懷念你,如此單純、滿懷善意。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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