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黃雀伺蟬(下)

黃雀伺蟬(下)

原來她這麽早就盯上他了。

霍茂謙想起自己半年前入職平和律所的時候,就是在聖心醫院做的體檢。而她在體檢科工作。

“原來如此……那,那塊懷表又是怎麽回事?”

說起這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被霍茂謙捕捉到。

“我選中你作為目标之後,就找了個機會,跟着去孤兒院做義務體檢的醫生一起去到你曾經待過的孤兒院,只是花了幾塊花生糖,就讓兩個孩子帶我找到檔案室,查找到你來到孤兒院的時間,和當年負責照顧你的修女的名字。之後我找人把懷表送回孤兒院交到瑪麗修女手中,聲稱這是一個窮困潦倒者當年路過孤兒院的時候,從裝着你的籃子裏把懷表偷走的無奈之舉。如今脫離窘困,只想将此懷表物歸原主。”

“所以,我之後會認識杜文凱也是你牽的線?”

“嗯。他那時候正好在替杜伯威尋找他可能存在的私生子弟弟,于是我從中牽線,讓他故意接近你,并提出要讓你和杜伯威上家事法庭驗親。”

“然後你把我和杜文凱的血換了?”

“沒有。讓杜文凱也抽出一管血來,他肯定會起疑,所以一開始就是用我自己的血。在杜文凱拿到你和杜老爺的血之後,我以認識家事法庭的護士小敏為理由讓他把樣本交給我,然後将你和我的血進行調換,送去檢測。”

他的韻芝真聰明。

男人心裏升起一股苦澀的甜蜜,喑啞着繼續開口問道,“所以,當初在杜公館第一次見面,落實滾下将你砸傷的戲碼全是假的。”

“差不多吧,”她将碎發撩至腦後,這個動作在男人眼裏妩媚極了,“落石是我自己安排的,為的就是留在杜公館裏。當時王探長帶着你我到半山腰找線索,那枚鞋碼較小的腳印是我留下的。我原本想栽贓給杜三太太,但想起她那天穿的是高跟鞋,所以沒有出聲。”

“你想留下的原因是什麽,不怕我殺了你嗎?”

她擡起頭直直地看向他,眼裏是說不出的複雜,“原本我做這些事,只是想讓你以私生子的身份進入杜家,将杜家攪個天翻地覆,或者與杜文凱兄弟相争,并沒有指望你能一次性把他們從根本上解決掉。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就需要找個理由在杜公館留下,方便我找到你殺人的方法。”

“你是在誇我嗎?”

見她不說話,霍茂謙笑得溫柔,“早在知道你沒有懷孕的時候,我就很後悔當初竟然對你動了殺心。現在知道當初那個想殺你的人是我,你會生氣嗎?”

“我早知道是你。”

男人心裏咯噔一下,“什麽時候?”

“葬禮當晚。我聞到霓裳羽衣裏面那件白色綢緞上的氣味,和你當時沖進來抱住我,懷裏的味道一模一樣,我就知道兇手是你。”

原來她這麽早就知道了,而他還像個小醜一樣在她面前繼續演戲。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可笑?

“所以那時候,你的父母也早就知道你的計劃?不對,那對夫妻不是你的父母。”

“嗯,他們是我姑姑和姑舅。”

回憶不斷在腦海浮現,他後知後覺才察覺到,當初與喬韻芝所謂“父母”見面的那幾次,他的确沒有聽到那對夫妻叫喬韻芝“女兒”,反而是她在不停地喊“爸”、“媽”,像是在提示他們什麽。

“那你還願意跟着我回家,讓我去安全屋找你,不怕我再對你起殺心嗎?”

喬韻芝稍稍後仰,背靠在椅背上,與霍茂謙拉開距離說道,“和你在馬路上,差點被杜二爺派來的殺人從馬路邊推下去被車撞死那次,我意識到不能坐以待斃。那時候剛好你也在查我,向醫院同事打聽我懷孕的事情。所以我偷偷去了一趟杜二爺的公司,以詢問的方式告訴他,我準備立刻就做羊水穿刺,繼承家産,然後打電話把你找來。但是那時候我意識到,比起拉你做替死鬼,倒不如讓你進一步确定我沒有懷孕之後,成為我的盟友,一起對抗杜家兩姐妹。所以我後面又找來了小九,同時假裝不知道你賭錢的事,繼續和你在一起。”

真是心腸歹毒的女人。

霍茂謙臉上僅剩的笑容消失,忐忑道,“這件事你又是何時發現的?”

如果單憑那兩張銀行取款存根,應該不會直接聯想到他賭錢這件事。

“那兩張存根是一方面,還有潑在你辦公室門口的紅油漆。雖然當時你不準我去看,但我來上海也有半年多了,自然知道什麽情況才會被人潑紅油漆。再加上,你還告訴我,你曾因為打牌出老千被修女責罵,我順着柴哥和虎七的線索,一問就問出來了。”

喬韻芝毫不在意,雙手環在胸前繼續說道,“包括你自導自演的綁架案,我也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如何知道的?”

“手槍。你被抓走之後,我立刻檢查了病房裏所有的抽屜,發現我當時給你防身的那把勃朗寧手槍也一起不見了,所以知道就是你做的。”

男人突然感覺渾身沒了力氣。他肩膀跨下去,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顯得頹廢而失落。

苦笑道,“你這樣說,我原本心裏還留有對你的愧疚都快沒了。”

“不用覺得愧疚……既然如此,我一并說了吧。油畫砸傷你的事,也是我做的。”

“什麽?”

即便知道她一直在利用自己,霍茂謙還是有些震驚。

那幅油畫當時将他直接從梯子上砸暈過去,腦袋、手臂、肩膀和腳都有不同程度受傷,骨折的那條腿上手術縫合留下的疤痕至今仍然十分醒目。

她可曾想過,這樣做有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喬韻芝無視他受傷的眼神,側過臉去緩緩說道,“還記得我口袋裏當時被你摸出來的那卷魚線嗎?前一晚在你的屋子待了一陣,我堅持要回自己房間睡,就是為了提前布置這個陷阱。我趁鳥籠裏那只鳥睡着,偷偷把它放走,然後将油畫框上方兩顆釘子都擰松,把粗麻繩綁在左邊那顆釘子上,另一頭從窗戶邊穿過縫隙扔出去,在花園裏盤成一圈,造成好像是有人收拾過的樣子。其實那根繩子從頭到尾都只是障眼法,一點作用都沒有。”

“真正起到作用的是右邊那顆松動的釘子。我在上面綁上魚線,順着牆邊一直拉到二樓樓梯口的欄杆上固定住。在第二天看着你爬上梯子去查看鳥籠的時候,我走上二樓撕掉固定魚線的膠帶,抓着魚線用力往外拉,畫框便順勢掉了下來。而後我只需要吩咐下人們把你們送回房間,趁二樓沒人的時候把魚線取下來帶走就行。”

“為什麽這麽做?”

他的聲音已經低沉到喬韻芝以為他快哭了。

“為了激起你與杜三太太的矛盾,借你的手徹底除掉她。事實證明,你做得很好。”

這算是對他的誇獎嗎?

霍茂謙在近乎崩潰的邊緣擡起頭,猩紅眼眶裏隐約能看到淚光閃爍。他帶着手铐的雙手放到桌面,攥緊雙拳,青筋凸起道,“告訴我,你愛我嗎?”

他終于還是問了。

這一次,喬韻芝有些狼狽的收回眼神,伸出舌頭不安地舔着嘴唇說道,“也許愛過吧。”

聽到她輕描淡寫的一句“愛過”,他松一口氣。但這個詞同時也代表,她現在已經不愛了,為什麽?

男人拳頭握得更緊,小心翼翼道,“早在你我第一次見面的當天你就知道我要殺你,你卻還是愛上了我,那為何現在又不愛了?”

喬韻芝突然翻了個白眼凝他,看得他喉頭一緊。

“當我知道你留下遺囑,讓杜玉琴以為我會在你死後繼承你全部遺産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所謂的愛我只不過是想要把我留在你身邊的借口。如果你真的愛我,你怎麽舍得将我置于如此風口浪尖的危險境地?當初我和你一起被綁在舞臺上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杜玉琴會直接開槍把我和你一起殺了,一了百了?抛開你是個賭徒不談,我絕不會愛上一個沒有把我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你或許愛我,但你更愛你自己。”

“我沒有!我走的時候已經看到王天行帶着警察圍道戲院門外,否則我絕不會丢下你獨自離開的!”

他越是激動,喬韻芝越是平靜。

她揉了揉太陽穴,表情煩躁,“好了,別說這些情情愛愛的,聽着讓人惡心。”

“惡心?”他重複着這個可怕的詞,确認自己在她眼裏就是個笑話。

“你以為,你就不讓人惡心嗎?我那麽相信你,帶着你給我的手槍與柴哥和虎七周旋,那時候我都一直堅信,如果和他們生了嫌隙,你給我的手槍可以保我一命。但那天在杜公館我才知道,那裏面竟然沒有子彈!你一開始就想讓我死!”

“對。那天在廢棄戲院,不管是杜玉琴開槍打死你,還是你最終因為她沒有開槍而選擇殺了她,于我而言都是雙贏,同時解決了她又解決了你。愛我并不會讓你好過,恨我也許還是個方法。但我還是要提醒你,那把空槍也救了你。如果那天你真的開槍将王天行打傷或者打死了,你的罪行遠遠不止現在這些,即便出獄,警察署署長也有一百種方法讓你餘下的人生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即便是生不如死,也好過現在讓我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愛我!你不愛我,我的母親也不愛我!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來找我,也從未給我留下任何東西!關于黃璃的那些記憶全都是你和你母親的,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歇斯底裏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可憐。可她不能安慰他。

讓他恨她,于他們兩個都好。

于是她繼續添油加醋道,“所以我才說你蠢。”

男人有一秒鐘的呆滞,“什麽?”

“試想一下,如果你母親真的愛你,那她留下的那句話又怎麽會是‘如果可以,請救救他’,應該是‘請一定救救他,拜托了’之類的話才對吧?瑪麗修女或許愛你,可你用你的貪婪、你的嗜賭傷了她的心;杜文凱或許真的把你當兄弟,可你卻被仇恨蒙蔽雙眼,明知道他是無辜的,卻還是引導杜伯威對他下了殺手。所以你根本不配得到愛,就這樣孤獨終老,注定是你的宿命。”

說到這,她覺得再争論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這世上比男女情愛重要的事太多了,她不能為誰停下。

喬韻芝推開凳子起身,離開之前又看了一眼頹廢在椅子上的霍茂謙。

撇開卑劣的性格不談,他真是個容貌上等的漂亮男人。

“其實杜文凱很早之前就暗示過你。還記得我問你,他都是如何形容我時,他說的話嗎?他說我像杜老爺養的一只虎紋長尾山雀。那只鳥可不是什麽山雀,它叫伯勞鳥,也叫屠夫鳥,體型嬌小卻生性兇猛。它們會把捕來的獵物弄死之後挂在樹上。所以你們這些男人啊,就算不了解女人,哪怕多了解一點關于鳥的知識,也會知道,我不是一只乖乖聽話的鳥。”

她回頭的同時,身後男人終于站起來,不可遏止地朝着她大喊起來。

“賤人!”

推門出來,喬韻芝告辭王天行,坐上汽車回到杜公館。

她一個人走靜靜地走上臺階來到二樓,将那扇塵封許久的主卧房門打開,站到床上凝視那幅百鳥朝鳳圖。

畫上,黃鹂鳥明亮的眸子,一如母親死前看向她那清澈而留戀的眼神。她瘋了一輩子,死前最後一刻卻抓着自己的手,不停地重複着“杜公館”和“保險箱”兩個詞,然後就在她和姑姑、姑舅的哭泣聲中咽了氣。

喬韻芝呆愣一陣,最終緩緩擡起手,觸碰到百鳥朝鳳圖上黃鹂鳥的眼睛重重地按下去,只聽得嘎吱一聲,百鳥朝鳳圖連帶畫框彈起,像一扇門一樣緩緩打開,露出裏面鑲嵌在牆內的保險箱。

當初他們三個人回到杜公館來找線索的時候,霍茂謙提出一個人來搜杜伯威的卧房,并說房間什麽都沒有發現的時候,她就猜到他應該也發現了這個保險箱。

他不希望這個秘密被她和王天行知道,只等着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打開來,看看裏面到底藏着什麽寶貝。

她知道,她母親的寶貝也藏在裏面。

喬韻芝緩緩擡手,用母親的生日打開保險箱,将裏面唯一一張已然泛黃的紙拿出來。

那是一張錄取通知書,上面寫着黃璃于一九一零年被金陵大學文學相關專業錄取,請于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七日憑此通知書入學報到。

根據姑姑回憶,母親那年八月離家,就是為了去往南京讀書。那時候的金陵大學才剛剛從書院升格為大學,她說要去南京念大學的同時,和同學們一覽雞鳴寺和玄武湖的美景。

喬韻芝抓着那張過期的錄取通知書,只覺得心髒一陣絞痛,随即緩緩蹲下身來,眼淚一顆顆落下,将泛黃的紙張浸濕。

“母親,這就是你生前最放不下的東西嗎……母親……”

後來,尚在獄中的霍茂謙聽聞,杜公館繼承人在繼承了杜伯威所有財産之後,将杜公館內所有鳥兒盡數放飛。無法在野外生存下去的那些,交給那些愛鳥的自然保護機構去處理,并留下相當可觀的一筆錢供他們做養鳥花銷。

在鳥兒全部消失的第二天,一場詭異的大火将整個杜公館付之一炬,即便是遠在山下都能看見螺峰山上沖天的火光,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

喬韻芝處理完財産過繼手續之後就從上海消失,帶不走的財産據說全部捐給紅十字會,單獨成立黃璃女性互助基金,在上海警署探長王天行的監督下用于幫助那些需要救助的女性。

她沖破過往的枷鎖,打開身世的牢籠,就像是一只鳥兒一樣,飛走了。

尾聲

一九三二年夏,八月二十七日,金陵大學入學報到處。

戴黑框圓眼鏡的青年擡起頭,看見面前站着一個提着行李的女人。

她看着年歲似乎比自己稍長幾歲,一頭伶俐的短發下襯藍底刺繡旗袍,白色瑪麗珍鞋幹淨锃亮,整個人顯得優雅文靜。

青年翻開面前入學名單,在上面尋找還沒打勾的名字,“同學你好,你叫什麽名字?”

“黃璃。”

“黃鹂鳥的鹂嗎?”

“不,是琉璃的璃。”

青年一邊翻找花名冊,一邊小聲嘀咕,“如今甚少有人用這個字取名字的,琉璃……那可是種非常通透又美麗的材質,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

說完他找到花名冊上“黃璃”二字,在後面輕輕打勾,複擡起頭來,向面前女人友好地伸出手,“黃鹂同學,金陵大學歡迎你。”

女人将短發撩到耳後,伸出手去握住青年的手,聲音清脆而甜潤。

“謝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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