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八十三面:坐山觀天浮雲散
52第八十三面:坐山觀天浮雲散
「這個真相,時岳怕蔣星一看不清,又怕他看得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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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蔣星一這麽直接地說了喜歡,還是“好喜歡你”,開天辟地頭一遭,時岳的嘴角差點咧到後腦勺。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偏開眼睛,心裏莫名湧出許多無法言傳的羞澀。蔣星一跟向日葵找太陽似的歪着頭去找時岳的眼睛,找了一圈都沒找到,登時憋不住樂了。
“哥,你怎麽還從眼角偷窺我呢?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就和那些喜歡誰就不敢看誰的小男生一樣……”
有些話不能當面說,蔣星一一句話沒說完就吃了兩巴掌。時岳拎着他進衛生間洗漱,他也不惱,刷牙刷了一嘴沫還吭哧吭哧地笑,眼一瞥,鏡子裏是時岳不太自然的臉色。
這哥真好玩。
蔣星一得意兼暗爽,一路溜溜達達跳上床。折騰了這一晚上,到現在都十二點多了,他掀開被子翻了兩翻,卻沒有半點困意。
“哥?你幹嗎呢?”
蔣星一沖門口喊了一聲。這哥也不知道磨蹭什麽,先是在藥箱裏翻騰,後來又進衛生間拿小盆接水,他嚴重懷疑這人是不是還沒過去那股不好意思的勁。
“你是屋裏藏人了還是要跟我分床了?怎麽還不過來!”
蔣星一無聊地翻了個面,支着頭看時岳端着小盆放在床頭櫃上。時岳瞧了他一眼,說不上是什麽表情,蔣星一立馬欠欠地來了精神,勾起嘴角又打算逗貧。
“被子掀開。”然而時岳先發制人,“我看看傷。”
蔣星一沒動,主要是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等他回過點味,時岳已經把手伸了過來。
“別、別,不勞您大駕!”蔣星一抓着被邊及時叫停,“我自己來!”
時岳站在床邊看他,看了一會,眼裏多了一點躍動的玩味。風水輪流轉,樂極易生悲,蔣星一哀嘆自己真不該那樣笑話人,看這哥現在的眼神,分明是正等着看戲。
看吧看吧,看我我也少不了一塊肉。蔣星一抓着噴霧進被窩,拱起身子研究了一下自己怎麽在不脫內褲的情況下噴藥,又怎麽在噴完藥以後不把藥蹭到被子上。時岳看着被子裏的一團拱來拱去,像胳膊和腿打起來那樣熱鬧,就是聽不到噴藥的聲兒。他看了眼時間,正要問人忙活完沒有,就見蔣星一把頭伸出來長長呼吸了一口,又煞有介事地看向他。
“我看了,沒事。”
時岳:……
我信你個鬼。
“出來,褲子留着。”時岳擡手關了大燈,“早完事早睡覺,別等我抓你。”
床頭一盞小燈幽幽,時岳臉上全無雜念,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蔣星一還是臊紅了臉。他別別扭扭把自己彎成只大蝦的形狀,又一點點從被子裏挪出來,睡褲褪在腿根,露在外面的就四角內褲包着的二兩肉。
這是什麽羞恥之夜,蔣星一埋頭碎碎念。不過轉念一想他又安慰自己,忍一忍吧,也就這樣了——
然而,很快,也就兩三秒之後,他的內褲邊被撩着拽上去塞進中間的縫裏卡住。時岳的手法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沒有碰一點不該碰的地方,蔣星一卻七竅生煙軟成了一灘泥。這這這,這還不如給他脫了呢,蔣星一無聲吶喊,感受着藥流噴開、手又把它揉勻。
老天爺,我怎麽還沒暈過去……
蔣星一全身都臊得泛粉,熟蝦似的,時岳卻一時沒有察覺,只像專業嚴謹的外科大夫那樣全心關注傷情。前兩天跟小孩較勁打得兇了點,也沒揉傷,現在眼前這一小層腫把他心疼得夠嗆。其實這點傷還沒蔣星一胳膊上自己打出來的重,連一個硬結也沒有,但他是造成這一外傷的罪魁禍首,難免得從心理上也負全責。
揉完要晾一會,時岳拍一拍告訴蔣星一,小孩不聲不響只輕輕一顫。他還以為這孩子是困迷糊了,又放輕動作給人胳膊上噴藥,噴完一看,蔣星一身上的色兒已經蔓延到了大臂。
這小脆皮,時岳失笑。就這程度,清清白白什麽也沒幹就能把自己臊成這樣,跟進過染缸似的,真到了以後可怎麽辦?
偏嘴上還愛挑釁。
時岳想着把手往蔣星一臉蛋邊伸,想看看小孩的臉有多紅。還沒挨到,蔣星一先縮回了臉。
“你剛摸過屁股。”
?我摸的是少爺您的屁股。時岳無奈:“我擦過手了。”
“不行。”少爺只拿後腦勺對着他,“你得去洗。”
時岳認命去了趟衛生間,再出來,地上多了幾個衛生紙團。小少爺撐着“病軀”侯着他,被子已經蓋上,等他過來,就抱住他的胳膊拿噴霧一頓噴。
噴霧很嗆,再有什麽別的味也能蓋住。
兩個人都躺下是夜裏的十二點十五,時岳拿毛巾擰幹給蔣星一敷眼睛。蔣星一有一點困卻不明顯,眼皮控制着睫毛一動一動。眼上涼,半幹不濕,身前也是,擦過都不管用,他腿一蹬把內褲蹬到了被窩一角。
“哥,你再跟我說兩句話。我還不太困。”
時岳“嗯”了一聲,手摸了摸蔣星一的側頸。蔣星一擡起脖子讓時岳把胳膊伸進去,又側身順着時岳的胳膊枕上肩膀。
摸黑也不耽誤。熟門熟路。
“星一,你這陣壓力大,就是因為太想上北城理工的航空航天專業了,是嗎?你說時間緊、進步慢、答應過奶奶,抛開這些不談,還有沒有別的讓你焦慮的因素?”
時岳的聲音緩緩的,在黑暗中像水在流。踩着問話尾音的是一小串丁零當啷的磕碰聲,蔣星一的手被握住,一把指甲锉抵着他的拇指指甲蓋慢慢地磨。
“好像沒有吧,我煩就是因為我現在的分進不了航天工程。差得也不多,再多十五分就行,二十分更穩,但就是怎麽也提不起來了……”
蔣星一喪着臉和時岳講最近的狀态,講每一點細小的、他能想起來的聲音和畫面,時岳聽幾句就“嗯”一聲,不打斷他,只用很固定的頻率在他指甲蓋邊緣打磨。磨完一只手,蔣星一也講完了,時岳只是聽着,他那被或主觀或客觀的因素影響、焦躁煩悶的心情卻像他咬出來的十個指甲蓋,有一半已變得圓潤平整。
夜裏很靜,磨指甲的聲音能聽得很清。蔣星一的另一只手也被拉起來,他聽到時岳問他:“我知道你非常非常想考上北城理工的航天專業,這是你從小的夢想,也是你現在的心願。可是我想問你,如果到高考你就是沒考上,你打算怎麽辦?”
蔣星一沒想到時岳會這麽問他,問得直截了當、正中他所有負面情緒背後的真正要害。在聽到這一問前,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是那麽恐懼,恐懼未知的結果,恐懼可能到來的失敗。高考這場馬拉松跑了太久,他的目标從來就只有一個,他不會分心、不會迷茫,卻會在撞線前的最後 200 米沖刺裏怕到發瘋。
他能撞到怎樣的一條線?如果他撞到的不是他想要的那條線,那他,該怎麽辦?
眼上的毛巾被拿開了,蔣星一感覺自己靠坐了起來。時岳摟着他的半邊肩膀輕拍,在他耳邊說話,說的是“吸氣”、“呼氣”。蔣星一呆呆地照做,跟着時岳的指令深吸、深呼,很久之後,他終于找回了呼吸的節奏。
“哥,我沒想過……”
時岳把蔣星一摟緊,胳膊繞到蔣星一胸前繼續替人磨剩下的幾個指甲蓋。在離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候說這個,聽起來很像動搖軍心、瓦解士氣,可從沒設想過失敗的結果和還沒開始就預見到最壞的可能性一樣,都會消耗精力,讓人無法走好腳下這一程。
“星一,我這麽問不是覺得在高考前你沒有再提升的可能,只是一場考試其實有很多偶然性,當天的身體狀态、發揮程度、題目順不順手,都會導致分數在你既定水平的上下浮動。如果到時候的考分和你期望的有所偏差,你會怎麽辦?”
不止這些。還有一種可能是到高考前蔣星一的分數都無法再有突破。時岳在考試這件事上沒有過所求無果的體驗,他很幸運,一路往上可以說是毫不費力,可也有太多人在某科上就是開不了竅、在某個分數段反複徘徊,也許是真的不擅長,也許是沒有找對方法,然後在一次次篩選中被劃分梯隊、對應三六九等。
這還只是高考,再往後,成人之路上的篩選和碰壁會更多、更隐形、也更無可轉圜。有的東西是你費盡全力也無法得的,有的東西你就差一步、差一口氣,欠的不是能力是貴人和運氣。這是這個世界殘酷的真相,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有多優秀,你都注定會有自己的求不得,或在人、或在物。貪嗔癡苦皆由此生,人何以堪,唯有在争與舍之間不斷搖擺,尋找心的自洽。
這個真相,時岳怕蔣星一看不清,又怕他看得太清。好在蔣星一的困局在物不在人,不必像他要用近三分之一的人生去掙紮,最後還是只能放開雙手。蔣星一還能去争,縱使浮雲遮望眼,至少有他做那座把小孩托舉到天邊去的山。
“真那樣,我要麽就去鷺江工大學航天,雖然虧了點分,但專業我喜歡。要麽就還去北城理工,選個和航天沾邊、我也不排斥的專業。”
站在山上,流雲易散,蔣星一第一回繞開他執着了多年的線往四周看。線很多,天地寬廣,真到了那時候,雖然遺憾,但絕不是無路可走。
“嗯。”時岳笑了笑,捏着蔣星一最後一根小指頭去磨,“北城理工對鷺江工大的航天專業開放的保研名額最多,每年考研的錄取率也最高。如果是學其他專業,機械類、計算機、電子信息、控制工程、自動化,這些都可以跨考,有的還符合北城理工大一下申請轉專業的專業要求。”
說完時岳拉起蔣星一的手指挨個親了親,每個手指都有一個漂亮的指甲蓋。蔣星一拿眼去看時岳,等時岳親過一輪,他就把自己投進時岳懷裏。
他都不知道時岳是什麽時候了解的這些。日複一日的輔導,課本、筆記、試卷上都有時岳留下的字跡,他早就習慣了時岳細水長流的陪伴,卻不知道時岳為他做的比他以為的還要多。愛人之深則計深遠,他窺到皮毛時已經站上了山的最高峰。
這是他攀登的結果,也是山的甘願。
“星一,怎麽了?”時岳低頭去找蔣星一的臉,“我可沒覺得你會考不上,去年在山上許願,你還把硬幣扔進魚嘴裏了呢。我是想讓你知道,就算是萬一失誤了,你也還有很多機會實現夢想,還有退路。大不了我們複讀也不是不可以,哥就再這麽管你一年。”
有人直直走着就能手摘星辰,有人卻要繞個遠路才能摸到銀河的邊。還有人去了別的地方,一樣有那個地方的因緣際遇。夢想可貴,可貴就可貴在不是所有人都能到站,不過仰頭處處可見繁星之夜,即使最高的山也不比溝渠能擁有更多的天空。每個人都只能經歷和感受自己頭頂的那一片。
星星眨眼,我們擁有的都是漫長宇宙裏的片段,我能做到的也只是陪你看同一片天,共度盡可能多的瞬間。但是——
“有我呢,你不用怕。”
往前走吧,哪條路最終都能通往宇宙的盡頭。
時岳撥開蔣星一的頭發,看小孩半眯着眼倦倦地眨。“哥……”蔣星一叫他,含含糊糊像喉嚨裏滾過的一陣咕嚕聲,他湊近了,聽小孩說,“別的都可以,但我不想複讀。”
那就不複讀,時岳笑着“嗯”了一聲。枕頭旁邊蔣星一的手機亮了一下,他看過去,屏幕上彈出一條短信消息。蔣星一伸過胳膊把手機扣下塞進枕頭底下,又扯着被子翻回來枕在他身上,一分鐘不到,小孩的鼻息聲就香沉得像肚皮朝上的小狗。
睡得真快,被撫平心事的小狗沒一會就打起了輕微的鼾。時岳又等了一會,轉過臉,把手摸向那個藏着一串陌生電話號碼的星空藍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