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九十四面(下):靜夜裏,我和你
55第九十四面(下):靜夜裏,我和你
「最壞的結果,最糟糕的可能,失控到極致、前途盡毀的人生,不要怕,那裏依然有我給你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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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晚自習,蔣星一上樓進屋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這頁紙。紙上的內容時岳在讓他簽字時他就看過了,這會只多了一個名字一個手印,可他還是眼不挪窩又看了好幾遍。
終于,蔣宏飛終于還是簽了。蔣星一知道這份協議不具備任何法律效力,但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是一種證明,一種從心裏落實到字面上的割席。有了它,蔣星一就能接受蔣宏飛所做的所有爛事,也接受蔣宏飛對他的所有傷害。
畢竟,陌生人之間沒有愛的本能和義務。同樣的,也就不必非得從對方身上讨什麽說法。更不必有恨。
門外有上樓的腳步聲,蔣星一把紙放下。時岳一手濕淋淋端着盆草莓,個個飽滿,紅得剔透欲滴。
“嘗嘗。”時岳抓着一個把草莓尖送到他嘴邊,“青洵今天去岐湖濕地了,園外面有推車賣草莓的,又大又甜。”
蔣星一咬了一口,時岳自然地把剩的那半吃掉,再拿起一個新的。喂到第三個,蔣星一兩臂一圈把臉埋低,腮幫子咀嚼着動,一下一下蹭過時岳的肩膀。
“好吃嗎?”時岳拿下巴碰了碰蔣星一的頭頂,“好吃就把臉伸出來,再吃兩個。”
蔣星一點頭,又搖頭,跟條小啞巴狗似的不說話也不動。“星一?”時岳叫他,蔣星一只把胳膊箍得更緊。
“那一會吃,我們先去那邊坐坐?”
時岳的手伸下去,摸了摸蔣星一的側臉。兩個人像跳慢四那樣緊貼着移了過去。
房間靠近陽臺的角落隔了張懶人沙發,烏瑾年搬家搬過來沒地兒擱,就放在了樓上。蔣星一沒事會窩在裏面待一會,聽歌、打游戲、看窗外,一頭小短毛總是因為靜電蓬蓬的,每回時岳見了都得蹲下抓兩把。
“怎麽了?嗯?”
時岳頭一回坐這小沙發,沒扶手、沒支撐,兩個人的重量壓下去沙發直往下陷,全靠他甩在外邊的兩條腿及時踩地才不至于讓蔣星一出溜出去。
“我還以為你這兩天在跟我生氣呢。”
蔣星一坐起身,把着時岳的肩膀挪了挪,找了個合适位置重新把全身重量一卸。時岳聽了兜着蔣星一的屁股把人舉到眼前。
“怎麽這麽想?星一同學給指點一下,我這兩天哪裏表現得讓你有這種誤解?”
說話就說話,時岳偏要邊說話邊拿他那兩只手往蔣星一肉裏微微握進一點。蔣星一左右移了移身子,每移一次時岳就把他往高托起一點,到後面他腳不沾地,跟坐高臺刑凳似的,只能傾身扶住時岳的側頸支撐。
這樣扶着,掌心下的皮膚裏有血管在搏動。一跳、一跳,再跳快一點就是那天蔣宏飛脈搏的節奏。
“沒有。是我自己覺得……”
蔣星一的手指在時岳頸側輕輕地蜷。他說的是實話,周五那件事發生後,時岳對他真的沒的說,先是收拾完學校裏的爛攤子,又請了兩節大自習的假帶他回來,陪着他一圈一圈、樓上樓下在屋裏繞,寸步不離,卻不多問他一句。等他自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臺階上,時岳就半蹲着握住他的兩只手順手指輕輕地捋,捋得他憋出一句“我要和蔣宏飛斷絕關系”。
氣悶、不甘又委屈。
時岳說:“好。”
然後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發生過的、幾乎每一個細節都對時岳說了,時岳問什麽他就補充什麽。除了他在掐着蔣宏飛脖子時的真實想法。
“覺得什麽?跟哥什麽都可以說的。”
可是時岳現在凝視着他,騰出一只手把他的兩個拇指按在自己喉結上,眼裏有一點靜靜的、鼓勵的光。蔣星一的手指使了點勁,很快又松開輕輕摩挲,他看着自己的這雙手皺起了眉。
“是我自己覺得我很可怕。很壞,很不是個東西。你知道嗎,那天掐着蔣宏飛的時候,我想的是幹脆就這麽不松手地把他掐死算了。我真的這麽想過。我太邪惡了,我不敢告訴你。”
我怕你知道就會厭棄我。畢竟你是很好的一個人。
蔣星一眉頭打着結,跟這兩天他在睡夢中的樣子一模一樣。這兩天,蔣星一每晚都緊繃發抖,手攥着被子拉也拉不開,好像在本應最放松的時刻也憋了一股無法排解的勁。時岳從背後拍着幫他放松,拍不軟他的肌肉,只能不錯過他每一次突然的身體抽動。
“就因為這個啊?”時岳故意捏了捏蔣星一的手腕,“聖人論跡不論心,這話你還拿來教育過我,怎麽到自己這倒忘幹淨了?”
“我不止是想,我差點就……”
“星一。”時岳叫了停。他拉着蔣星一的兩只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又把手覆在蔣星一的手背上。
“當年我也差點殺了時震海。就像你現在這樣,我坐在他身上,手掐着他的脖子。他對我說我喝的湯是用球崽煲的,我心裏在那一瞬間恨他恨得要死,過去他對我做的種種全部湧了上來。如果我沒有吐出那口血,我可能真的已經殺了他了。”
蔣星一翻出一只手握住時岳,對視間他的眉眼裏松下去一部分,又有一部分新的內容在緊縮。時岳俯下去,拿鼻尖蹭了蹭蔣星一的拇指。
“但這世上的事沒有如果,不管我在激憤下曾經怎麽想、怎麽做過,最後沒有真釀出慘劇就是冥冥中老天保佑,現在它也一樣幫了你。我想老天給我們這次機會不是要我們無止境地反刍和自我責難,而是為了讓我們知道接下來該怎麽活。”
我們生下來就被至親種下了惡因,注定這一生要比別人多度一重劫難。我們能做的不過是不要掉進他們打造的循環,不要讓他們成為我們手裏沾血的惡果。世上還有比這更困苦的修行嗎?在這種狀況下,那些未遂之事實在不必拿來對自己反複苛責。
“你說得對……不過以後我真的不能這麽沖動了。其實那天你們把我拉開我腦子就醒了,心裏特別後怕。你想啊,他要真死我手裏了我就得被抓起來,大學上不了,出來也是個刑滿釋放的殺人犯,到死都得帶着他給我拷上的枷。那我真太不值了,我虧大發了我!”
蔣星一的眉毛解了扣,臉往上揚,恢複了幾分神氣活現的樣子,只有那對小狗眼賊着時岳,好像還有話沒說。
“嗯。你這決心表得不錯,組織上決定這次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時岳掂着蔣星一笑了一會,手麻了,就把人抱坐到胸前,“考慮到你認錯态度良好,我代表組織再給你透露個內情。”
甭管代表什麽組織,你能不能先把手從我屁股底下拿出來?蔣星一一連翻了好幾個白眼,白眼的內容是“你愛說不說”,以及“小心我向組織檢舉你濫用職權潛規則”。
時岳這下笑出了酒窩。他從善如流地把還在發麻的手抽出來搭蔣星一腿面上,忍了一會才擺出點正色。
“組織有容錯機制,會充分考量錯誤背後的動機,深挖原因,對有特殊事件背景的失足小孩給予應有的包容和關愛。具體來說就是,如果蔣星一同學這次真的造成比現在嚴重的後果,本人時岳也會作為組織派出的督導人員全程跟蹤蔣星一同學的心理狀态,為蔣星一同學提供支持和援助……”
這番話太模板,跟每學年的校長講話似的,蔣星一聽得兩眼發懵。他剛想插話,就聽時岳一字一停念出了最通俗易懂的一句。
“還有,不管多久,時岳都會等着蔣星一。”
最壞的結果,最糟糕的可能,失控到極致、前途盡毀的人生,不要怕,那裏依然有我給你托底。蔣星一聽明白了時岳的意思,聽明白以後,他只能把正經話和玩笑話摻一塊說。
“哇,你是你們組織選出來的冤大頭嗎?要為一倒黴孩子搭上那麽多精力和時間。”
蔣星一把眼珠向上頂,頂回去眼睛裏正在瘋狂集聚的濕意。時岳笑笑,用手撥楞了兩下他的睫毛。
“此言差矣。我是甘之如饴、自願報名。”
蔣星一汪着兩眼的水被逗樂了。他撒開手放在右眉處往前一揮。
“請時岳同志放心,我,蔣星一,絕對不會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我會和你在陽光下、在這大好世界裏敞敞亮亮地活。”
我不會讓你沾上污點,要因為我擔驚受怕、過不圓滿。
話說到這蔣星一的小狗眼已經明亮得驚人,時岳臉上也重新擠出了酒窩,一邊一個,比剛才更深。心結就是情緒打成的疙瘩,解開了人就像順條條的繩,看着高興,摸着也直溜。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地靠了一會,陽臺上的校服外套安靜地晃動。
“哥,你說投胎的時候我是不是沒帶眼睛,要不我怎麽會選蔣宏飛做我爸?”
蔣星一把眼睛移到校服下面的格桑花上。這種象征着希望和幸福的小花開得正好,開在春末的暗夜裏,只需要泥土、陽光和一點點水就能生長。
“你問我算是問着了。”時岳也看着那花和它旁邊的三盆盆栽,“我分析是咱當時只顧着挑媽媽了,沒捎帶腳把爸一起看一眼。”
蔣星一聽了和時岳一起笑,兩個沒攤上好爹的人也不知道哪揀了樂,一上一下疊着愣是笑不完。這個世界上有像沈以辰和烏瑾年那樣的幸運兒,也有像他們這樣的倒黴蛋,被天生沒法選的東西縛住手腳拖行十幾年乃至更長。到現在,那些挨過的打罵、失去自由的日夜都已随風遠逝,他們終于有力量長成一片葉或者一朵花,兩兩相對,還能把心底幽深的紋路晾出來曬曬月光。
“你都不知道,蔣宏飛在來學校之前換着手機號給我發短信惡心我,說我随根兒,壓根不可能考上大學,錢放我這也是浪費,不如拿給他還債。我知道他是放屁,但架不住天天看,看多了心裏就犯嘀咕。”
那一篇篇短信,三句話帶五個媽,還有數不清的錯別字,威脅、賣慘,見一條蔣星一删一條,可總也還是有零星的字句能由眼入心。
“我知道。”時岳說。蔣星一猛地擡眼,時岳把手放在他身後。
“我還知道你那陣壓力大、情緒失控也和這個有關。你哭完睡着那天,我在回收站看了他發給你的短信,看了快一個小時才看完。”
好幾百條,發了那麽久,你這臭孩子硬是沒想着跟我說。時岳的手拍了拍,蔣星一立馬光速認慫。
“我現在這不是交、交代了嗎。主要他那些短信太髒,我不想讓你看見。”
蔣星一一心虛說話就黏糊,一黏糊就順帶打磕巴。時岳聽得心疼更添心軟,手拍覺似的輕輕地拍。他沒有算後賬的意思,但拍的不是地方,蔣星一在誤會以後靈機一動。
“你這次不能動手啊,因為你昨天也瞞我了。你把我晾在家裏出去不知道幹嗎。”
哪來的鬼心眼,現在還學會借力打力了。時岳擰了一把手下的那坨肉。
“繞了一圈在這等着我呢?跟星一同學彙報,周六我和你烏哥出去辦假證去了。”
诶?蔣星一一下來了興趣,拿手指戳了戳時岳的酒窩,意思是快往下說。時岳像講題那樣清清緩緩地講,沒有得意,也沒有不好意思,只在講完以後歪着頭做思考狀。
“這麽講完,我感覺自己也挺不是東西的。”
開玩笑,要論不是東西誰能有蔣宏飛不是東西?大哥你少在這做不真誠又沒必要的自我檢讨。蔣星一用這樣的小眼神瞅着時岳,嘴上卻說:“嗯,要不怎麽說咱倆能配一對兒呢。”
“知道就好。不過稍微糾正一下,咱倆現在還沒成一對兒呢。”時岳笑着逗孩子,逗完就挨了咬,他只能捏着蔣星一的半邊臉把人從自己酒窩上拽開一點,“還有,以後別把那些‘随根兒’的謬論放心裏,你這麽聰明,要随也是随我。”
?這話說的,大哥你是既誇了自己又占了我便宜。蔣星一上嘴去咬時岳的另一邊酒窩,嘴底下的肉因為笑在輕輕地動。
“星一,剩下的時間你什麽也不用想,踏踏實實複習準備考試。你爸再來,我替你擋。我還有的是辦法治他。”
“是蔣宏飛,不是我爸。”蔣星一翹起下巴糾正,“以後我就沒爸爸了,時岳同志得更新一下自己的存檔。”
“親的是沒了,幹的這不是還有一個嗎?”時岳勾了勾蔣星一的下巴颏,“某人去北城找我的時候說過什麽來着?哦,對,某人說拿我當過想象中的爸爸,我可還存着檔呢。”
又說:“走一個來一個,我不能讓小孩兒吃虧。”
你是沒讓自己的嘴吃虧吧!蔣星一又羞又氣,無語到家以後眼珠憑空轉了兩圈。
“想過,怎麽着?我現在還這麽想呢。幹爸……”
時岳及時捏住了蔣星一的嘴,這個時候倒是他汗流浃背。要說他不是沒聽過室友和烏瑾年這麽叫,真有求于他能連叫十幾聲,可那腔調一聽就是在犯賤,哪跟眼前這個似的,一本正經卻又可愛到犯規。
“心裏想想就行,別真叫。”
蔣星一的嘴被松開、很輕地拍了一下。他一看時岳尴尬就來勁,立馬抓着人的手臂不依不饒地繼續逗貧。
“敢說不敢聽啊?我偏要叫。我要多叫幾聲去去蔣宏飛這頭的晦氣。”
“我慫,行了吧?”時岳捂着嘴把蔣星一拎起來,兩個人原模原樣跳回了書桌邊,“把嘴省着吃點草莓,甜呢。”
想叫以後有你叫不完的時候,時岳捏着草莓屁股去堵蔣星一的嘴。蔣星一吃得嗯嗯唔唔的還想說話,兩滴草莓汁滴在斷絕父子關系的證明上,像他已經淡掉的心頭血。
“自己吃。”時岳擦幹手拿着紙夾進蔣星一的房本裏,和奶奶的那堆材料放在一塊,又走回來按了按蠢蠢欲動、一看就沒憋好話的蔣星一,“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
有話不說我怕我消化不良。蔣星一拿眼去瞧時岳,時岳單手撐着桌子也在看他。這人的手臂不像烏瑾年和宋青洵的那麽粗壯,但撐在那能看到緊實的肌肉線條,順着往下,是五根骨節颀長的手指。
看着還怪帶勁的……
“哥,你放心,到今天晚上為止,這些事在我心裏就算過去了。高考我肯定能好好考。”
蔣星一說完這句擡起眼,逆着剛剛的路線看回時岳臉上,那雙細長的笑眼很溫潤、很柔和。他咽下嘴裏的草莓,又空咽了兩下,決定遵從本心,挑起沾着一點紅的嘴角去招惹一把時岳。
“咽了,現在我能叫了嗎?你要不好意思幹聽,我允許你聽一聲也叫我一聲。我好意思……時岳!你幹嗎?你玩不起是不是?別、別別,哥,我不說了!哥!救命啊!殺人了!!”
“當啷”一聲,書桌上掉下一只自動鉛筆,一路滾過懶人沙發,滾到了陽臺。夜風微涼,從內開了一個角度的窗扇裏源源不斷地吹進,吹得幾盆盆栽的花和葉晃着腦袋搖。星星罐子立在旁邊,裏面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只眼睛,每一只紙鶴都有一對耳,它們集體噤聲,正大光明地窺探——
練習冊、試卷、筆袋和書立。草莓上還有新鮮的水滴。護眼燈在卧室牆壁上映出了兩道影,無分彼此、靠得很近。
爸爸的梗用這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