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八十二面(上):你要不幫我,我就自己來

50第八十二面(上):你要不幫我,我就自己來

「他的胸口還起伏着、還不平靜,周身透出股森然,開口卻只說了句:“斷了。洗洗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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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時間最不經過,開幾場花,落幾場雨,你剛剛感覺到春意天氣就已經開始往夏過渡。四月中旬,和風送暖,滿城的樹都是新嫩的綠色,循環往複裏又是一歲欣榮。

這樣的時段,一向是時岳最喜歡、心情也最舒暢的時段,一年到頭他盼的就是春意漸深與夏相連。可今年的這段時段顯然不同于以往,煩事一樁接着一樁。

煩事之一與蔣宏飛有關。這人最近又竄回了岐城,大概率是知道了家裏的事,從十幾天前起就有事沒事尾随蔣星一,要麽就是在星語軒外轉悠。不過從學校到家門每個關卡都銜接得嚴絲合縫,蔣宏飛一直沒得着小孩落單的機會,轉悠了幾天也沒進店裏,到兩天前,這人再一次不知所蹤。時岳和蔣星一趁周末回奶奶家換了大門門鎖,但凡有點用的東西統統打包帶走,還加裝了兩個攝像頭和鐵絲網,饒是這樣,時岳還是沒能完全放下心。

除卻這個,更讓時岳煩憂的還是蔣星一現在的狀态。蔣星一倒是沒拿蔣宏飛當回事,聯系方式全部拉黑,路上瞥見也拿人當空氣,小孩陷入的是另一種更為無解的焦慮——

為了成績。蔣星一在為成績較勁抓狂。

這種情況在一個月前時岳還在鷺江時就初露苗頭,那個時候打電話,蔣星一說的全是自己原地踏步的分數。等他回來岐城,小孩表現得更明顯,成天繃着股勁,十個手指甲坑坑窪窪,全是狗啃似的小鋸齒。到上一周,下晚自習回來這孩子一言不發地上了二樓,目光散亂在屋裏繞了一圈,突然直直地盯向他。

“哥,你能幫幫我嗎?”

三魂丢了七魄,蔣星一站在原地好像無路可走,時岳當然一口應了,甚至覺得小孩要他做什麽根本犯不上說一個“幫”字。他都情願的,不管是要他輔導還是要他在生活上保障什麽他都能做到,就像這麽久以來他每天都在做的那樣,就算是要騎在他脖子上夠天頂的月亮他也能試一試,只要小孩高興一點。

可他沒想到,蔣星一會把鋼尺推到自己眼前。

“哥,你打我吧。”蔣星一說,“我受不了自己現在這樣,跟趴窩似的一動都不往上動。從今天開始我會把自己一天裏不該錯的、沒做好的統統記下來,晚上你就幫我長長記性。”

時岳沒去拿那把尺,坦白說他當時真被蔣星一那兩只不聚焦的眼給吓着了。在他不知如何反應的十幾秒後,蔣星一看着他冷酷地做出了對自己的判決。

“你要不幫我,我就自己來。”

說完這虎孩子抓起鋼尺就往自己身上招呼,時岳捏住蔣星一的胳膊把兇器拽出來,扔在地上“當啷”一聲響。這把他從烏瑾年那拿過來就為逗逗小孩的玩意兒現在成了他必須要還的債,時岳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星一,你聽我說……”

蔣星一不聽,彎腰去撿鋼尺,時岳踩着尺子把小孩抱到桌子上坐下。這孩子一直都有副倔脾氣,真上了那個勁更是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左扭右扭硬是跳了下來。

“你不是說你會一直管着我嗎?我這樣你為什麽不管我?我心裏難受啊……我都告訴你要怎麽做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幫我?”

蔣星一像一個站在水裏的孩子,牙關磕碰着抖,水位越漲越高,他不想從水裏出來,只想讓時岳先扔給他一塊可以保命的木板。時岳聽了把手放在他的後頸上。

“我這樣做,能讓你心裏好受一點嗎?”

時岳這麽問,問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成了和這孩子站在同一片水裏的人。你不想上岸那我就陪你站在一起,時岳輕輕揉捏蔣星一的頸肉,他聽到小孩堅決地對他說,能。

于是那天晚上時岳還是動了手。蔣星一撐着桌子用力到手指都發白,明明是怕,卻一定要他拿個家夥。時岳握着書桌上的塑料尺揮了兩下,在自己胳膊上試了試力度,心一橫打下去,蔣星一又說太輕。時岳真不知道這孩子哪來的邪勁,他加了兩次力還被嫌輕,心裏也平白多出撮火,撂下一句“我就這點勁”,速戰速決落完了蔣星一要求的數目。小孩全程一動不動、一聲不哼,就像一坨毫無活氣的肉,時岳把尺子往桌上一丢,幾乎虛脫般滿身是汗。他頭一回覺得,打人是這麽一件折磨心力的苦差。

差事結束,蔣星一睡得很實,沒有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餅,背對着他一覺睡到天亮。時岳卻睡不着,睜着眼躺到後半夜,最後實在忍不住,坐起來輕手輕腳拉下小孩的褲子細細看過才重新躺好。沒有留印子,時岳心裏卻咯咯愣愣的難受,他靠過去把蔣星一摟着,手一摸,摸到了小孩睡覺也死死攥緊的拳頭。他揪着心把兩只手掰開握在手心裏,強迫自己閉上眼,疲憊又不乏慶幸地想,不過怎麽說,這場鬧劇總算是結束了。

然而天不遂願,鬧劇開了頭往往就要敲鑼打鼓地繼續演幾場。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蔣星一一回來就坐在書桌前等他,面前正正地擺一把塑料尺,時岳試過來文的,然而哄也不行、勸也不行、吓唬也不行,這孩子壓根不想和他聊,還覺得這是浪費時間。他又想盡各種辦法拖着不上樓,但不管多晚蔣星一都要等到他回來,用一種自虐式的态度受一場疼。

躲是躲不開,順又順不得,時岳重打過兩天想逼蔣星一放棄,幾條尺印重疊地摞在一塊,浮起薄薄一層腫。到了今天,蔣星一坐下去都要皺一下眉,就這也拗着不改口,眼睛看看尺子又看看他,時岳終于比小孩先一步崩潰。

“星一,分數越往高走提升就越困難,這是正常現象,因為每一次量變到質變都要經過一個瓶頸。瓶頸這窄,壓力本來就大,你再把自己逼得太緊很可能會起反作用。咱們試着收一點勁慢慢往上走好不好?遇到什麽問題我會和你一起解決。”

時岳柔着聲兒說話,邊說邊去拉蔣星一的手。他認輸了,他早該知道自己在這孩子跟前就是這麽沒出息。

“它有用的,這幾天我做題手感都比以前好,錯的題也沒怎麽重複。”蔣星一把尺子往時岳手裏塞,見時岳不接,他急切又焦躁,“時哥,你到底幫不幫我?”

有用,你所謂的有用有沒有可能是你多做了幾遍自然就掌握了?時岳把尺子抽出來放回桌上:“這不是幫你。星一,你現在給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了,大到需要極端的刺激來麻痹情緒、換取一份安心。可排遣壓力其實還有很多其他途徑,哥先給你倒杯水,你喝着,聽哥說的有沒有能采納的。”

蔣星一的嘴上全是幹皮,下巴還冒了痘,一看就是沒有好好喝水。時岳說着話要去給他接水,轉身剛走了幾步就聽到炸耳的脆響。

“噼啪”、“噼啪”,尺肉相接,竟然能狠戾到像炮仗爆響。蔣星一抓着尺子的一頭毫無章法地往自己胳膊上抽,抽一下抖一下,絕對沒有收一點力。尺痕深紅,忽而彈跳般凸起半指來高,時岳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下子怒不可遏。

“你幹什麽?說不聽了是不是!”時岳去奪尺子,一把沒奪下來,他氣得話都說不順,“怎麽、你要瘋是嗎?你到底想怎麽樣?!”

喊完尺子也到了手,時岳手背上的筋一蹦一蹦地跳着疼,蔣星一還是那樣站在水裏的眼神,毫不避閃,反而多了一重破釜沉舟的冷光。一間小屋裏,兩個人各自帶着氣互不相讓,對視了半晌,蔣星一朝那把尺子猛撲過去。

他覺得自己在靜止中馬上就要往下沉了。

“我不想怎麽樣,你不幫我就也別管我!給我!今天我就是把它打斷也不關你事……”

蔣星一左撲右抓,拼着一股牛勁和時岳搶尺子,時岳心裏的火越燒越旺,簡直恨不得照這兔崽子身上狠狠踹兩腳。他強忍着,強壓着,直到聽到蔣星一的最後一句話。

“不關我事是吧?要把尺子打斷才算完是吧?好!我順你的意!”

——啪!

——啪!

就兩下,響若驚雷,尺子在時岳的小臂上斷開,飛出去一截平平拍在地面。時岳的臉沉得吓人,瞳仁閃着憤怒的餘燼,眉宇間甚至少見地聳立出一個川字來。他的胸口還起伏着、還不平靜,周身透出股森然,開口卻只說了句:“斷了。洗洗去睡覺。”

低沉,夾着一絲接近于苦澀的受傷。

“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啊?!”蔣星一整個人震驚得發起抖來,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下一秒,他已經貼過去挺起了時岳的衣袖。

兩條腫痕傷勢駭人,青紫摻着痧點,完全不留手的力度原來可以打成這樣。在氣頭上失控至此,時岳仍然把這兩下對準了自己。

“時哥,哥,你疼、疼不疼?”蔣星一的鼻頭忽地一酸,“我去給你拿……”

拿藥,他是想這麽說,還沒說完那條手臂就被時岳從他的兩手間抽了出去,動作很輕。蔣星一的手指無措地蠕動幾下,沉默無聲蔓延,吸頂燈的陰影下,時岳的眼睛辨不清明暗。

抓不住了,抓不住,蔣星一踉跄着退後到牆角,呆呆地蹲坐下去。現在是醒着,胳膊上的腫印還在痛,可他感覺自己重新回到了高燒昏迷時的那個夢。漂浮、下陷,太空和海底都太深太廣,他兩手空空,什麽也無法抓住。他開始頻率奇怪地往回倒抽氣,快窒息似的,巨大的恐怖也趁機籠罩過來,往下壓,壓出了這些日子以來堆在他頭腦裏的雜念——

教室後牆懸挂的标語和倒計時。黑板右下角兩天一換的排名表。桌面堆的書能擋住人臉,時鐘嘀嗒嘀嗒,每響一下都過去了一秒。困倦、頭懵、眼睛疼,寫題寫久了會生理性想吐。碳素筆、塗卡筆、記號筆,僵着脖子擡起頭,周圍是黑壓壓一片的腦袋頂。晚自習的天很黑,這個季節有時能看到幾顆星星,項鏈上的小月亮常常垂在卷子上的字裏行間,落下彎彎一個影。水杯是奶奶買的,半敞着口,北城理工的招生簡章擱在桌洞的最深處。這些聲音、畫面像放電影那樣閃,還有……

還有塞在書包夾層裏的手機。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所有負面情緒堆砌成的壩牆轟然坍塌。眼前只剩那截斷裂的尺還真實存在,蔣星一的視線模糊了,他一頭紮進臂彎裏哆嗦了兩下,終于放聲大哭。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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