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瓊林禦苑

瓊林禦苑

琬繘經過一番落水的折騰,不多時便呼呼睡去。可臨湘兼着心,總是睡了一小會兒又醒了過來,如此反複,一夜沒怎麽休息。

她只好勉強自己閉上眼睛,可耳朵卻靈光,忽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她猛然睜開眼,見安小五摸索着起了床,只見窗外晨色未展,烏青烏青的夜色透着微涼。

小五輕手輕腳地點了盞夜燈,罩了厚罩減弱燈光。

“小五!”臨湘坐起身低聲喚道。

安小五愣了一下,低聲回應道,“你醒啦!”

“這天還沒亮呢,你......”

“今天午後朝廷要在大慶殿大晏各國使臣,我們得去準備了。”他說着轉身從櫥櫃裏拿了兩件宮衣遞給臨湘,“你們今天就穿這身,待會兒我讓人來領你們!”

安小五出門後臨湘再無心思入睡了。

等琬繘醒來,兩人穿好衣服,不多時門外就傳來敲門聲,臨湘開了一條門縫,只見是一個瘦削的年輕男子站在屋外。

“安公公讓我來領二位前去大慶殿!”

臨湘點點頭,對着裏面催促道,“快點快點!”

琬繘磨磨唧唧的出門來,此時夜露未散,她猛吸了幾口清新沆瀣。

昨夜進來的時候借着宮燈沒看清,這下才見了宮殿的真面目,雕甍畫棟、峻桷層橼精雕細琢,朱紅鬥拱、紅牆璃瓦在晨光的映照下光彩奪目。

“咦,你嘴巴好了!”

“你的也消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路跟着那人在宮殿裏穿梭,不知過了多少個宮門多少朱欄彩檻才到了大慶殿,據說有的回廊都是臨時布置的,逶迤迂回,能讓番邦的使臣都繞暈。

大慶殿在皇宮正北,堂堂九開間,瀝粉貼金,宏偉氣派,可容上萬人,據說各種節日大典都在此舉行。大慶殿前方兩側有高高的鐘樓,北面還有紫宸殿,是皇帝受賀或接見使臣的地方,西側有垂拱殿,是皇帝聽政的地方。

殿內張燈結彩,鋪着錦繡帷帳。宮女們一個個紅裙綠羅衣,在長長的案桌上擺放着食器、茶具和熏香器,委角銀方盒和透明的琉璃茶盞熠熠生輝,按酒盤或高或低,或朱紅或翡綠。

有人在旁邊裝點食盤,還有人蹲在地上折枝插瓶。安小五則忙着指使小太監們在正殿、側殿和走廊上擺放着坐墊。

“小心點,不要放錯了,正殿是貴賓,側殿和走廊是小國番邦貢使。”

安小五那威嚴的樣态讓琬繘和臨湘刮目相看,可他此刻根本無暇顧及她倆。

“你幹嘛呢?”一小太監叫過琬繘,“快去幫忙把那些食盤擺上!”

琬繘一臉茫然,那人不悅了,“杵着幹嘛呢,快啊!”

确定是在說自己,琬繘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奈何自己穿着與宮女們相似的衣服,也不便給安小五找麻煩,所以就按照那人的吩咐去拿那些食盤。

她端過一罍看盤,剛要放下,“诶诶诶,這裏是吐蕃使臣的位置,像豬、鵝、兔、連骨肉等看盤是特地為遼國使臣準備的,這裏要放牛羊肉、油餅和棗塔點心盤,蓮花肉和酥酡盤要放到天竺使臣那兒。”

琬繘撇撇嘴,心想這吃食還要看人,各國使臣來大宋,就讓他們都吃大宋的酒菜好了,為什麽還要單獨為他們準備他們國家的吃食?

再看不遠處,臨湘也被指揮着忙上忙下。

場地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離筵席開始還有一段時間,這時安小五才得空悄悄走到琬繘身邊,附耳低聲道,“走,我帶你到禦苑轉轉!”

琬繘一陣雀躍,可又不便太喜形于色,畢竟她們是偷偷摸摸進的宮。

安小五帶着她避開衆人的目光,進了一處僻靜的所在,也就是他口中的禦苑。

惠風流和,正是孟春破冬之時,龍池的冰封也漸融,禦苑中卻是古木森森、花木扶疏,蔭落中,生姿點染着疏疏淡淡的梅花,琬繘這才想起昨晚聞到的香味,興許就是這臘梅。

小五說大宋有很多皇家園林,如景華苑、瓊林苑、宜春院、禦景園、金明池等,有的精美雅致、池榭幽絕,有的假山奇石、竹木蔥茜,而這大內禦苑則是最為壯觀的,錦石鋪道,角樓高數十丈。他還說,他們路過之處,只是大屋一隅,北面還有大方沼、萬歲山、濯龍峽。

金色的流觞亭三面環水,朝陽下湖中冰消,散發着白白的霧氣,仿若不在人間。霞光照在湖面,天地間一片明黃,那是太陽留給人世間最初的溫暖,波光潋滟,水光游蕩在小五發間,蕩漾在琬繘眉眼間,美如圖畫。

突然,一股醉人的芬芳傳來,卻是寒香子的味道,這寒香子和臘梅一樣,喜寒,在大地都一片蒼茫的時候它卻開得正旺。

“啊!”琬繘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你怎麽了?”

“我想拉肚子!”她蹙眉皺鼻,一臉難受。

“真拿你沒辦法!”

小五半扶半拉着她來到一個‘雪隐’的屋前,“快進去吧,別憋壞了!”

琬繘沖進裏面,一陣洩洪一樣的暢快,出了那雪隐,卻見前面有一片玉似的湖,她正迷惑小五去哪兒了,忽見一人急步走來,在湖邊俯下身去,把袖口團好,掬了一捧埋頭喝下,接着又掬了一捧,一連喝了好幾捧,看來他真是渴極了。

“你不要喝得太多,小心生病!”琬繘忍不住提醒道。

他扭過頭來,琬繘見是一個俊秀的男孩,他也就十二三歲年紀,秀鼻長眉,卻不言茍笑,一臉老成,他驚異地看着她,“你是說,喝了這水會生病?”

“那當然了,這湖水又不幹淨!魚啊蝦啊水草啊蟲子啊,什麽都長,能幹淨嗎?”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那湖水,神色黯然,喃喃自語道,“生病也好,生病也好!”

“你真好笑,哪有人希望生病的?”

他見她眼生,正灼灼地盯着他打量,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宮人這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而毫不避諱的。

“你是新來的宮女?”

“我不是宮女,我是偷偷進宮玩的!”

“你不住宮裏?”

“我住汴京城南的王家巷!我叫王琬繘,王蒙正是我爹!”

她向來不隐藏自己的身世,因為無論貴賤,那都是她獨有的。

“琬繘?”他迷惑地重複着她的名字。

“王宛琬,絲矞繘!”她解釋道。

“溫文琬琰,細流繘井,好名字!”他贊道。

“那你叫什麽好名字?”

他遲疑了一會兒,“趙祯!”

“趙祯,哪個祯,欸等等,你就是那個小皇帝嗎?”

琬繘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像蝴蝶扇着羽翼,“我爹經常提到你!啊,想不到我竟然親眼見到你了,”她幾乎要跳起來,“做皇帝是什麽感覺啊?是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面帶憂郁,“哪能随心所欲,你能進宮,我卻不能出宮,我從生下來就在這裏,也許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為什麽出不去,安小五都能出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說太多了,連忙啞然不語,又見他神色黯然,忙道,“住在宮裏也沒什麽不好啊,好多人想進來還要偷偷溜進來呢!”

他突然看着她,滿眼期待,“告訴我,宮外是什麽樣的?”

“宮外啊,嗯,州橋夜市、勾欄瓦舍、歌樓畫舫、天清繁塔……”

她把她知道的都給這位宮裏的朋友一一道來,還講起了那些她聽來的故事,“我家的老長年從小在嘉州鄉下長大,他們小時候才好玩呢!掏鳥蛋、捉螃蟹、打野兔!哦,他們還燒竹筒飯,把大米放在青色的竹筒裏,在山坡上挖一個洞把竹筒放進去,然後在下面再挖一個竈洞,升火烤,等到竹筒漸漸從竹青色變為棕黃色,米飯的清香飄逸而出,那味兒,甜而不膩,香而不濃,等到蓋子一開,就會看見一粒粒雪白的大米,油亮亮地像是鑲了一層白珍珠。”

看着她滔滔不絕的樣子,想着能把白米飯都講得如此美味的恐怕只有她吧。

琬繘見他一會兒聽得神采飛揚,一會兒又神情落寞,想必是既向往宮外的生活又深陷宮闱的矛盾纏繞着他,連忙安慰道,“我告訴你一個方法,不用出宮都能到任何地方!”

“什麽方法?”

“神游啊!這樣不僅可以免掉身體的奔波之苦,也不用花費路上的盤纏,更不用面對随時可能的危險。”

“我知道,就是在你觀摩一幅畫作或是讀一首詩的時候,用你的想象去游歷畫中或是詩中所提及的一切,”他說完複又低頭,“這倒是簡便,可是,終究和自己置身處地是不一樣!”

“看你年紀不大,知道得倒是挺多的嘛!”

“都是帝師教我的!”

“那你那個帝師豈不是更厲害了?”

他點點頭,“帝師博學多才、風雅不凡、善丹青精音律,吟詩作賦妙筆生花,可是……”

“可是什麽?”琬繘追問。

“他卻因我而死!”

“因你而死?”

他點點頭,他的帝師是張懷政,在先皇病重的時候,張懷政曾上書建議先皇禪讓給他,先皇原本病體不适脾氣也越發怪異,他覺得張懷政是在趁機挑戰自己的權威,詛咒自己的病情,所以一怒之下以大不敬之罪将其處死,他那時才十一歲,苦苦哀求,在先皇的寝殿外跪了整整一夜,還是沒能救得帝師。

琬繘見他眼裏藏着難以抑制的痛苦,想不到這樣一個少年,卻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憂郁,又安慰道,“你不要傷心了,沒有人是能在內疚中過一輩子的。有人不惜用生命來支持你,你就更應該更堅強更快樂地活下去,像他所期待的那樣活下去!”

她沒想到,這下自己倒像個大姐姐安慰小弟弟一樣,這種感覺真好。

他點點頭,見她的眼裏像鍍着一層銀色的光芒,攝人心魄,突然,她皺起鼻子,雙眼像百合簾卷了起來,‘阿嚏、阿嚏!’噴了他一臉。

“官家!哎喲官家,原來你在這兒啊!”

只見不遠處那圓拱橋上來了一群着裝齊整的人,邊往這邊跑邊喊着‘官家、官家!’

“官家,你讓咱家好找!”

“我有點口渴,就……”

“快去拿水!”那人連忙吩咐左右。

“不用了,剛才喝過了!”

他說着盯着那湖水,那宮人雙眼一瞪,駭然道,“官家,你不會喝了這湖水吧?”

不待官家肯定,他就驚慌失措了,“糟了、糟了、這下麻煩了!”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連問道,“哎呀,你可有什麽不舒服?”

“挺好的!”

琬繘看他們個個表情凝重,覺得甚是好笑,“你們放心,頂多生場小病,死不了!”

哪知,那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責備道,“好你個小宮女,竟然不給官家去取熟水!你是怎麽伺候的?”

“好了、好了,就是不讓你們責罰宮人我這才忍着口渴不說的,如果你罰了她,我這頓渴是為誰捱的?”

“官家!”

“不要再說了!!”

官家好像突然有了一絲異于常人的威風,那宮人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又小心翼翼道,“官家,我們得去為下午的筵席準備準備了!”

他點點頭,剛走出兩三步,又折了回來,把一塊東西塞到琬繘手裏,淺淺一笑,“你有空了就來找我!”

琬繘搗蒜似的點點頭。等他們走遠後,她松開拳頭,卻見掌心是一塊通透光彩的綠玉,上面刻着兩個字‘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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