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慶國宴
大慶國宴
等琬繘回到大慶殿,只見殿庭內設有一個場子,為六番進貢、九龍五鳳之狀,甚是氣派,再看殿內,金、銀、琉璃、晶、瑚、瑪瑙、別克等七珍無不健全,真是極人間之煥麗。
各種珍馐美馔、醉醲飽鮮都已鋪滿案桌,樂師們奏起了祥樂,只見朝臣們戴着幞頭帽子,穿着圓領袍衫魚貫而入,一排小太監手執素面銀如意站在兩旁。
“皇上皇太後駕到!”
随着一聲高呼,在一隊儀仗的護擁下一輛明黃色絢麗的法架在殿外停了下來,小太監連忙放置了一個彩綢包着的腳墩,只見從裏面走出來一個頭戴卷雲通天冠,身着蔽膝绛紗袍的小皇帝,正是方才她在湖邊遇到的少年。
緊接着,後面一輛宮車裏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她衣着華麗葳蕤,大袖禮服上有十二翟鳥紋,衣袖上用金絲繡着鳳紋,鳳冠上紅花綠珠點綴,垂疏上鑲着紅寶石,顯得纓累累、佩珊珊。
她身旁的宮女們穿着男服,攙扶着她上座。想必她就是劉太後了,聽爹爹說,如今官家年歲尚小,劉太後常常在大慶殿垂簾聽政。
只見大殿四角各站了一名頂盔披甲的鎮殿将軍,其餘頭戴進賢冠的朝臣分站兩側。
“各國使臣觐見!”
随着一聲長喝,使臣們也一一列隊而入。
不用說,那頭戴尖長金冠,身穿紫窄袍,腰系金蹀躞的便是遼使了;那長髯高鼻、匹帛纏頭的便是回鹘使者了;而那瘦背纏頭、緋衣上織成佛面的為三佛齊使者。大理使臣則戴着黑頭囊、穿着绛襦裙,龜茲使者頭戴金華氈笠,身披金絲袍。沙洲刺史、邈川吐蕃、黨項,于阗、高麗、扶桑、交趾、占城,甚至南邊的注辇、阇婆、渤泥、麻逸都遣使來朝。
這時,各國使者開始一一向官家獻禮。
大理使者向官家獻上了他們的五寶,即龍蛇、金蟬、靈蜈蚣、血蜘蛛和蠍子制作的五福美酒。
龜茲使者獻上了麖皮和精美的樂器,仿佛能聽到他們在塔克拉瑪幹沙裏的歌唱。
占城國送來了犀角、象牙和香木;渤泥使者送的是郁金和菩提樹;阇婆羅國遣使送上金剛指環、玳瑁和五色鹦鹉;甘州回鹘獻上了鹽綠、雌黃、胡粉;吐蕃和黨項獻上了良馬、羊駝;尼婆羅送來了犀牛角,據說他們那兒的牛只有一只角,而這犀牛角是一種神秘而神聖的東西,好似能辟邪,傳說溫峤當年在牛渚矶點燃了犀牛角,這才照見了無數水鬼得以順利渡河。
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天竺遮婁國送了一頭龐然大物。
只見那物件高過人頭,背上馱了一個紅色織錦的大包袱,為了扣牢,在它脖頸和後墩各套了下墜的環铛。緊跟其後的是一個着紅披風的少年,他頸配銅鈴,頭頂尊佛,明亮的大眼珠猶如寶石般光華熠熠,他身後有一個穿缁衣的和尚,雙手合十做朝拜狀。
有的宮人沒有見過,問旁人,“這是什麽東西,這麽大?”
“這是大象!契丹有騎兵,西域有駝兵,天竺有象兵。”
“這遮婁國也真是實誠,他送一尊玉象或石象都可以呀,卻偏偏千裏迢迢牽一頭大象從天竺走到大宋!這幾千裏,也不知怎麽來的。”
大宋立國以前,中原王朝一度與天竺斷交,直到乾德四年,太祖曾派僧人行勤等一百五十多人經過甘、沙、肅等州,穿過焉耆、龜茲、于阗、加濕彌羅等國,終至天竺求得佛書、佛像。自此以後,天竺僧人持梵夾來獻者絡繹不絕,就連天竺王子穰結梭羅也曾來朝貢。
這象因為音同祥或相,寓意‘吉祥如意’或‘出将入相’,所以被人們寓意為祥瑞。可是,在南越之地,人們可不管它們什麽祥瑞不祥瑞的,有的恨大象入骨,他們開墾荒地,占了大象的林子,大象們于是到地裏搗亂,害得他們顆粒無收。雙方沒有互相尊重,只有無休止地相互争鬥。
人與動物尚且如此,人與人之間又何嘗不是這樣。
如今的天竺,早已不是唐玄奘取經時的天竺國,它們當下已經分裂成許多小小的國家,其中最大的為遮婁國和朱羅國。遮婁國王子的父親毗摩羅被朱羅國的人刺殺,國內随時有可能發生大戰,所以千裏迢迢來大宋朝貢,欲結強大邦交給對手以威懾力。他們不僅要保護自己的土地,還要保護自己的宗教,北方的大食教勢力愈來愈廣,而他們內鬥卻還沒結束,內憂外患怎不憂心忡忡。
大宋皇帝也賜了各國使者豐厚的回禮,大多是瓷器、絲綢、暈錦旋襕、茶葉、蹀躞帶等。
宴會開席後,又一群宮女列隊而出,依依為使者們斟上禦酒。不僅酒香醉人,就連宮女們的妝扮也讓人覺得秀色可餐,她們頭頂上用彩綢編織的桃花、杏花、荷花、梅花,花色深淺不一,豔而不俗,組成了一幅四季圖畫。
接着,各國帶來的歌舞表演也在新奇各異的音樂聲中展開,來自吐蕃和回鹘的姑娘們腰跨五彩花紋大鼓,手持馬蹄槌,翩翩起舞,熱情奔放,看得人們目瞪口呆。那頭頂頂碗的來自契丹的,舞伎們把盛上麋乳的碗頂在頭頂,模仿佛教的供養之德,盡管頭頂着一碗麋乳,可他們就像只是團了一個高髻一樣,舞姿灑脫,未灑點滴。
這時,只見宮人推上來一朵大大的荷花,然後幾個紅巾彩衣的宮女圍着那荷花輕舞翩翩,音樂也随之抑揚頓挫。突然,她們分成兩隊向兩邊散開,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也綻放開來,一陣霧氣氤氲,仿若仙境。這時,一個仙子一般的女人從荷花裏出來,虹裳霞披下的她就像雲端來的神女,衣領像春花初發,頭飾像燕雀朝陽,舞姿好似荷花菱葉紛飛。
她跳的便是名震江南的《采蓮舞》,舞姿優美高雅,飛揚的裙擺如穿花蝶翼一樣輕盈飄逸,令使者們啧啧稱嘆。
舞罷,還有口技、奏樂等表演。
大宋宮規,整個宴會上一般會行酒九盞,而且每飲一盞酒都有音樂、舞蹈、雜技表演,《拓枝舞》和《劍舞》是最常見的舞蹈,傳說表演的都是公孫大娘門下的弟子們。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酒過三盞,有宮人端上鹹豉白肉、黃酒青蟹等菜肴。
酒過四盞,宮人又端上了炙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
酒過五盞,宮人又會端上群仙炙、天花餅、太平畢羅和縷絲羹。
過六盞,假鼋魚、蜜浮酥捺花。
過七盞,排炊羊、炙金腸。
過八盞,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粥、簇饤下飯。
過九盞時多了一些飲品,如海石花釀與茉莉枝露,還有各季存放起來的瓜果,西京雪梨、河陰石榴、河陽查子、回馬葡萄、沙苑榅桲、綿枨金橘等。
其實,不止國宴,大宋皇帝平時用膳也豐富多樣,并不是因為他能吃多少,其實每個菜他只吃一兩口,重在‘雨露均沾’,菜如同人,皇帝要對各種菜一并接納的寬大胸懷,就跟接納各國使者,關注各地百姓是一個道理。菜有不合皇帝口味的,可禦膳房不會因為他的偏好而不準備某些菜,皇帝并不能因為看到不喜歡的食物而罷食不吃,就像總有令他讨厭的臣子,有令他頭疼的附屬小國,他并不能因此逃避,而是要去面對,去試着接納,打破自己的成見,才能吸引更多能人,更多番邦朝聖。
最後一曲《破陣舞》,是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根據作戰的經歷,糅合龜茲所創造的大型舞曲。光奏樂就有五弦琵琶、彈筝、筚篥、長笛、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簫、毛員鼓、都眃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籹鼓、銅钹、貝、候提鼓、齊鼓、檐鼓等二十多種樂器。樂曲時而慷慨激昂、氣勢雄渾,舞蹈時而魚麗鵝鹳、箕張翼舒,時而交錯屈伸、首尾回互,不禁讓人振奮。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只聽席間有一人比臺上還唱得歡愉,那是一個面龐淩亂眼神清絕帶着幾分癫狂的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他衣袂傾蹷,卻醉意潦倒。
張公公連忙吩咐宮人,“楚王醉了,快扶楚王下去!”
“我沒醉!”他推開那人,“我沒醉!”
“王爺你醉了!”
他這次不再争論,而是突然問道,“我的酒壺呢?”
那人一臉尴尬,哄着他道,“王爺你沒帶酒壺!”
“你記錯了,我明明帶了!”
正說時,他面色一凜,只聽噗通一聲,那楚王忽然蜷縮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一臉無力,像個無助的孩子。
張公公鎮定中帶着一絲驚懼,“快請太醫、快請太醫!”
這時,只見一個藍衣人上前,他身如修竹長楓,自帶風雅,俯身掐了掐那人的人中,躬身把他背了起來,看着他如削的側臉,琬繘一驚,正待看個究竟,已不見了人影。
等他們離去後,坐席中不住有人唏噓搖頭,低聲讨論着,“楚王原本豐神俊朗的一個人,也曾随先帝南征北戰,怎麽就得了這陽狂病呢?”
“有的人精神還行身體不行,就死了,有的人身體還行精神不行,就瘋了!”
看着方才楚王不顧一切又灑脫的樣子,他們以前是看笑話的心态,如今忽然生出了一絲欣賞。他們寒窗苦讀,位居人臣,一切來之不易,為了保住現在的位置尚且戰戰兢兢,哪裏能像楚王一般,抛卻的是,大好的江山,萬人的景仰,和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帝位’。
“做帝王的人,得有石心,像他這般性情根本不适合做皇帝,瘋了倒好!”
“你我非魚,焉知魚之樂?”
那人笑道,“再說,他真狂假狂,又有誰人知?”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陽狂?我看是佯狂還差不多。先帝曾經有意傳位于他,要不是太後阻止,恐怕他就是官家了。依我看,如今這番樣态興許是為避鋒芒過露。”
“皇家的事,其中的深淺,豈是你我能參透的。不過這下倒落得清閑,聽說他對草、隸、行、篆、八分、飛白樣樣精通,如今書法造詣能出其左右的不過只有齊王的兒子趙允升了。”
“我聽說現在又出了一個跟他差不多的!”
“誰?”
“定王!”
定王趙允良是荊王趙元俨的兒子,據說當今劉太後喜歡允良,曾把他養在宮中,可當今官家卻不喜歡他,于是呂相提議讓他出宮,去江南統領寧海、平江兩軍。坊間傳聞當年先帝想讓八弟元俨做皇帝,但又怕他像自己父親當年那樣對自己的兒子不利,遂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也有人說這只是穿鑿附會之說。
“定王怎麽了?”
“聽說他府上的人天天只管陪他睡覺!”
“他是斷袖之癖?”
“非也,他這人晝夜颠倒!白天睡覺,晚上才醒來,然後整晚坐在木馬上,看歌舞、吃飯、會客。”
“怎麽有這等怪事!”他皺着眉頭,“看來世間沒有人能樣樣占全,他們生來貴胄,富貴榮華,可是……”
“這《山海經·南山經》中說南面的基山裏有一種狀如雞的鳥叫尚夫,三首三翼六目六足,人要是吃了它的肉就再也不想睡了!”
“《山海經》這種幻書你也信?”
他摸了摸胡子,“興許真的有!”
“你可夠天真!比方才的楚王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