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城夜色
皇城夜色
夜幕降臨,馬車在狹長的甬道裏徐徐前行,出糞人從大戶人家收羅好生活廢品,裝上驢車揚長而去。
琬繘把頭伸出車外,看着馬兒吞吐的氣息在暮色中化成一團白氣,再升騰,再消散。
安小五把她的頭摁了進來,突然,他猛地閉上眼睛,鼻翼一張一合,“淡而雅,暖而清,冷而凝,”他突地睜開了眼,問道,“你用的是什麽香?”
琬繘搖搖頭,“我沒用什麽香啊!”
“算了吧,你要不願意透露秘方,總該告訴我這香叫什麽名字吧!”
“我真……”
琬繘正要解釋,臨湘一把把她拉到身邊,盯着安小五,“你幹嘛鼻子湊這麽近?”
“什麽人?”
這時,突聽車外一個渾厚的聲音問道。
安小五用眼神示意她們別出聲,這才緩緩掀開車簾,琬繘躲在安小五身後,只見前面有一座金浮瓯朱漆的大門,門前橫着朱紅色的杈子,兩邊站着高大威猛、英姿挺拔的禁軍衛士,他們神情肅穆,就如這夜色般凝重。只見他們頭頂上插了紅纓,脖子上系着紅巾,手拿長槍,胸前、手臂、髋部和膝蓋都加了盔甲。
只見其中一個領頭的走了過來,“安公公,這麽晚了才回宮?”
“柳都尉!”安小五還禮,嘆道,“還不是為了大晏的事耽擱了!”他錘了錘腰,接着又對前面趕車的說,“連升,走吧!”
“诶,等等!”
“怎麽了?”
“安公公,明天就是各國使節朝宋的盛會,上頭吩咐下來,一切出入宮車都得仔細搜尋,不要生出什麽事端才好。”
安小五眼神微斂,攤手示意他随意。
那柳都尉上前掀開車簾,只見兩個生面孔的姑娘。她們見到他手裏那寒光淩冽的長槍,也是吓得大氣都不敢出。
柳都尉一愣,嘟囔着問,“她們是?”
安小五像是突然才想起這兩位小夥伴,笑着指着臨湘和琬繘道,“這是凝晖殿采辦處的春湘和小琬,這不,為了明天的國宴,跟我出去确認所需菜品。她們平時不能出入宮廷,也沒有腰牌,這次特殊情況,老公特例讓我捎帶她們出來。”
“這,今早出宮的時候......”
“出宮的時候你們也沒問啊!”
柳都尉雖然半信半疑,但到底找不到任何佐證,又聽說是老公的主意,自然是不敢多問,只好放行。
随着馬車辘辘聲再次響起,只聽那金瓯大門也發出了沉悶的吱呀聲。
經過一番盤查,她倆一路不再說話,漸漸地只覺外面明亮了起來,安小五頗為得意,“現在我們已經進宮城了。”
東京汴梁的都城主要分外城、內城和皇城。外城便是普通汴京百姓住的地方,內城主要是一些達官顯貴和富甲一方的大戶所居住的地方,至于皇城,便是皇親國戚的住所,其中靠北的宮城就是皇宮了。
大宋的皇宮相比于唐時的皇宮可謂是小巫見大巫,皇城周長不過五裏,而唐時的皇宮周長近十五裏,其實,當初太宗皇帝也曾想過擴建皇宮,據說圖紙都畫好了,可是臨到施工時周邊百姓都表示不願遷徙,只好作罷,于是如今的皇宮還是跟當初太祖時一般大小。
大廈千頃夜眠八尺,皇家終于悟得追求大面排場還不如講究細處精微。
小五小聲囑咐道,“你們要聽我的,不要亂跑,不要說話,否則被人發現了可是死罪。”
琬繘連連點頭,臨湘卻一臉不高興,“我本就不想來,要是再小命沒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她看着安小五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是公公?”
安小五滿臉通紅,接着又一陣白,像是包裹了多年的痛楚又被刺破,臨湘不再追問,這一帶馬車平穩了許多,大家也陷入了沉默。
安小五的眼睛微紅,許久,他才道,“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很多事往往身不由己。”
“公公是多大的官?”琬繘趴在臨湘的腿上,突然問道。
她并沒察覺出當下的氣氛有些異常。她聽爹講過公公是宮裏的太監,只道是宮官,也不知是幾品。
臨湘對琬繘道,“要做公公的人,得有常人沒有的勇氣,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難……”
琬繘的眼睛頓時像黑夜裏的繁星,“哇!那小五你豈不是很厲害!”
小五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了,他有些緊張,聲音雖然很輕,卻一點也不似玩笑話,“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只管走路,不要說話,不要亂跑,眼睛不要亂看。”
安小五把他們帶進一座小院,領進一間小屋,前腳剛踏進去,一頭戴扁黑帽的宮人突然嘀嘀嘟嘟跑了過來,見到安小五欣喜異常,“哎呀安公公,你可回來了,官家到處找你呢!”
“好,我馬上就去,”安小五剛走了兩步又轉頭囑咐她倆,“北邊的大慶殿和紫宸殿決計不能去,西邊的垂拱殿和文德殿也不能去,總之,我沒回來之前哪都不要去!”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燈影彤彤的夜色裏,濃濃的烏雲隔着清冷的夜空,夜有些微涼。琬繘閉上眼睛,悠然聽着鳥蟲的叫聲。
臨湘一臉緊張不快,埋怨道,“琬娘,早知道你這麽貪玩,我就不要陪你來了,你誰都相信,我們和安小五才剛認識,你就跟着他進宮來了,要是我們回不去了怎麽辦?”
“你每天擔心那麽多幹嘛?人活着,不就是要随自己的心,心到哪裏,腳就到哪裏。”
臨湘還是不理她,“你以為自己還是孩童嗎?随心所欲!”
“誰說只有孩童才能随心所欲啊?我們好不容易到世上走一遭,管那麽多世俗觀念做什麽!”
琬繘百無聊賴地起身,“我出去轉轉!”
臨湘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安小五不是說了不讓到處走嗎,再說了,這可是皇宮,能亂轉的嗎,迷路了怎麽辦?”
“怎麽可能迷路,你沒看見嗎,到處都是宮燈,跟大白天沒什麽兩樣。”
臨湘往她指的地方望過去,只見燈火輝煌,果然如夕陽晚照一樣,忽然,乍覺手上一松,琬繘趁機撒手跑進了無邊的夜色中。
“琬娘、琬娘!”她又不敢太大聲,直急得跺腳。
琬繘已走出好遠,心下暗喜,可走了一段又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前面是一個三角岔道,既然小五說不能往北,不能往西,那她就往南走了。
一路上雖然燈火熠熠,但冷冷清清的,道路兩旁有長青綠樹,晚風吹着,還真有點冷。她摟着雙肩,過了這條道,只見前方有一長牆,牆上有圓形拱門,門上方雕着菱形方格,隐約透着遠處的微光。轉過拱門,只見有個水池,水池上有木制的長廊,池畔還有亭臺樓閣,閣檐上鑲着宮燈,正是這夜的黑成全了它的光亮與斑斓。
夜風送來隐隐的香氣,也不知是不是冬梅。
不遠處有一個四角攢尖亭,隐隐有人聲,她怕人看見,蹑手蹑腳地躲在旁邊的灌木叢後。
“什麽時候走?”
話音徐徐傳來,她在暗處,借着宮燈只見是個衣着華麗的婦人,看不清她的妝容,但隐約可見頭上的宮花以及明亮的釵簪。
“上元節過後便走!”
答話那人是個男子,那聲音,卻像空谷中的清泉,清澈而悠遠。他背對着琬繘,背影就像湖水一樣平靜,又像春波一樣飄逸。
“我先送爺爺去江陵!”
那婦人垂鬓嘆道,“汴京這座華麗的牢籠尚且關不住你,更別提這皇宮。”
那言語中透着哀傷,像是母親在送別自己的兒子,“你那幾個堂兄,要麽暴戾乖張,要麽為攀權貴四處奔走,你倒好,離得越遠越好。”
“兒臣本就是權貴,何必攀附!”
那婦人一愣,身影在月光下移動,走到亭邊,像是在聞湖風,沐月色,“有機會走走總是好的,不像恒兒,這輩子,注定守在這深宮大院,兼顧不了親情。”
半晌無語。
“那你好好照顧你祖父,”她深深長嘆,“這些年,他可清醒了不少。成帝王者,不過俱往矣,而他當年因真性情失去了帝位,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再無言語。
只見那婦人在衆宮人的簇擁下離去,只留那男子一人在亭中,如仙人一般的凝駐,緩緩,他微微側過身來,一襲淺藍色交領長袍,外罩一披風,頭戴方形便帽,側臉如刀削,她揉揉眼睛,起身往左移,想看得再清楚一些。卻感覺左腳下濕噠噠的,原來是到了池邊,她擡起右腳想離開,卻一個不穩,噗通一聲栽進了池裏。
池水陰涼沁入肌骨,她嗆了好幾口水,心下一悸,奮力亂撲騰着,湖水忽上忽下地拉扯着她,怎麽也找不到發力的方向,漸漸沒了掙紮的力氣,身體慢慢往下墜,像一片輕盈的秋葉,就要走完了它的歷程,她越害怕就越沉。
忽然,她覺得這片秋葉被微風托起,她就這麽飄着飄着,只覺口中流進來一股溫熱,驅逐了她體內的寒氣,那寒氣湧上胸口,她一陣想嘔,猛地睜開眼來,卻朦朦胧胧地看見一雙憂郁的眼睛,他鼻子挺直面色清冷,他是誰,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卻沒了人影。
她呆呆的愣在原地,只覺方才發生的一切恍如夢幻,迷糊中,晚風吹來,本就濕透的衣服更是沁入肌骨,不禁打了個噴嚏,這下突然清醒了過來。她猛地想起了什麽,再看那亭臺,卻只影無有。用力揉了揉眼睛,還是什麽都沒有。
自己不會是在做夢吧,她掐了自己一把,哎喲,實實地疼呢!
“阿嚏!阿嚏!阿嚏!”
不行,得先回去換身衣服,不然明天鐵定下不了床了,她憑着記憶一路回了住處,眼下臨湘和安小五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到渾身濕噠噠的琬繘,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下了。
臨湘方才那累積的焦灼不安此刻徹底釋放成了憤怒,失聲喊道,“你怎麽搞的,讓你不要到處亂跑,你看你……”一陣濃烈的擔心過後,臨湘儲存已久的淚水決堤,委屈的哭了起來。
“哎快跟我去換身衣服,這着涼了可怎麽辦。”
安小五拉着琬繘便要進裏屋,臨湘卻三兩步上前,挂着淚水道,“我給她換。”
她抓得太急,竟然把安小五的手給抓了一道印子,安小五吃驚地看着她,冷了半刻,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那我去給她拿衣服!”
換了身衣服,安小五又端來了點心和湯,“快喝口姜湯,怯怯寒。”
姜湯下肚,一股熱氣升騰,琬繘只覺渾身都輕盈了不少。
臨湘止住了哭聲,“你現在總該講講怎麽回事了吧。”
琬繘看着他倆,卻不說話。
“小琬不願意講就不讓她講了,讓她早點休息吧!”
臨湘不依不撓,“敢做為什麽不敢講!”
“我就是不小心掉進池裏了,然後一人把我拉上來了!”
“你還真是差點小命沒了!”臨湘又氣又急,眼淚又止不住溢出。
“你說有人救了你,他是誰?”安小五卻問道。
琬繘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
“是男是女?”
“男的。”
琬繘往嘴裏大口大口塞着點心,“長得挺好看的。”
安小五絞盡腦汁搜索着,卻不得解,心想她可能落水後迷糊了,又安慰道,“吃飽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