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像是有誰牽出一根很長很長的線,把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一幀幀串聯,于是故事逐漸有了完整的始終。
淩啓睜開眼,面前是一個由岩石與黃土組成的巢穴。四面八方都是灰撲撲的,空氣很幹,彌漫着嗆人的火藥味,前方十米距離外的穹頂被炸開了一個天窗,刺眼的陽光流淌下來,殺死了一大片從未見天的黑亮石面。
他攏了攏散開的衣襟,往前幾步,便看見那頂上洞口站着一圈高盾重甲的兵,數不清的利箭從盾後探出,齊刷刷對準洞穴底,箭頭一閃一閃地反射着淩冽的光。
“真是大手筆。”他冷笑評價,眼中是置身事外的冷漠,找不到任何受到威脅的緊張。
只是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握緊了,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極深的印痕。
身後黑暗深處有誰在走動,說話聲伴着腳步聲一同靠近,出奇的空靈:“那是你的族人。”
“誰是他們的同類!”淩啓瞬間便露出了憤怒的表情,回頭瞪了一眼,“那群野狗也配?”
“嗯,的确不配。”暗處的聲音很是平靜。
有雙蒼白的手從後方伸了出來,摟住淩啓的腰,不由分說地把人往後帶,淩啓先是掙紮,但很快就僵着臉不再抵抗,任由身體被拖向黑暗。
片刻後,光眷顧不到的角落深處便傳來了微弱的啧啧水聲。
“……做什麽?”
“別動,讓我親會兒。”
“唔……好了,該走了。”淩啓有些喘,溫和中帶着些無奈。
地底難以視物,但長期生活下來也能活動自如,他推開對方退後半步,低頭擦拭自己嘴邊的濕意。只是寬大袖子遮擋的一瞬間,嘴角卻垮了下來,寫滿了暴戾與仇恨。
對方不願作罷,雙手又追了上來,覆在淩啓腰側慢慢捏揉:“還有時間,不用那麽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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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鼻息貼緊脖頸,熱情滾燙,寄生似的往皮膚底下鑽,是很熟悉的勾引。
卻沒有像平日一樣把淩啓身體揉軟揉熱,某一刻,也不知碰到了哪裏,淩啓倏然一僵,猛地掙開了滿懷春意,咬牙切齒地提高聲音:“夠了!我現在不想!”
所有動作都停了,氛圍霎時間陷入冰冷。
“……別鬧了。他們是沖你來的,把這個樣子收起來吧。”
淩啓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重新睜眼,已是換回了溫良無害的臉。雙手握住縮回暗處的手,很輕地搖了搖,然後蹲下身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去:“我們換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好嗎?我真的讨厭見到那些人。”
他的視線穿不過黑暗,只能毫無焦點地盯着上方,商品似的展示自己臉上的哀求。
足足有好幾分鐘,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手中的小臂抽離,身邊忽地失去了暖意,淩啓這才軟着腿站起。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有暗金色的眸光在幾步外閃了閃,洞穴深處随即傳來地動山搖般的動靜。那是一聲低沉、悠長卻又嘶啞難聽的獸鳴,從洞穴深處往外沉沉擴散,震落天窗邊上不少碎石沙土,亂了好些士兵的陣腳,人群吵吵嚷嚷的,怒罵與驚叫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
深洞內的動靜越來越大,腳下岩土地面也逐漸被震開了裂縫,像是在醞釀着某種颠覆人間的不詳。淩啓扶着岩牆回到剛才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被陽光入侵的前方,沒有回頭。
“放——!”
遠方一聲令下,無數箭矢脫弓,深深插入到土地裏。他就在他們的攻擊範圍內,卻沒有半個箭頭瞄準他的方向。
這是——示威。
“【】【】。”淩啓聽見自己在叫誰的名字。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帶我走吧,我們該出發了。”
那兒正緩緩睜開的一雙金色獸瞳。
動物長鳴劃破天際,天窗轟然被撞開更大的裂口,淩啓被帶着飛上高空,眯着眼睛回頭,倒塌的巢穴在迅速遠離,半數的士兵正随着石頭滾落、填平巢穴。
身下巨獸迎着烈日翺翔,大如鲲輕如鵬,雙翅完全展開時遮天蔽日,一身盔甲像鱗片又像硬羽,被光一照,黑曜石般的顏色中便隐約閃動漂亮的彩光。
那是一只——在淩啓對世界的認知中,難以用詞語去形容的生物。
金目,長吻、利齒、額頭上張揚地生出一雙長角,身後是長而有力的尾巴。每一寸身體都武裝着輕易摧毀世界的力量,比起動物,更就像是創世神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美麗、強大而神秘。
淩啓想驚呼贊嘆,但身體卻詭異的平靜,似乎司空見慣。
風很大,飛行并不十分平穩,淩啓看見自己雙手緊攥獸背鬃毛,慢慢在寬大的背上趴下,身體不過兩三鱗羽大小。
“我想去有陽光的地方。”他用自言自語的音量道。
回應他的,是一聲不同于方才氣勢的清亮短鳴。
這不是淩啓認識的世界。從高空往下俯瞰,地表群山起伏,地面覆着層層黃土,偶爾能看見面積不大的人類聚居區,有梯田、有房屋,唯獨不見有關城市的痕跡。
飛越兩座山頭後,巨獸順風滑翔,穩穩落在了一處山間溝谷。
溝谷不算很深,如淩啓所願,陽光可以一覽無餘的照進來,制造溝谷的河水已經幹枯,只剩盡頭處山泉順着岩縫傾瀉而下,蓄成一汪清冽的小小泉水湖。
“很漂亮的地方。”淩啓在泉邊盤腿坐下,深深地呼吸空氣中的水汽,“原來族地之外的天地是這麽好看的風景。”
他很平靜,沒有離開地底的興奮,也沒有危險化解的激動,只是挂着淡淡的笑環視四周。
“我喜歡這裏。”
“……”身後巨獸默默注視着他,投下的影子落在身前,遮蔽了半邊陽光。
“還有你。”
淩啓忽然回頭,逆着光,精準對上轉暗的金瞳:“這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你的樣貌,其實你——也很漂亮。”
他在笑。
“真的很漂亮,之前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執着于你,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盡管我們在你面前不過是蝼蟻,但若是擁有你就可以擁有這一路見到的美景、田地、水源、日照,可以讓全族老少再不用世代龜縮在地底,他們那般不擇手段倒也不足為奇。”
“誰不想擁有你呢?他們想,我也想。” 淩啓眯着眼睛看向太陽,表情恍惚。
巨獸神情不變:“你已經擁有我了。”
這是它換回獸形之後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鳴叫,而是只說給淩啓一個人聽的、特定頻率的聲音。
“不。”淩啓感覺到自己在搖頭,“他們要的,和我有的,不是同一種。他們要的是哪種,我便非要搶哪種。”
話是蠻橫的,語氣卻像是理所當然的閑聊。巨獸的呼聲略加重了些,似乎是在嘆氣,“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但這裏不安全,他們很快就會追來。”
像是回應,那高處落下的風流中模糊帶來遠方的齊步聲。
它柔聲哄:“先還給我吧,阿啓。否則我也很難毫發無損地護好你。”
“憑什麽還!”淩啓情緒忽然爆發,站直身子向它嘶吼,“收起你惡心的虛情假意!”
舞臺匆忙落幕,演員褪下妝容。
他死死瞪着能夠輕松碾死自己的巨獸,神情兇戾,也不再借着坐姿掩飾左手緊攥着的虧心秘密:“是叫核晶是吧——你藏在鱗羽裏的生命之源。嗯,是我偷了,你又要将我如何?”
“被你圈養在地底三年,我等的就是這一天,要麽你現在弄死我拿回去,然後滅了那群狗賊;要麽我殺了你,再被他們亂箭射死,反正我也沒想要這麽活着!”
巨獸安靜了許久,才很輕很輕地嘆。
“阿啓,只憑這個殺不了我。”
每次它喚“阿啓”時,聲音總是格外低柔,仿佛缱绻呓語。
“不要意氣用事搭上自己。還給我吧,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之後我們……無論你想要如何,都可以。”
成千上萬雙腳齊齊踏出來的震感已經越來越近了,頭頂上的懸崖沙土飛揚,荒涼的土地便多了一份緊張與悲壯。
在第一波士兵弓弩探出崖邊的同時,淩啓突然收攏了戾氣,眼睛一彎,綻開燦爛的笑:“可是偷到手就沒有還回去的道理,這可是我們黍族世代做陰溝老鼠總結下來的經驗啊。今日全族都在上面看着,就算我殺不了你,也足夠當着他們的面毀你一半力量,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所以,我不想給。”
他步步後退,直到腳跟擦到湖岸邊邊。背後一大片泉水湖在陽光下閃動波光,方才以為是清冽,如今仔細一看,才知是一泉泛着灰綠色的毒。
淩啓咬着重音重複:“我不給。死也不給。”
“阿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金色的獸瞳中竟出現了人類獨有的悲傷與沉重,頭頂兩邊崖道已經架起了大型弩與投石車,他卻半點不願理會:“你……不要求死。”
“晚了。”淩啓毫不在意。
他高高地擡起手,向頭頂上每一位曾經的族人展示他手心中雞蛋大小的赤色透明晶體。任誰都看得出他想要做什麽,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氣氛凝滞到頂點,他粲然一笑,直接将晶體抛入水中。
水面被破開,毒泉咕嘟咕嘟地冒泡,眨眼便将晶體吞噬。
“——!”
同一瞬間,巨獸發出痛苦的長鳴,身形左右踉跄,爪子踩得地面一陣陣晃蕩。
“你們的所求,我自會親手毀掉。”淩啓用盡畢生力氣大聲喊話。在一片崩潰叫罵組成的背景樂中,他的興奮顯得格外突兀:“看見了嗎?天然毒泉已經融掉了核晶,你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被我廢了!資源、敬仰和天下将永遠與你們無關,天地再沒有創世神的化身,只剩下這只元氣大傷的邑龍!”
他張開雙臂,像是展示自己傑作般,向族人們展示身邊因為痛苦而狀似進入戰鬥狀态的巨獸。巨獸雙翅開合,扇起獵獵翅風,迎着光,那鱗羽正在肉眼可見地變得黯淡。
“讓我猜猜,你們窮盡全族之力能不能擋下它的盛怒一擊?——或者該說,今日能有多少族人活着回到陰溝地底?”
他就站在巨獸腳邊,自顧自的放聲大笑,絲毫不在意自己會不會被踩踏誤傷。
頭頂上的領兵者終于反應過來,目眦欲裂地瞪向淩啓:“你這個叛族的野種!”
他指揮所有弓弩調轉方向瞄準淩啓,咬着牙,額頭上根根青筋暴起:“今日我族或将難逃此災,但族靈永在,誅殺叛族者,告慰我族代代先人之靈!”
“誅殺叛族者——!”
無數箭矢離弦,破風而來。
淩啓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懼,也不躲,直到被箭頭反射的光晃得眨了一下眼。預想中的死亡沒有到來,自己已是被巨大的陰影籠罩。
巨獸已經不再暴走了,虛弱地蹲在他的面前,用身體為他擋住了族人的箭雨。緊随其後的石塊與火光也盡數砸在了它的背上,淩啓看不見,但能聽見肉體被擊中的悶響,空氣中有灼燒的焦香與血的腥味。
他只是愣住半秒,便厭煩地啧了一聲:“這又是你什麽戲碼?去啊,去把他們全都碾成肉泥,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他們的目标是你。”巨獸忍住痛苦的悶哼,“我一離開,你就會成為衆矢之的。”
“那又如何?你聽不懂人話嗎?我早不想活了!”
“聽得懂。但你知道的,我……應該也從來沒有尊重過你的意見。”巨獸說着只有淩啓一個人聽得到的話語,聲音是與體型截然不同的溫和。
長而粗壯的尾巴掃中了一邊崖壁,伴随着坍塌,小部分士兵直接橫屍谷底。但尾巴的攻擊距離始終有限,更多更猛烈的進攻從四面八方襲來,顯然是背水一戰的反擊。
邑往前挪了挪,将淩啓完完整整護在自己身下。
“阿啓……”
似嘆似喚,這一聲像是在心中翻來覆去地揉了很多遍,又在口中含了許久,才舍得叫出來的告別,字與字之間都夾滿了哀傷。
淩啓雙手握着劍柄,把長劍往巨獸胸口鱗羽間的縫隙送得更深,再用力一攪,便被撲面湧出的血占據了大半視野。
他神色癫狂:“這該叫逆鱗嗎?還是該叫命脈?本來你可以活着,但既然非要擋着我,那就一起死吧,到了黃泉下見面,正好也清算我們之間的冤債。”
巨獸像是感覺不到痛,并不躲,只是極其緩慢地低下頭:“常聽你們說恨不得死生不複相見,如今阿啓竟邀我黃泉相見。”
“你不夠本事讓我恨,只是叫人惡心厭煩。”淩啓随意拔出長劍扔在腳邊,汩汩淌出的血幾乎要把他整個人也染紅:“我生在地底長在地底,沒有你認知裏人類那種的凜然大義,利用你也好,殺你也好,只是順手,與恨無關。”
“只是順手……”巨獸黯然:“可若我身死,方圓百裏的活物也活不了。”
“是嗎,那更好了。”淩啓毫無感情地摸了摸它被血染紅的鱗羽,“那你快死吧。”
“……阿啓,既然離開地底,還是再親眼這萬裏河山看看吧。”
這是巨獸說的最後一句話。
頭頂上的攻勢拉到了最大火力,裹着油帶着火的石塊、箭矢、炸藥雨似的落下,把巨獸的翼膜燒出大大小小的孔洞。天顯異色,烏壓壓的雲眨眼睛覆蓋在頭頂,周圍瞬間暗了下來,點點微光從它身上飄散開來,像極了逆行的雨。
它長長地悲鳴。
類鷹的爪子擡起,猛地紮入自己的胸口,抓出血淋淋的四個大洞。血噴在淩啓臉上,他側過臉用袖子擦了擦,餘光中見有團暖光從毒泉中飄起,定睛一看,赤色的晶體已經懸停在他與它之間。
血是紅的,晶體是紅的,滿眼的紅色從鷹爪掏出的傷洞中淌出,似有生命般流入核晶。
淩啓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那合二為一的珠子便乖巧地落入他的掌心。
邑什麽都沒說,他卻讀懂了它的意圖。擡起頭,那牆壁似的血肉已經在慢慢消融,它用最後的力氣向他靠近,哪怕已經半身白骨,也牢牢為他擋住了上方生命尾聲的怒意。
它死了。
類神隕落,方圓百裏風聲俱停,人禽草木像是在同一瞬間被抽離生命,迅速從鮮活走向死亡。眼前只剩下灰石黃土,天地間灰敗一片,看不出半刻鐘前的生機。
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淩啓,捧着手心裏染了血縮成鹌鹑蛋大小的核晶,毫發無損地站在白骨圍成的牢籠裏。
陽光重新灑在黃土地上,把人從噩夢中驚醒,淩啓舉目環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千瘡百孔的工具。恨與厭消失,心髒重新跳動,他終于成為了會樂會怒的人。
“你……又想做什麽?全都死光了才合我意。”淩啓看着手心裏的核晶喃喃自語。說不出是什麽心情,不是難過,更沒有興奮,只是淡淡的不真實感與困惑。
許久,才嘆了口氣:“……算了,那就這樣吧。。”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就是。”淩啓收起晶體,怕了拍巨獸的頭骨,很淡地笑了。
“下次換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