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旱年的第一場雨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
才到午時,電臺已經插播了近十條關于暴雨的急訊,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播報安全警示,但那聲音斷斷續續,只聽得 “能見度”“山洪”“滑坡”幾個字眼,沒過多久,就随着一道刺耳的電流聲被人按掉了收聽鍵。
“什麽破信號,啧。”不知道誰大聲抱怨了幾句。
淩啓扶着腦袋轉醒,一睜眼,就見不遠處帶隊導師正與農民向導在争執什麽,有三兩同學圍在邊上勸說。
向導顯然已經上了頭,情緒越發地激動:“放他爹個屁!老子說了就是不能待,這雨最多傍晚就要下起,你們多大本事保這地?就不怕淹死人!”
帶隊導師江忠勇也是一臉鐵青:“有沒有危險不是靠你一張嘴說的,我們挖掘前早就做了大量調研,這裏的地形、土質和氣象全都逐一分析過,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綜合抗雨能力根本沒有那麽差。”
“你們那麽能,還請我這個向導做個屁?我說了又不愛信!”向導啐了一口,“你們不走,我也是要走的嘞,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你!”江老氣急。
他在給高校幹了一輩子,從來都是被學生們畢恭畢敬地捧着,還從未被如此對待過,一時間氣到頭頂上僅有的幾根毛都直挺挺炸了起來,好歹被學生七手八腳地攙住,才沒有摔倒在地。
但到底是知識分子,自己順了一會兒氣,還是選擇放緩了語氣:“不是不信你,但要尋個最優解,不能就這樣下山。這樣,我們可以先停工幾天,當初簽的合約還剩下半個月……”
“奶奶的,老天爺哪管你這麽多!”
人高馬大的向導忽然伸手去拉江忠勇,把江老拉得踉跄向前了幾步。
邊上學生以為他要動粗,都扯着嗓子追上去,沒一會也全都被拉進了雨篷底下。還懵着臉面面相觑呢,向導粗犷的嗓音已經扯了開來:“都躲起!麻溜趴下!要打雷了!快——!”
淩啓一個激靈,徹底從神游中清醒,連滾帶爬跑出樹底下。
好在雨篷離得不遠,矮着身子跑過去,被人及時搭手拉了一把,堪堪蹲下,耳邊果真炸起驚雷,天空中清晰可見一道電光落在附近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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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概半分鐘的時間,周圍盡死一樣的寂靜,還是向導擺擺手,慢悠悠走出雨篷,其他人才敢跟着起身。
淩啓劫後餘生地松了口氣,側頭向剛才拉自己的隊長客氣道謝,對方沒看他,只是默默松開了剛才沒來得及放開的手。
“沒事。”
“大叔,您真厲害。”有師弟搬了個小馬紮給向導。
“厲害頂個卵用?”向導沒好氣,“剛才還不信我呢?老子在這住了一輩子,吃飯靠天靠地,什麽事看一眼就曉得了,你們這群高材生有人反應得過來嗎?我說現在就得走,你們到底走是不走?”
江忠勇理虧,欲言又止,沒有馬上接話。
淩啓回頭看了看挖掘現場。
昨晚為了趕進度,全隊都在通宵工作,直到天亮了才得以眯一會,現下還有好些人睡眼迷離。大部分人都已經上到地面做防雨工作,唯有幾名資歷較深的師兄姐不見蹤影,想來應該是又下到洞裏去了。
這裏是水黍群山第13號洞穴,半年前被發現的一處古生物群穴居遺址。
洞穴處于群山邊緣小坡的山腰上,洞穴入口半露出地面,洞穴內部延伸進地底,是一處之前從未被破壞過的完整遺址。半年前,官方考古隊正式啓動13號洞穴的挖掘,誰知中途認定考古價值較低,草草挖掘了半年就宣布撤離,這才便宜了江忠勇,江老走了些人脈關系,帶着一群學生接手現場收尾工作。
但為難的地方也恰恰是在這裏。先前官方考古隊炸開了原本天然隔絕雨水的洞口,如今暴雨一旦下起來,洞口勢必會接攢雨水,毀掉洞內樣貌,極端情況下還可能導致洞穴塌方。雖說大部分有價值的化石已經被挖走,但對于學生來說,這種現場實習的機會千載難逢,誰也不願被一場雨中斷。
天越來越陰沉,山中鳥啼逐漸消失,呈現一種不詳的寂靜。淩啓的太陽穴突突地疼,忙了一陣後不得已靠在雨篷下休息,眼見江忠勇來回踱步,最終沒有猶豫很久,點頭答應了撤離。
五分鐘後,淩啓在洞口接到最後一位師姐歸隊。
十分鐘後,全隊人員與物資清點完畢。
十五分鐘後,在向導的帶領下,學生們輪流攙扶着江教授出發。
下山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必須在兩個小時內繞到山腰側面另一處地勢平緩的山坡暫且休整,随後再做打算。
比起來時的興高采烈,隊裏撤離的氛圍顯然稱不上太好。與淩啓關系素來不錯的師姐清玥悄悄問淩啓:“你們搭在洞口的雨棚能起到多少作用?”
“不樂觀。”淩啓搖頭,“……我們沒來得及搭完,要是再給半個小時,應該會結實點。”
清玥難受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下午三點鐘,天黑得像淩晨,不消片刻就有雨滴沉甸甸地往下落,眨眼間已是一場瓢潑大雨,一行人只能暫且休整,擠在山壁邊上的淺凹處躲雨。
地方不大,風卻怪大,不少雨珠斜着落在身上,外圍的年輕人就濕了半邊身子。淩啓想往前半步想給清玥擋擋,對方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吧,這雨說不定要下多久,等師兄幾個站不住,我們都得輪着換。”
她示意淩啓看像江教授的方向,學生們正用身體圍成人牆将老人護在中間:“我們不要緊,老師要緊。”
淩啓只得老實坐了回去。
昨晚通宵趕工,還未消化完遺憾,又在山上跋涉了幾個小時,種種疊在一起讓他狀态極差,分不出什麽心思講話,只是抱着膝蓋長時間地發呆。倒是清玥向來體力極強,今日也不知為何過分安靜的,不再挑起話題。
雨勢越來越大,沉甸甸的雨滴砸在泥土地裏,又夾着泥污四處飛濺。
淩啓盯着地上的水坑發呆,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餘光瞄到身邊清玥有好幾次擡手的小動作,側頭看去,竟發現對方在抹眼淚。
清玥哽着喉嚨,小小聲地問淩啓:“萬一洞裏塌方了,我們是不是就不能繼續挖掘了?”
答案顯而易見,沒有人會同意讓一群學生冒險進去一個已經考察完畢、充滿危險的廢棄洞穴。
但淩啓還是斟酌了一下語言:“塌方也還有別的辦法,只要雨停了,就一定有辦法。”
又是長久的沉默。
下午五點出頭,江教授所在的角落一陣騷動,似乎是在換崗。淩啓看了一下手表,與清玥同時自覺起身,只是還未站直,一旁已經有人攔住了他們,渾身濕透的大高個男人走到兩人面前,用手勢示意他們坐回去。
“那邊夠人了,不用去。”
是威利,早上打雷時拉了淩啓一把的師兄,也是這次外出考古隊的隊長,目光掃過兩人蒼白的臉:“你們——看起來都不太好,再休息一下吧。”
“只是有點累。”清玥勉強笑笑。
淩啓低着頭,沒有說話。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威利也走了,在三四步外的地方找了個地方坐下,兩人坐回原位,清玥虛虛把頭靠上淩啓肩膀。
沉默地聽了一會兒雨聲,她突然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氣音說:“啓子,你知道的,中午我是最後一個離開13號遺址的人。”
淩啓看見威利在盯着自己。
對方是混血,一雙淺棕色的眼睛映着雨幕顯得格外冷漠,又似乎夾雜着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至今做不到心平氣和地與這雙眼睛對視,只能尴尬地扭過頭,佯裝不知。
清玥沒有察覺倆人的暗流湧動,自顧自地低聲竊語,“……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你先別告訴別人。”
“嗯。”淩啓同樣小聲回應。
她蹙着眉,似乎不知道改如何表達,糾結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繼續開口:“中午在洞穴最裏頭,就是我倆一起負責的C3區,我又繼續往下挖了一層,後來就挖出了好幾塊,嗯……類似小碎甲的東西。”
“當時沒看出是什麽,只是覺得太碎了沒什麽價值,就沒立刻上報,後來想換區域,設備裏就收到了老師的撤離指令。我太急了,一時沒注意,在原地又深挖了好幾鏟,結果……”
清玥越說越小聲。淩啓了然,擡手看了看手機,借着動作擋住她開合的嘴型。
“結果最後一鏟下去,挖到了東西。”
“向導一直在催我們上去,真的來不及了,我只能胡亂抹開周圍土壤看了幾眼,好像……是一段脊骨,目測橫截面比我手掌還要大。”
清玥的專業課基礎是江教授所有學生裏最好的,說的是“好像”,實際已經是肯定的語氣。
她顫抖着聲音:“淩啓,你明白嗎?不管那是什麽生物,這麽大體量的骸骨絕對是重大發現。官方考古隊挖了半年沒挖到,若不是我失誤深挖的那幾鏟,可能我們到撤離也不會發現,好不容易發現了,若是、若是因為這場雨而錯過,叫我怎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