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淩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得到過這麽一個擁抱,結實的、熱烈的,親密到好似血液也能随着體溫交換共享。
那年他大二,在人生中最窮的時刻,為了賺錢四處奔波,每次拖着筋疲力盡的身體回到合租的公寓,就總能被威利這樣擁入懷中。記憶裏他們的沙發放在落地窗前,冬日裏常被陽光鋪滿,難得的休息日,威利喜歡抱着他窩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最後靠着彼此睡去,皮膚貼着皮膚,分不清是對方的體溫更暖,還是窗外陽光更暖。
後來他們冷戰、分手、老死不相往來,孤身漂泊四五年,很多快樂不快樂的記憶早已模糊,身體卻還是牢牢記着這毫無保留的懷抱,不曾淡忘。
他是趴在威利身上醒來的。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過這麽沉的覺,睜眼的時候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位感。昏暗的光源在岩壁的凹凸處投下不規則陰影,像極了參差獠牙,淩啓怔怔地看了一會,擡頭,才發現威利的臉近在咫尺。
那張臉已經恢複成他最熟悉的模樣,骨像是西方血脈自帶的立體,五官又融合了東方人的柔和,好看,且耐看。對方靠坐在洞壁上還沒醒,一只手仍抱在他的腰上,似乎是為了讓他靠得更舒服,別扭地微微弓着上半身。
淩啓松了一口氣,很慢很慢地把體重從對方胸膛上挪開,坐直起來,環視左右。
一個陌生、怪誕的地方。
不是C3區,也不是13號洞穴的任何一個區域,這是一個很小的平臺,他只是跪坐着就能擡手摸到岩頂。手電筒能照到的地方盡是不規則的岩壁,以他們為中心,有好幾條狹窄洞道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能感受到微弱的風流,不知從哪裏來,又通到哪裏去。
淩啓記得自己是被“威利”帶着從C3區的地陷坑滾落的,只是他中途失去了意識,也不知如何來到了這裏。原本扣在腰間的安全繩斷得徹底,只剩下一截不規則的繩頭,無線設備也不知所蹤,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好歹是在自己口袋深處摸到了備用的小手表,艱難地掏出來看看時間,早上7:46,竟是已經到了第二天。
地面上大抵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吧。
淩啓苦惱地揉亂自己的頭發,無聲長嘆。
被他的動靜幹擾,威利動了動,十分疲憊地睜開了雙眼。那雙淺棕色的雙眼也曾經是淩啓最愛的色彩,但如今物是人非,兩人猝不及防對視,除了懷念,更多的是尴尬。
面面相觑了好幾秒,淩啓才幹巴巴地開口:“你醒了,呃,你是威利吧?”
“嗯?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是嗎?”威利覺得有點好笑,悄悄彎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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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剛醒,他的聲音還有點幹,但神情卻沒有半點剛睡醒的懵懂,說着話十分自然地接過淩啓的手表看時間,動作間指尖互相觸碰,勾人想起某些纏綿往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
淩啓為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更尴尬了。趕忙從他身上翻身下來,隔着一拳距離坐到另一邊,“就是之前在C3區找到你的時候,感覺你說話有點怪,不太像你,所以才這麽問的……”
威利動作一頓,不解地扭過頭:“我說了什麽?”
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茫然。
威利說,他在進入C3區之後也發現了大坑,只是才走近邊緣,根本沒看到任何東西,眼前就一陣發黑,随後沒了意識,再醒的時候已經和淩啓一起掉進了某個洞中洞。那會兒土層坍塌還沒徹底結束,不斷落下的沙土已經将兩人的下半身埋了薄薄一層,他也顧不上很多,只能拖着昏迷不醒的淩啓往外跑,順着洞道一路逃這裏,直到後方沙土不再湧動,他才不小心睡了過去,然後就是淩啓醒來見到的一切。
說着把手電筒照向腳邊的某一條洞道。
手電筒也受了損,一閃一閃地不大穩定,只能勉強使用。淩啓在威利身側探頭一看,果真見到洞裏已經堆滿了泥沙,差一點點就湧出洞口,也是萬幸坍塌即使停止,否則他們兩個難逃被埋。
那洞口有滴落的血,而威利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淩啓掃了一眼,神色黯淡地扭過頭,沒說什麽,只是把自己見到的悉數講了一遍。
相對而坐,僅剩無言。
昨日發生的一切都遠超出了兩人所能理解的範圍,然而那都不是最重要的,現在只一個問題擺在他們面前——是原地等待救援,還是積極自救?
山體內發生土層坍塌事件,稍有不慎都可能引發連鎖坍塌,要麽搭上救援人員,要麽直接斷了底下受困者的活路,地面上江忠勇一個老教授帶着一群學生根本不可能自行施救,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尋求外援。可即便他們第一時間上報情況請求支援,再即便就近單位能立馬排除救援隊伍,到達水黍群山也需要整整三日,再勘探現場、制定救援方案……沒水沒糧,兩個大活人根本等不起。
淩啓與威利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答案。現在唯一的出路是自救,至少還可能有一線生機。
有風,說明這些洞道不全然是死路,說不定能找到另外的出口。
兩人迅速清點了一下能用的物資。
不多,甚至該說少得可憐,地陷的時候裝備丢的丢壞的壞,掏遍身上口袋也沒湊出多少,一個半壞的手電筒、一個電子手表、一個土壤濕度探測槍、威利腰包裏一點醫療用品以及淩啓口袋裏兩管次抛眼藥水就已經是全部。
“也不是太糟糕。”威利安慰淩啓。
他是天生的領隊者,總會習慣性地在出現問題的第一時間鼓舞士氣,就像出隊時習慣性帶着他的醫療包一樣:“100毫升的消毒酒精和兩管眼藥水都是好東西,我們有水源了。”
淩啓情緒不高,只是應了一聲就不再搭話。低下頭,利落拆出探測槍裏的電池揣進兜裏,伸手拿過醫療包,也不說話,威利倒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識,背過身坐到他面前,小心地掀起上衣。
“傷口可能需要處理一下,能幫幫我嗎?阿啓。”
“……嗯。”
他們下洞的裝備都是特制的,已經抵擋掉大多數小碎石的擦傷,威利身上更多的是撞擊出來的淤青,唯一需要處理的傷口就是背部。是一道食指長短的劃傷猙獰地橫在皮膚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劃的,外衣看着沒事,掀開來卻是一大片幹涸血跡,看起來十分觸目驚心。
好在傷口不是很深,經過一夜已經自行止血,淩啓用棉團沾了少量酒精,小心翼翼地幫他清理了下傷口邊緣,再撒上消炎止痛的藥粉。
怕威利疼,他做得很細,沒察覺自己湊得太近,呼吸噴在了對方背上。意外地激得威利一僵,猛地回身攥住他的手腕,差點碰翻一旁的酒精。
“好了,可以了。”威利放下衣服,脖子上泛起不明顯的緋紅,“我沒什麽大礙了。”
淩啓不看他,只是抽回手,迅速收拾了醫療包。
“那我們該出發了。”他憑着直覺指了指右手邊的洞道:“這頭風大,先走這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