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黃雀伺蟬(中)
黃雀伺蟬(中)
“那段時間,杜文凱正好因為幾個項被杜伯威訓斥過,父子倆鬧得很不愉快。所以那天在律所送走杜伯威之後,我就去了一趟杜文凱的公司,告訴他今天就可以找機會,把他替杜老爺找到私生子這件事先拿出來邀功,借此機會讨好杜伯威。
當然,我讓他先不要直說找到的私生子就是我,而是先說他自己已經有了眉目,等過幾天就是杜伯威生日的時候再帶着我,到他面前邀功。”
“然後我算着時間,等他們一家人吃過晚飯之後打電話到書房,讓杜伯威把體檢報告拿出來,把寫有無精症三個字的那一行再确認一遍,假裝為難的樣子告訴他,我查過無精症的意思就是沒有生育能力,暗示他往最壞的方向去想。
我為保證他對杜文凱必須要起殺心,還告訴他,其實官淑蘭和杜文凱早就計劃好要找一個他們的人回杜家來冒充私生子,這樣就可以确保所有的錢都全部落到官淑蘭和杜文凱兩個人手裏。
杜伯威自然相信我這個毫無利益糾葛之人的話,接着他猛地挂斷電話,我睡到半夜就等到了他們全家滅門的消息。”
霍茂謙的眼神從桌上瞟過,髒衣服中間藏着的那把勃朗寧手槍在陽光照射下露出一截槍把。
“哦對了,還有他身上那瓶藥。”
王天行看着他狀似随意地上前兩步,用身體擋住桌子,繼續說道,“我知道他一向都随身帶着藥,那是官淑蘭給他準備的。要是他心髒病發之後吃了藥,沒死,怎麽辦?所以我趁他到我辦公室來的時候故意把窗戶打開,正午的太陽照得他一直出汗,就把外套脫下來挂在衣架上。
我趁機把他口袋裏的藥也換了,确保他就算是心髒病發的時候吃了藥,也會死。那瓶速效救心丸裏所有的藥丸都被我用毒藥浸泡過,表面看上去與正常藥丸無異,吃下去就不知道了……就算是最後被查出來,你們也只會懷疑是官淑蘭給他下的毒,而不是我。
沒想到你們因為杜伯威沒有吃藥的緣故,反而沒有仔細檢查,在結案之後就把藥瓶連通其他證物一起還了回來,所以那瓶藥如今也被我換走,你們警察再也找不到了。”
“你……”
王天行正疑惑他為何突然開始坦白,霍茂謙雙手突然從身後亮出來,那把勃朗寧手槍被他牢牢抓在手裏,銀白色槍口對準了他。
“把筆記本給我,否則我就開槍。”
毀掉筆記本,他就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定霍茂謙的罪。
王天行沒別的本事,就是骨頭硬。他聽罷反而将筆記本關上,當着霍茂謙的面藏到身後,別在自己皮帶上,臉色沉郁道,“喬小姐的車馬上就會到了,你跑不了的。”
“她會替我隐瞞的。我做這一切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
“呵,聽上去你似乎很偉大。但如果被喬小姐知道,你根本只是表面看上去光鮮,背地裏卻是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她還會像以前一樣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嗎?”
霍茂謙原本還在左右晃動腦袋,兩側筋骨被他掰得咔咔作響。聽見這話他眼中兇相畢現,舉着槍朝王天行大吼,“你胡說!”
“我胡說?柴哥那三個人的身份只要随便找個碼頭稍稍打聽就知道他們主要的業務就是替賭場要債,你律所門口被人潑紅油漆寫着醒目的‘還錢’兩個字也是鐵證!當初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那五百大洋應該就是你全部積蓄,可你的債務遠不止那點。
所以在得知喬小姐懷孕的時候,你才會如此着急想要殺害她,跳出來繼承遺産。否則你等不到第二個月就會被讨債的人打死。這些事情,你敢告訴她嗎?”
“住口!”
與此同時,跟着二十幾個警察埋伏在花園周圍的喬韻芝默默聽着裏面兩人的對話,低頭不語。
霍茂謙氣急敗壞,端着槍的手止不住顫抖。他目光直直地落在王天行身上,伸手輕輕握住槍管上膛,發出咔噠一聲。
“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門外的警察聽見這句話瞬間明白過來,像是聽見了什麽指令一樣全部起身拿着槍往門口沖過去。衆人出現在門口的同時,屋內傳來一聲槍響,帶頭的警察下意識上前撲開王天行,起身之後卻發現他身上并沒有中槍。
霍茂謙看着地上平安無事的年輕探長,表情突然慌張起來。他放下手槍,彈出彈匣,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怎麽會這樣……裏面怎麽會沒有子彈呢……”
見探長平安無事,餘下警察一擁而上,将霍茂謙撲倒在地。男人餘光最後一眼,穿過無數警察黑壓壓的身影看到了喬韻芝的身影。
女人一如他第一次看見的那樣溫柔無害,長發披肩下一身素青色半袖旗袍,黑色丁字皮鞋鞋面上略有磨損。
她從大門口走進來之後并沒有第一眼從黑壓壓的人群之中看到霍茂謙,只是像身處一片密林之中的一只鳥兒一樣迷茫四望,目光一會兒落在王天行身上,一會兒又落在不遠處那件破損的霓裳羽衣身上。
他突然好想讓她看看自己,被警察按在冷冰冰的地上,開口喚她道,“韻芝……韻芝……”
喬韻芝終于看見他。
他以為她會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哭着朝他撲過來,哀求身邊的警察放開他、不要讓他受傷了。
可她沒有。
她步履輕盈走過來,隔着警察與他對視,眼神淡漠地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只是眼圈泛紅。
霍茂謙心裏最後一根稻草差點落下。他不顧身邊警察的阻攔站起身,在雙手馬上就要觸碰到喬韻芝的瞬間又被抓回來,雙手反綁戴上手铐,只能看着她的臉,擠出一個艱難的笑容。
“乖,別害怕,我不會有事的。我知道怎麽給自己定罪,怎麽減刑,怎麽申請保外就醫,怎麽拿錢賄賂上海灘這見錢眼開的權貴高官們……你就在這裏安心等我,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出來了,我的錢都是你的,你随便花……”
近乎哀求的語氣并沒有打動面前容姿冠豔的女人。
她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嘴角突然勾起,從鼻腔裏發出幾聲輕笑,顯得嬌俏又伶俐。
衆人被詭異的笑聲吸引,配合這樣的場景只覺頭皮發麻,吵鬧的一樓大廳瞬間安靜下來。
喬韻芝笑完收聲,朱唇輕啓,緩緩說道,“自然是随便我花,不過,這些錢不見得是你的。”
她這是什麽意思?
不等霍茂謙反應過來,喬韻芝側臉看向王天行,斬釘截鐵道,“王探長,我現在懷疑霍茂謙身份有假,請求家事法庭再次抽血驗親。”
末了她細眉上揚,補上一句,“順便也驗一驗我的。”
王天行被驚得說不出話,霍茂謙則是已經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被警察架住瘋狂地朝她喊話。
“韻芝,你在開玩笑是不是?你說話呀……韻芝!韻芝!你們放開我,我不驗血,我不驗!”
喬韻芝面不改色,平靜地看着男人被警察帶出去。
随着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漸行漸遠,喧鬧的杜公館又再一次歸于寧靜。
王天行離開之前轉身看她,眼中是難以言表的複雜神色。
“我早該在第一次被你套話的時候,就察覺到你其實很聰明。”
女人移開目光,長睫低垂掩蓋住她眸子裏淡淡的憂傷,“我倒寧願我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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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杜公館後山。杜伯威的棺椁從墓地中擡起,送往法租界家事法庭。
已經入土為安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被打擾,周圍卻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或者哭泣出聲。
他所有的家人都已經不在這裏。
七日之後,檢測結果揭曉:霍茂謙與杜伯威無血緣關系,杜伯威真正的孩子是喬韻芝,鑒定結果最終确定兩人親自概率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支持被喬韻芝與杜伯威之間存在生物學親子關系。
消息一出,全上海嘩然。
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有人說霍茂謙和喬韻芝是一對苦命鴛鴦,兩人攜手上演這一出複仇大戲,為的就是向杜家報仇,奪回屬于他們的一切。
也有人說喬韻芝是真正扮豬吃虎的狠毒女人,她為了複仇先後不惜利用自己親哥哥杜文凱、年輕的律師霍茂謙,為她所用,就連警署王探長都成了她裙下臣,甘願東奔西走,設圈套抓捕杜伯佑和杜玉琴,不惜一切替她賣命。
可惜這些精彩的坊間傳聞和報紙期刊,霍茂謙如今都接觸不到,也無緣知曉。
他像失了魂的行屍走肉一樣在牢裏待了整整七日,等待他的将是一切塵埃落地之後的上庭審判,和餘生數不盡歲月幾何的鐵窗生涯。
這期間他也在監牢裏見到過杜伯佑,對方知道他入獄的原因之後只是冷笑,當晚他就被人蒙上被子揍了一頓,若不是獄警及時趕來,他恐怕還要多折兩根肋骨。
杜伯佑被指控教唆殺人,一旦判刑輕則十年以上,重則無期徒刑,至少三年以內不得假釋不得保外就醫;杜玉琴雖然殺錯了人,但主觀意願上仍然是犯下故意殺人罪,也将面臨至少十年以上的牢獄生活。
至于霍茂謙,由于那份最有力的假體檢報告和毒速效救心丸都沒有找到,霍茂謙拒不承認筆記本上“無精症”三個字與杜家滅門案有關,無法成為給他定罪的第一證據,加上之前的謀殺未遂和自導自演綁架案,最多只能告他藐視警察、報假案。餘下諸多罪證,遇上一個律師犯人,王天行恐怕還有很長的時間藥花在打官司上面。
霍茂謙坐在探視室冰冷的凳子上,看着獄警把門打開,王天行和喬韻芝出現在門口。
這是他苦苦哀求獄警數次,請求與喬韻芝見一面的結果。
沒有了優渥的生活與裁剪得體的西裝,清瘦的男人看上去依舊俊朗,只是沒什麽精神,眼中總帶着若有似無的哀怨,顯得死氣沉沉。
看見喬韻芝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霍茂謙渴求地看向王天行,随後喬韻芝也給他遞了個眼神,王天行便帶着獄警一同離開,只留下兩人在探視室裏。
“好久不見,你繼承遺産的手續辦完了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喬韻芝想起王天行曾告訴他,他前幾天被杜伯佑找人打斷了肋骨,現在每說一個字都疼。
“辦完了。”
“以後出門記得請個保镖跟着,上海如今不太平。”
“我知道。”
“杜伯威有一部分財産還留在哈爾濱,你需要找個信得過的人跟你一起去一趟,當面查清,才不會讓人鑽了空子。”
“好。”
“他名下公司結構有些複雜……”
喬韻芝突然開口打斷他,“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男人旋即閉口,久久地凝她,半晌才又開口道,“是什麽時候盯上我的?”
早猜到他會問這個。
她挪了挪腿,直截了當答道,“半年前。”
“怎麽會選中我?”
“我從你的體檢報告上,發現你的生日和我只差十天,且你是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