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鸠占鵲巢
鸠占鵲巢
霍茂謙走出房間的時候,透過書房打開的門,看到花園裏喬韻芝的身影。
女人身上披着一條藍白相間的羊絨圍巾,擡頭去看樹枝上鳥籠裏的鳥兒時,露出纖長的脖頸曲線和圓潤小巧的下巴。
清晨薄透的日光灑在她烏漆的鬓發之上,一如她正在逗弄的那只虎紋長尾山雀,背毛光滑柔順,閃閃發亮。
杜文凱形容得沒錯,她确實讓人有一種想要焚金為籠,将她圈在金絲鳥籠裏,時時刻刻托在掌心的沖動。
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傳入喬韻芝耳朵,她側眸看來,朝着他笑得燦爛。
“你醒了?”
霍茂謙徑直從書房走到花園,站在她身邊,溫柔的目光将她包裹。
“吃早飯了嗎?”
她搖頭,随後有些為難地看向大廳的方向。他跟着看過去,餐廳烏木長條餐桌邊,杜玉琴正穿戴整齊,獨自坐在那裏享用早餐。
這一次,霍茂謙沒有讓張媽單獨把他們的早飯端到花園來,而是牽着喬韻芝走進餐廳,在餐桌的另一頭坐下,開口喚張媽熱兩份早餐過來。
杜玉琴一口面包咬下去,細嚼慢咽的同時,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着霍茂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待兩份早餐端上桌,她嘴裏那口面包總算咽下去,一反常态沒有惡言相向,而是雙眼微眯,嘴角勾起一個看上去還算友善的笑容。
“霍律看人的眼光倒跟我那個侄子有些像,不然也不會和他喜歡上同一個女人。”
霍茂謙一如往常那樣,低頭替喬韻芝把油條切段,端到她面前,并不打算看杜玉琴一眼,聲色平靜。
“我會喜歡喬小姐,只是因為她是她,而不是因為她曾經是誰的女朋友。杜少爺待我如兄弟,但是兄弟和愛人,我還是分得開的。”
“噢?真不是因為,你只是單純的想把我侄子的東西,全部搶過來,就連他的女人也不放過嗎?”
這句話引霍茂謙斜了她一眼,“有沒有一種可能,這些東西本來就不屬于他。杜少爺曾經短暫擁有,可惜福薄,留不住。所以在他身死魂銷之後,所有的東西都回到了它原本該在的地方,找到了它最終歸屬。”
“不愧是做律師的人,霍律這張嘴皮子,整個上海都找不出能說得過你的人。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這個女人可不是只乖巧聽話的小白兔,等她伸出爪子來,你再想要躲,可就來不及了。”
男人不以為然道:“我有時也在想,同為女人,杜三太太為何總是對韻芝抱有這麽大的惡意?是否是因為,你看着她即将苦盡甘來,而你自己的氣運已盡,好日子即将到頭所産生的妒忌?”
“你……”
喬韻芝聽着他們陰陽怪氣的對話,嘴裏味同嚼蠟,趕緊擺擺手勸道,“別吵了……茂謙,我們趕緊吃完飯下山吧……”
長條餐桌一頭一尾,正如中國式家庭傳統的擺放方式一樣,杜玉琴坐在正對餐廳大門的位置,而他們二人則剛好背對門口。
這樣的就坐方式,倒有幾分一家人同桌吃飯,吃到一半長輩和晚輩吵起來的樣子。
杜玉琴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擦擦嘴站起身來。想了想又換上方才那副好臉色,沖着霍茂謙柔聲道,“沒事,年輕人總有自己的主意。要是以後霍律真能出人頭地、人財兩收,說不定我以後還可以仰仗着霍律的面子,在這上海灘分得一點好處。”
她開口讓張媽把一瓶新的麥乳精拿來,放到霍茂謙和喬韻芝面前。
馬口鐵的蓋子旋開,一股濃郁奶香撲鼻而來。
“這樂口福麥乳精用的牛乳是全上海最好的,用來抹吐司或者饅頭,又或者是加進豆漿、咖啡裏,香得不得了,喬小姐可要試試?”
喬韻芝手裏的勺子還沒伸進罐子,霍茂謙伸手把麥乳精連帶杜玉琴的手一起推開,冷聲道,“不用了。從前如何劃清界限,如今自然依舊還在界限之外。我們同杜三太太不是一路人,自然不吃一樣的食物。”
他口口聲聲都在劃清界限,擺明了不給杜玉琴臺階下,更沒有化幹戈為玉帛的意思。
杜玉琴氣得鼻孔放大,“咚”的一聲把玻璃罐子重重摔在桌上,轉身離開。
喬韻芝縮頭烏龜似的,從頭到尾只是低頭喝豆漿,不敢摻合到兩人的争吵中去。
看杜雲琴的身影走遠些,她這才又忍不住勸道,“她其實也挺可憐的,娘家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陳家如今又遠不如從前,她夾在中間,沒少受氣……”
“你心軟了?”霍茂謙拿餐巾擦去她嘴角殘留的豆漿漬,眼裏滿是笑意,“別忘了你曾經四次遇險,哪一回不是在鬼門關前面走一圈?她再可憐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敢作惡就要有随時被報複回來的心理準備。”
“可那些都是杜二爺做的,不一定和杜三太太有關系啊……”
“若是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她為何如此急着把杜伯佑從牢裏撈出來?如果只是缺個杜家人做主,杜二爺的兒子如今也出來在自己公司做事,她有事找自己嫂子和侄子商量不也是一樣?只怕也是演戲給杜伯佑看的罷了。”
兩人吃完早餐休息一陣,喬韻芝打算回房收拾一下,就和霍茂謙下山去。
她開着房門正梳頭,就聽到外頭二樓正在打掃的下人突然“咦”了一聲。
“這籠子裏的鳥怎麽不見了?”
杜公館主客廳又大又高,下人的聲音回響在大廳裏十分清晰。她循聲走出來,看見霍茂謙已經上到二樓。
“怎麽了?”
“是二樓走廊窗戶邊挂着的鹩哥。”
“好端端的怎麽不見了?”
杜公館裏所有的鳥都價值不菲,所以除開特殊情況,下人們只能喂食,不得觸碰。
因鳥籠挂在窗檐上方,張媽從工具房搬來梯子,霍茂謙就爬上梯子,伸手準備把鳥籠子取下來。
豈料他剛把鳥籠頂端鈎子取下來,喬韻芝上到二樓還沒走近,只聽得窗戶旁邊另一面牆上挂着的巨幅油畫畫框突然發出一聲悶響,接着足有兩米高的巨幅油畫連畫帶框掉落下來,斜斜地朝着梯子上的男人和下面手扶梯子的下人砸去。
霍茂謙閃躲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能用胳膊擋在自己面前,接着下人一聲尖叫,梯子搖晃之中也跟着往後倒去,霍茂謙就抱着鳥籠從梯子上摔下來,畫框與鳥籠同時砸碎的聲音蓋過血肉摔到地上的聲音,讓人分不清地上無數碎裂的木塊到底是鳥籠的、畫框的還是木梯子的。
“茂謙!”
喬韻芝喊着他的名字撲過去,發現人已經摔暈過去,臉上、手上全是傷痕。身邊下人也被重達上百斤的油畫框砸中後腰,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來人!來人啊!”她把男人抱在懷裏,一邊不斷拍打他的臉,一邊喊其他人來幫忙。
張媽帶着下人、陸陸續續趕過來,合力把兩人擡起送到房間床上躺好,找出醫藥箱給喬韻芝,讓她趕緊先看一看他倆的傷勢。
杜玉琴最後一個到場,湊到床邊蹙眉。
“這好端端的怎麽又出事兒了?真是邪門。”
一旁老趙哆哆嗦嗦,眼珠子不停地看着這房子四周,好像牆上有什麽東西一樣。
“鬼……有鬼……一定是老爺、夫人和少爺又回來了……”
喬韻芝滿手都是霍茂謙手臂上的血,哭哭啼啼轉身過來吼他,“你胡說!杜老爺他們為什麽要傷害茂謙?”
“他哪裏是針對霍律師,是要這杜公館裏所有人一起陪葬啊……我不能待了,我得走……”
他胡言亂語一陣,撇開衆人奪門而出,其他人圍在床邊,看着滿頭是血的霍茂謙和後腰受傷的下人也是一臉恐懼。
一個小時後,接到張媽報警電話趕來的王天行帶着手下和醫生護士走進來,吩咐人去勘察現場之後,趕緊進到房間裏來瞧人。
“他們倆怎麽樣了?”
喬韻芝剛替下人處理好傷口,見醫生護士都來了,便把後續工作交給他們,起身走到一邊,低聲哽咽道,“下人還好,只是被油畫框砸中後腰,連帶梯子倒下砸爛的時候被木刺刮傷胳膊。茂謙從梯子上摔下來,手臂應該是骨折了,加上又被油畫框砸中腦袋,現在還昏迷着,怎麽也叫不醒……我該怎麽辦啊……”
救人治病他王天行不懂,安慰女人更是生疏。他拿出手帕遞給喬韻芝擦眼淚,目光移向別處。
“別急,我一看他倆這樣子就死不了,你在這好好照顧他,我去二樓看看。”
淩亂不堪的二樓走廊,兩個警察穿行在無數碎裂的木塊、木條和撕裂的畫布中間,寸步難行。
王天行走上來的時候,手下捧着油畫框一角到他面前,他立刻看見原本固定畫框左上角的釘子上纏繞着幾圈像是麻繩留下的碎屑。與之平行的右上角另一顆釘子雖然也有松動,但上面什麽都沒有。
“有在這附近找到繩子嗎?”
“有。而且被砸傷的下人說,他看到油畫倒下來的時候,一根麻繩從畫後面斷開,飛快地從窗戶被抽出去了!”
“他/媽的。有人用繩子拉拽,難怪畫會砸下來。”
手下帶着他往窗戶看去,發現就在窗戶下方的花園裏站着另一個警察,他腳邊正散落着一捆細繩。他在窗框上四處摸索,果不其然在窗檐與窗戶之間的縫隙看到有類似繩索摩擦過,産生輕微掉漆的痕跡。
他趕緊扔下東西,讓手下盯着地面不要離開,自己跑到主館與別館中間的花園裏去,彎腰将這捆細繩撿起來。
繩子雖然打着卷,但其實完全是松散開來的,像是有人用過之後來不及綁好,只随意收起來藏在草堆裏。細繩一端略有磨損,與固定油畫框的那顆釘子上纏繞的繩索碎屑不管從材質還是顏色上都一模一樣,繩子每隔一段摸起來還有些黏手,他在其中一段繩子上找到了沒撕幹淨的膠帶。
“事發的時候誰在廢棄花園附近?”
張媽等一衆仆人被問住,誰也不敢搭話。
喬韻芝聽着這話愣愣擡頭,想了想答道,“我記得,杜三太太是最後一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