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九十二面:與獸之鬥

53第九十二面:與獸之鬥

「“你憑什麽罵!憑什麽打我!憑什麽!你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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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周,節氣跳過了谷雨。岐城下了一場綿綿細雨,天氣已經有了點夏天的溫度。周測成績在雨後下來了,沈以辰沖進了年級前三,方仲鈞也比前一周提了一截分,就蔣星一還那樣四平八穩挂在原地。不過他心裏倒沒那麽多焦躁,對兩人說恭喜也真心實意。

夢想還是那個夢想,目标還是那個目标,只是能不能在這所剩的一個多月裏走到,蔣星一不再執着了。他想,奶奶大概也不會希望他用力到偏執。

于是上學放學,日子還這麽按部就班地往前過,唯一的新消息是溫叔說他爸最近借錢不還惹到了一個硬茬,假也沒請躲去了外地。但蔣星一覺得時岳并沒有因為這個消息放松警惕,這一周這哥走在路上頭就定不下來,左看右看,活像個能自動旋轉的激光探測器。

一周太平,他爸沒出現過,出現在蔣星一生活裏的是個新面孔。一米九二的大個,一件 T 恤沒刻意顯也能看出一身肌肉,走路正常走愣像橫行,後脖子裏還露了一截紋身。這些要素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已經很顯兇了,偏這人還長了張極其不好惹的冷臉,面無表情看過來盯着你,無端就壓過來一股淩人之氣。因此縱然周三放學那天這人站在時岳和烏瑾年旁邊像是彼此認識,蔣星一還是和沈以辰面面相觑,隔了幾百米遠就開始放慢腳步。

“過來啊,幹嗎呢你倆?”最後還是烏瑾年招呼他倆過來,“這是宋青洵,我那拳館的大老板。”

宋青洵不說話只點一下頭,蔣星一和沈以辰立馬也點頭,時岳看着差點笑出來。宋青洵比他和烏瑾年小了近三歲,但為人老練又很少言笑,往這一站是絕對看不出來的,甚至會被人以為是個老大哥,那副生人勿近的面相很能唬人也很能鎮場,實際混熟了就知道他只是話少,那層皮不過是種自我防範的僞裝。

沒辦法,誰讓宋青洵從小爹媽就沒了,孤兒院長快到十歲被一家收養,沒幾年養父養母工作調動,他就跟着從小地方去了北城。宋青洵可能命裏帶貴,滋養旁人不滋養自己,養父養母在北城站住腳跟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向木讷不會讨喜,這一下就成了家裏最尴尬的存在。弟弟出生那年他正中考,沒考上高中,他也不想再叫養父養母為難,自覺去了職高再上大專,平時住校,生活費基本都靠自己掙,早早嘗遍了社會上的人情冷暖。你不硬就得挨欺負,這成了刻在宋青洵骨子裏的處世信條,也因為這個信條,他不僅讓自己有了雙硬拳頭,更有副任誰想找麻煩也得先掂量掂量的硬脾氣。

除了那顆很難被看見的心,這人由內而外鐵板一張,時岳第一次去拳館都以為他是店裏雇來的什麽打手,也不怪兩個小孩看了要犯嘀咕。

“青洵來岐城辦點事,要在家裏借住幾天。”想到這,時岳笑着拿話熱場,“他比你們大,你們叫哥就行。”

蔣星一和沈以辰邊點頭邊叫“洵哥”,叫完繞開宋青洵走到時岳和烏瑾年身邊,五個人一起往小區走。路上還是烏瑾年的話最多,蔣星一緊貼着時岳聽。

“你在小舟島比完幹嗎不就近玩兩天?那有海,玩起來肯定比這帶勁。”

烏瑾年是真不理解。今年拳擊聯賽上半年的打擂設在小舟島這個濱海城市,要是他去,打完肯定得逛一圈再回來,結果宋青洵好像沒長那根玩樂的筋,直接坐高鐵穿山洞來鄰省找他,說要在岐城待幾天。

“我跟叔和嬸在岐城生活過幾年,這次比賽離得近,就順道回來看看。”

叔和嬸說的是他的養父養母,有了弟弟後宋青洵不用人提,改口也知情識趣。時岳是第一次知道宋青洵還在岐城待過,心裏不由感嘆緣分神奇。

“你以前在哪片住,離這遠嗎?”

“在當時的市三院附近,我印象中離得不遠。”宋青洵回答時岳,又問,“不知道這醫院現在還在嗎?”

在,怎麽不在?上個冬天他們來來回回去了好幾趟。時岳和烏瑾年對看一眼,都還記得那場埋了人半截小腿的大雪。岐城的冬天是很長的冬天,當時像過不去也過不完似的,現在的天卻已經是這樣的暖。

“時移世易,在怕也不是你記憶裏的樣子了。”時岳最後只笑說,“這次你正好多住幾天,好好看看岐城的變化。”

就這樣,宋青洵住進了小複式一層的書房,每天一早包也不背就晃倆肩膀頭子去岐城逛,回來也深居簡出,蔣星一不怎麽能碰着他人,就一次中午看見他在廚房和時岳交替炒菜。烏瑾年在餐桌上開玩笑,說宋青洵這回來岐城估計是準備大搞城市規劃建設,成天淨去些居民樓、小巷道,他得等五一帶人上個好地兒轉轉,洗洗腦子。

既然話說出來了,在座的肯定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去。蔣星一和沈以辰對這事最積極,雖然知道這次五一學校就休兩天半,他倆還是扒拉着地圖把周邊能去的城市都看了個遍,等定下去小舟島看海已經到了兩天後的周五。

“得,又繞回去了。”烏瑾年聽了就一句話,“洵子,敢情你這人生和地球一樣,都是個圓。”

五一還得幾天,飯後蔣星一和沈以辰收回心去上學,到晚上下小自習,天空碧藍,出教室風一吹,雲湧似浪,莫名有點海水漲潮的感覺。沈以辰去校門口拿飯,因為這一段休息時間短,從周一起時岳和烏瑾年都是吃過了順帶送飯到校門口,省了路上來回的時間,兩個小的還能想幹嗎幹嗎多歇二十分鐘。

“行,完了你就把飯擱我桌上。”

蔣星一跟沈以辰擺擺手,他得先把方仲鈞送回宿舍去。這人下午來了就鬧肚子,一下午跑了五六趟廁所,吃過藥算是止住了,但人虛得走不動道。蔣星一的意思是直接給他背回去,方仲鈞又橫豎覺得沒面子,愣是等教室裏的同學都走光了才攀着肩膀讓蔣星一扶着他走,一路比烏龜爬還慢。

“我說你這真是自欺欺人找罪受,這麽挪着回去就好看了?”

把人扶進宿舍,蔣星一沒忍住吐槽。方仲鈞一屁股坐床上拉着被子一滾,有氣無力地點頭:“總比你背我強,讓人看見我還要不要混了?”

說完又翻了個身:“你去吃飯吧,我眯會。食堂這泔水真有毒,趕明兒好了我再去我就是狗……”

不應該,但蔣星一聽了還是笑,他走到宿舍門口開了門又停住,拿起窗臺底下的空暖壺出了門。學校裏現在就食堂和小賣店熱鬧,操場從前兩天開始圍起一大片,是要修補塑膠跑道,原來吃了飯愛走圈的學生也沒了,上面就兩輛工程車和若幹還沒完活的工人。

水房挨着小樹林,蔣星一提着水壺奔那去,剛到門口就被個工人擋住了。他左右走,那人跟着他動,看架勢不像無意,蔣星一拿眼往上看,随即一掄水壺連退幾步。

對面的人是蔣宏飛。

因為維修,學校常年不開的小偏門這兩天早晚會開一會,專供工人出入,蔣宏飛應該是趁工人去吃飯的時候摸了件衣服混進來的。蔣星一頭沒動,眼睛四下看,虛晃一下背身往樹林裏蹿。

其實開始他是想逃去宿舍,但方仲鈞病着要休息,再往前人又多。樹林是條死路,可畢竟沒人,蔣宏飛要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會被別人聽見看見。他在這時候倒有點理解了剛剛的方仲鈞。

“往哪去?”蔣宏飛在單杠前抓住了蔣星一的胳膊,“你還想裝看不見老子?”

暖水壺甩出去摔碎了內膽,亮晶晶一地灰色碎片。蔣星一的胳膊被別在後背,他試着甩擺身體拿肘去撞,胳膊立即被捏得更死。

“媽的,還不老實!”蔣宏飛罵,“這會可沒人貼身跟着你,再動老子把你胳膊擰斷!”

蔣星一不掙了。他的臉被壓在單杠支柱上,只有眼珠能從眼角往外看,尋找掙脫的時機。

“這幾個月你過舒坦了,每天進出高級小區,你知道老子過的是什麽日子!”蔣宏飛又罵了一句,看蔣星一馴服了不少,才哼一聲問,“你奶奶那套房子是留給你了?”

“沒有。”

“沒有?你當老子好糊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找人打聽過了,房子和錢都在你手裏!”

蔣星一沒有說話,眼珠向上,看到不遠處挂着一個攝像頭。他把臉使勁朝那個方位轉了轉。

“沒話說了?就你那點道行還想跟老子耍。”蔣宏飛在蔣星一頭上掴了一巴掌,語氣卻忽然陰恻恻地轉低,“行了,你是我生的,給你就是給我,我不計較。你小小年紀也用不到錢,我可是被那幾條要債的瘋狗追着咬,你先拿給我,以後……”

“給不了。”蔣星一打斷,“房子我已經賣了。”

“賣了?”

“賣了。你應該去看過了,人家買家連大門鎖都換了。”

蔣星一說得毫無情緒,說完就沉默,蔣宏飛嘴裏的苦臭氣一波一波拍在他臉上。這人對人和事很容易懷疑,也很容易相信,相信的标準是你比他更篤定。當初他就是聽了別人說博一博是翻身道才掉進了賭的坑,這麽些年陷在白日夢裏,他腦子能裝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幾乎只有維持生存所必須的動物本能。

思考,早用進廢退,被暴力和瘾代替。

“錢呢?”蔣宏飛問,“房子賣了,錢呢?!”

“花了。”

“花哪了?”

“我也賭,在手機游戲裏。”蔣星一沉住氣一笑,模仿蔣宏飛賭錢輸了還要假裝灑脫的嘴臉,又笑一笑說,“你也別怪我,這種事,随根兒。”

“操,你他媽真拿老子當白癡?”蔣宏飛把蔣星一拽起來反手就是一耳光,“賣房子的錢沒了,那賣你自己掙的錢呢?沒人管你你就跟人胡混!老子今天就要問一問到底是誰撺掇的你成了這樣,是那個大眼睛,還是那個戴眼鏡的?最近還多了個大個兒……”

蔣宏飛邊說邊在蔣星一兜裏摸手機,一只手松了勁,蔣星一一閃到了肋木架後,繞了幾回還是被蔣宏飛從架子的空隙間抓住了。他把手伸進兜裏護住手機,直視着蔣宏飛一字一字、落地砸坑。

“你不用問,我直接告訴你。我賣的錢也都花了。還債了。那三個就是我的債主,除了已經還的,我還欠他們一大筆呢。”

蔣星一半點不解釋、不自證,一張臉面不改色、目不轉睛,蔣宏飛不知怎麽就比剛剛多信了幾分,心也被兒子破釜沉舟般的眼神盯出了點怯。

“花了,花就花了,你還小,還能掙。你去跟他們再借點,啊?就當給你老子條活路。你現在吃喝不愁,你老子我可是給要債的逼得東躲西藏,班沒法上,工作都快保不住了。你要不好意思我自己去說……”

“行了。”蔣星一懶得聽蔣宏飛賣慘,也沒有一點被當作還債工具的難過,他只是覺得眼前這人可笑至極、可恥至極,“你不是還有長興小區的房子嗎?挂牌賣出去,債還不完也剩不了太多。”

“房賣了老子住哪?讓你幹嗎你非要跟老子犟,老子去養條狗都比你能聽懂人話!老子白養你這小二十年嗎?你就他媽是頭白眼狼,敗完你奶奶的東西還有臉跟老子指手畫腳!”

蔣宏飛說話間掐上了蔣星一的脖子,嘴裏罵着,掏不出手機就噼噼啪啪照蔣星一的頭上扇。蔣星一踢、也還手,奈何那只鐵鉗般的手太有勁,他打不開,只能聽蔣宏飛越罵越上頭、越罵越離譜,罵完他是喪門星還要饒上奶奶,說奶奶是個沒用的老糊塗。

“哪有跳過兒子把錢留給孫子的?克完自己老頭還要來給老子擺一道,也該她活不長……”

“蔣宏飛,你還是人嗎!”蔣星一平地火起,從心裏燒到頭頂,他一下來了股按也按不住的勁,掙出一只手揪上蔣宏飛的衣領,兩個人踉跄往樹林外緣逼近。

“你搡的那把害死了奶奶,你不僅不愧疚還這麽說她……她是你親媽,你簡直豬狗不如!你還騙媽媽的錢,你以前賭博喝酒找女人,把媽媽逼走了你還反過來吸她的血!你要不要臉!那些讨債的怎麽沒把你腿打折!”

喊出這幾句話,蔣星一的憤怒也到了頂峰,他扼住蔣宏飛的脖子使力,胸腔不知道是因為吼叫還是因為進氣不足,劇烈收縮,震得他肋骨都疼。蔣宏飛拿手往他臉上打,開始力氣大,後來落下來也不怎麽疼了,他看着蔣宏飛那張臉由白轉紅再變青紫,血管迸張、冷汗直流,表情痛苦猙獰,嘴裏卻還在叫罵。

“你他媽放屁!你奶奶是自己滑倒的,那就是她的命!還有你媽,婊子養的,找個洋鬼子跑國外了還不忘跟你搬弄是非!你給老子把手撒開,你等着,你等老子抓住你……老子養你這麽大就養了把殺人的刀!婊子養的……你他媽也是婊子養的……”

“罵!我叫你再罵!你養過我嗎?從小到大你往家裏拿過一分錢嗎?你除了給這個家制造麻煩和痛苦你還會什麽?你憑什麽罵!憑什麽打我!憑什麽!你憑什麽!”

蔣星一嘶吼着用力,蔣宏飛的雙腿在一聲聲“憑什麽”裏失去了支撐。蔣星一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騎在蔣宏飛身上的,也聽不到蔣宏飛喉嚨裏發出的“嗬嗬”聲,他篩糠一樣地抖,抖得比蔣宏飛還厲害。但他還能再加力。

因為他看到蔣宏飛的嘴唇一張,一合。

那口型是在說,婊子養的。

這樣的人,死到臨頭還要謾罵。這樣的人,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悔改。蔣星一越掐越緊,他已經看到蔣宏飛的瞳孔有往開散的跡象,可他沒有松手。

他也不想松手。

蔣星一的汗像下雨那樣往下滴,他感覺不到,他感覺到的是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往一邊拉他。他的手松了點勁,很快又黏上去,然後他就被懸空拎了起來。

“放開我,我要殺……”

蔣星一沒喊完這句話,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嗚嗚地叫,叫不出具體的聲音,只扭曲成了嗓子眼和身體裏痛極的顫。他瞪着一雙眼,看着蔣宏飛坐在地上喘氣,喘過幾口朝他猛沖過來,三白眼狠得像一只野獸。

來吧。

我沒殺了他,他就得咬死我。

來吧。

只要他過來我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蔣星一繃着勁往前掙,手差點沒把他拽住。又有人開始叫他的名字,好幾個聲音,叫得很急,他哪個也分辨不出,只看到一個背影擋住了蔣宏飛。

像一座山。和他在病房裏看到過的一個樣。

還好。蔣星一忽然卸了勁。他想,還好我沒有。他慶幸、後怕,而後徹底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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