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九十八面:平蕪盡處(一)
56第九十八面:平蕪盡處(一)
「留下的只有感受。只有那些不想回去也不想忘記的、那些經歷過或正在經歷的,關于青春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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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到呢?這截路過不去了是吧。”
5 月 1 日,淩晨三點,烏瑾年搖下七座越野的車窗探頭向外看。這截進小舟島的必經之路現在被車流填得嚴嚴實實,車尾燈亮着,不見頭不見尾,串起來像節日的彩燈。
“快了,現在至少動起來了。我估摸着再有一個小時怎麽也能下去。”
時岳在副駕駛上接話,話一出口就打了個哈欠。趕假期出來玩真是要命,但沒法子,車後排這仨小的昨天下午四點才解放,就歇兩個整天,3 號一早正常上學。他們仨往後備箱裏搬礦泉水和吃的用的,三個小的忙忙活活地剪頭發、洗澡、吃飯,等人齊全都上了車也到了六點半。
開始車開得還算順當,岐城不怎麽堵,回來的車比出去的多,時岳開着車還能留只眼睛時不時往後瞟,看蔣星一、沈以辰和方仲鈞在後排擠着打團。烏瑾年扒着副駕駛座回頭問宋青洵,說你一個光杆幹嗎買這七座的家庭車,宋青洵回說我不買七座你現在就得下去跟車跑。車窗降下一半,晚風吹進來也不算涼,車載音響裏放着沒人聽的流行歌,只有車飾的穗很給面子地跟着旋律擺動。
車程四個小時,沒開出五分之一就降了速,高速路跟限速路似的,要踩一腳油門得先踩三腳剎車。等走過三分之一的路程,車已經慢得像烏龜爬,走走停停,跟出故障一樣一蹭一蹭地挪。最後排早沒動靜了,仨小的頭靠頭腿挨腿睡得不知道自己在哪,時岳、烏瑾年和宋青洵輪着班去駕駛座,不是累,實在是這麽個卡法太容易讓人犯困。
夜裏十二點半到兩點半是最堵的倆小時,堵到時岳覺得自己不是在路上是在停車場。服務區不遠,往前開也就五公裏不到,但他和烏瑾年的個人問題最後都是翻過護欄去坡下面解決的。解決完還冒了根煙提精神,回來一看,那車還停在原位,連一個輪兒的距離也沒挪。
“動了嘿。不錯,這次能開了有 100 米?”
宋青洵把胳膊搭方向盤上面無表情,烏瑾年一愣,手從駕駛座後面繞過去捏了捏他的肩膀,接着就跟被點了笑穴似的笑到停不下來。瘋了,都瘋了,一個冷着臉講了半路的陰陽冷笑話,一個不是數車玩就是傻笑,時岳把頭靠車玻璃上打了第 N 個哈欠,像有多動症那樣先拽安全帶再按車載擺件的頭,按完,他感覺自己才更像精神失常。
兩小時後,越野車跟着導航背離車流,疾馳如風,一路開到了小舟島罕有人至的一片野海灘。這是烏瑾年做的攻略,本地人說這清淨、景美,晴天能看日出,陰着也能趕海。時岳搖低車窗向外看,綿延的海岸線粗犷雄渾,海風鹹鹹,吹動無邊的海潮,也吹着風車悠悠地轉。
還吹來了海鳥。白色一群低飛過陰陰的海面,點了點水又飛高,撲扇起藏在厚雲下的熹微晨光。
車停了,時岳和烏瑾年跳下車先展了展坐僵的身體,沒等叫人,三個小的聞着海腥味就醒,跟上課打瞌睡聽着下課鈴似的,一下子精神無比。沈以辰睡得腿麻,下車崴了一下差點沒站住,蔣星一在後面扶了他一把,又回身招呼方仲鈞跟上。路過後視鏡時蔣星一湊過去刨了刨頭發,鏡子裏的一張臉已經看不出腫了,最醒目的是一對黑眼圈和額頭、臉頰上新冒的痘。
累,真是累,剛在車上他睡得連小腳趾頭都不想動。累是一種遞進和疊加,是高三的常态,最近這幾天他感覺自己都不是犯困,是一下課就能趴桌子上瞬間暈厥。還有兩次聽老師講卷,他明明記得自己是聽着呢,結果睜開眼才發現卷子都翻面了,卷面上亂七八糟的筆記鬼畫符一樣,估計是外星人入侵都破解不了的加密語言。
他甚至能在五分鐘裏做兩個夢。夢裏也是他所在的學校和教室,頭頂有堂皇到炫目的白熾燈,眼前是一疊一疊、得用手搓開的試卷。自習很安靜,只能聽到窗外依稀的跑操聲,好像是剛下過雨,運動鞋踩着塑膠跑道有點濕溻溻的響。近處的聲音要更細碎,時鐘旋轉、筆尖摩擦,小聲讨論題的解法,然後擰開杯蓋喝了一口水吞咽。這些,很可能是夢外正在同步的真實。
還有一種氣味,365 天不變。暖水壺、濕拖把、試卷上的噴塗墨跡和淡淡的風油精,飲料的甜混着零食的酸和辣,洗發水洗衣液摻着一點汗漬。蒸着、憋着、悶着,開窗開門也散不完,在這種氣味的上方,倒計時已經變成了 36 天。
只有 36 天,要解決的問題卻不止 36 個。沈以辰跺了跺發麻的腳,同時想起的是班任說他肯定能上清大,以及那道寫在黑板上還沒來得及擦的受力分析。背不完的課文注釋,記不住的二級結論,每次都會搞混的形似單詞,最頭疼的有機結構和寫滿了也總是會扣分的生物大題。他擅長的和薄弱的,想學的和不想學的,那些知識點、考點加在一起似乎比眼前這片海還要寬,他拿着烏瑾年從後備箱裏遞給他的小網,不知道自己能打撈起的能有多少。
而對于把校服外套扔進車裏的方仲鈞來說,高三還有另一重只有住校生才懂的煎熬。大鍋飯、小賣店,最好吃的永遠是土豆紅燒肉和傳一圈就沒的辣條。沒時間,也懶,宿舍的髒衣服在椅背上堆不下了才會湊一盆去洗,每天都要為誰打水、誰關燈扯一會皮。休息時間短,回縣裏單程要兩個小時,他基本一個月才會回一趟家,有時候晚上聽着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會很想念家裏軟軟的大床和爸爸媽媽。他的生活就是五中校園裏每一天的重複。
因為這樣,也因為五一爸媽有事不在家,他才答應了蔣星一和沈以辰的邀約,跟着這仨明顯對他友好很多的大哥一起出來,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壓力、煩惱、辛苦、孤獨,三位數變成兩位數,誰的青春能不經過這樣一段旅程。但現在,潮頭奔湧,海風能暫且吹平燥熱,三個小孩卷起褲腿赤腳往海裏跑,撒了歡兒似的,鞋子留在沙灘上也像腳印。
野海有野趣,原生态,連風浪也比景區裏要大,潮湧潮退,沙灘上、岩石下都是海的饋贈。貝殼、海星,幾乎透明的小螃蟹,還有章魚、水母,蛤蜊吐着小泡瘋狂把自己往沙裏埋。蔣星一、沈以辰和方仲鈞還在熱火朝天地彎腰翻翻揀揀,烏瑾年拿着小耙子像拾荒老大爺,不緊不慢跟在後面遛達。宋青洵拾了把鵝卵石朝海面打水漂,時岳站上嶙峋礁石迎風遠眺,天地無界,人和海洋生物一樣都是其間一粟。
這樣的風,這樣的海,高考前他和烏瑾年一起看過。那個時候他們也才十八歲,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幻想和叛逆,騎一夜車的累吹吹海風就能消,還能找一個沒人的地兒脫了外套褲子游海泳。高中三年太漫長,在當時真像過不去了似的,時岳很少回憶、不想稱頌,但這會隔海吹風,記起的是從窗口看到的天空。
朝霞、夕陽,浮雲流動,十七八歲的天空很美,被歲月鍍上了一層溫柔的濾鏡。書上塗黑的“口”字和即興塗鴉,用尺子裁出來的撲克牌和打了橫線的五子棋盤。最愛吐槽老師的口頭禪,最不喜歡體育課下雨,不約而同的咳嗽聲是起哄或者提醒,課間壓着書抄作業,自習課戴一只耳機遮着聽歌。美好鮮活,那個年紀的快樂總是和煩惱一樣說來就來。
等分完科跟烏瑾年做了同桌,日子就瘋出了另一種新高度。上課互相打掩護還是被收走幾本課外書,下課穿過鬧騰的走廊往樓下給另一個人扔籃球。天臺上抽過煙、喝過酒,借上廁所的名頭撬了半年的小自習翻牆外出。牆上後來加了攝像頭,他倆又改從操場角落鑽狗洞,那洞特小,得一個人幫忙摟着才不會把校服刮破。
還有那輪太陽,烏瑾年用課本後面的光盤引光上牆,圓圓一個爬上書堆,影子落在試卷上也炫目。時岳記得當時是高三下半年的第一節課,他正用鉛筆在課桌上寫字,“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左一列、右一列像對聯。烏瑾年看了就把太陽依次照過來,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其實他沒寫的橫批才是他真正的意思,他要上清大,要去最好的大學,要讓時震海知道自己不比時躍差。
那個時候,他還堵了一口必須證明點什麽的氣。
“你這次別玩賴啊,哪有落地了還那麽往前出溜的。”蔣星一朝方仲鈞嚷嚷。時岳看過去,見這倆正重新踩在一條橫線上要立定跳遠。芝麻大點事也要争個高低,他和烏瑾年也有過這樣說來就來的好勝心,摸高、超車、引體向上俯卧撐,除了不比成績,倆人恨不得連尿的遠近都要比一比。就這麽幼稚,就這麽無聊,迷之自信,不要輸只要贏。
海潮拍石,浪花碎在腳邊,遠處有船,幾個穿緊身的潛進潛出摸海螺和海蛎子,靠海吃海讨生活。在沙灘上總覺得海裏好,更廣闊、更驚險,充滿無限征服的可能,其實真等下去才知道,進了海你得順着海流的勁。沙灘和海之間就隔一次大考和幾年象牙塔,時光匆匆如腳印,浪潮卷幾次就沒了,再多,連石頭也能磨圓。
留下的只有感受。只有那些不想回去也不想忘記的、那些經歷過或正在經歷的,關于青春的感受。那些感受,海風一吹就能從身體裏複活。
“比比?”
時岳沖烏瑾年笑。烏瑾年不可思議地看過來,接着松了松皮帶的扣。
“來,我能輸給你?”
“比了再說。”宋青洵也加入,“輸的人一會管飯。”
果然,有比賽就得有彩頭,三個人站成一排,正和蔣星一、沈以辰、方仲鈞相對。十七八歲的過去和十七八歲的未來中間只有一串還沒被沖走的腳印。
而現在,跳吧,把現在先砸出個坑。哪怕浮生短暫。
這章真好,我也想起了我18歲的所見所聞所想,青春已遠,但關于青春的感受永遠還保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