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日蘆花
明日蘆花
“客官,揚州到了!”
揚州,這座維揚古城,有廣陵散遮不住的神秘,有大運河承載不了的厚重,有大明寺留不住的桃花,有古邗國诠釋不了的曾經。
稔榮一上岸就準備去造訪廣陵王墓和隋炀帝墓。
田邊百珠篠輕輕搖擺,田間人們正在勞作,只見有人挽起褲腿站在水田裏将繩子套在脖子上,推着木耙向前平泥,後面婦人們坐在如小舟的秧馬上插秧。
忽然,遠處傳來牧童的歌聲,山鳥也附和着在林間鳴啭,老人披着蓑衣戴着鬥笠,拉着老黃牛信步田埂上,角山後炊煙缭繞着茅屋。
青山綠水、牛翁野田,好一幅天人合一的如夢畫卷!
叱犢平蕪、牧野山林,未嘗不是人間一大快事!可詩歌田園,聽起來美好,世上又有幾人能耐得住那無邊的清淨,只不過這山望那山高而已!陶潛之類,世間少有!
“老伯,我看你腿腳也不怎麽好,怎麽不騎在牛背上呢?”琬繘冷不丁問了一句。
老翁呵呵一笑,“從開春到現在,犁田翻地,它可沒少歇着。它雖是畜生,可畢竟是血肉長的,我自己可以走,為啥非得勞累它?”
他說着又往右指了指,說了句毫不相關的話,“過了這河,就是雷塘了!!”
“他怎麽知道我們要去雷塘?”
“雷塘是哪兒?”
“隋炀帝墓啊!”
他們正疑惑着,可一轉眼,那老頭已經在幾條田埂外了。
廣陵王和隋炀帝,一個是諸侯王,一個是大隋的皇帝,都在揚州呆了很多年,最後都死在了揚州,并且都是死于自缢。隋炀帝是愛揚州的,并且不只是傳說中那濃郁膏膩的瓊花之愛,還有《春江花月夜》般清麗隽永的欣賞。
‘暮江平不動,
春花滿正開,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帶星來。’
炀帝死後被葬于揚州城北雷塘,當地人說,之所以叫雷塘,是因為他作惡太多,天雷不饒。一個被萬人唾罵的暴君,身前沒有像秦皇漢武等明君一樣為自己建造奢華的陵墓,死後只能任人擺布被葬在那寓意永世不得超生的雷塘。
往日的帆樯千裏,只剩下如今的淺草暮鴨。誰是誰非,誰能說得清?他亡國因為運河,可古運河又為多少沿岸的城池帶來繁榮。
稔榮在路邊采了幾束野花,置于他的殘碑前。花兒的嬌妍與墓地的冷清就像是麗日與風雨。
雷山下的農家都是青灰冷竈的,可揚州城裏卻是熱鬧非凡,竹舍裏小話家常,茶館裏鬥茶焚香。
他們進了一茶樓,還點了很多吃食,山藥豆、海棠果和山裏紅一起做的冰糖壺盧,香甜馥郁;麻花郎做的青團,細膩爽口。還有博餅卷上荠菜冬筍肉絲,又香又脆又不膩。
他們吃得盡興,可發現其他人來喝茶不過是為了聊天。
“你的養女怎樣啦?”
“還是老樣子!一言不發。”
“你不是有教她嘛!”
那人搖搖頭,“沒用的,她出生後,家裏遭遇了大變故,從小是被野狼養大的,不會說話。我是曾嘗試教她,可她也只會說幾個字,一句完整的話是不能的,人啊,錯過了時機就再也回不去了。”
“時機?”
“人在垂髫之前,可以習得言語,但需經人撫養調教,錯過了這個時機,這一輩子就再也不能言語了!我就是發現她太遲了,哎,天機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恐怕神仙在世也無力回天。”
“怎麽會這樣?”
“這叫天啓,只有人才有。其實許多牲畜不比我們笨,可它們沒有開天啓的這三年,所以它們始終不會言語。”
“那也不一定哦,說不定它們說的是它們的語言,我們只是聽不懂呢!再說,天啓就真的這麽重要嗎?”
“一個人之所以為人,跟她的血統沒有關系,只關系出生後那三年!她如果一出生就在書香門第,也能吟詩作賦!”
“不盡然吧,詩佛王維、詩仙李白、詩聖杜甫,哪一個不是滿腹文采,可他們的後代呢!”
“他們的後代也不盡是草包,只是日月争輝必有一傷!有時候,我們現在的人還真就不如古人,《淮南子》中說:龍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聖人,聖人生庶人,凡龍者生于庶人。我們的智慧也是在由高到低,由低走高地輪回!”
“新鮮!”
出了茶樓,已近黃昏,沿河一路到客棧,只見杏花船像游魚一樣竄梭而過,只聽櫂歌婉轉悠長……
一條條畫舫在水面緩緩移動着,船舫裏的歌姬,就像那低飛在船側的流莺兒,伴着漿聲低吟淺唱,他們只覺得那歌聲柔美酥骨,仿佛能把荊棘撫平,讓荒漠染綠。難怪當年杜工部曾吟誦,‘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官人,聽個小曲兒吧!”
那聲音像清脆的雨點兒打在荷葉上,頭一次覺得光是聽人說話都是一種享受。
只見一女子在船頭彈着琵琶,她的穿着不似一般大宋女子,裏面是印花诃子裙,外套一層薄薄的提花翎大袖衫,外罩就這麽披着,沒有交疊在一起,更沒有衣帶束縛。她姿色中等,可姿态和目光卻讓人一望而再望。特別是那甜如蜜,軟如棉的聲音,如甘霖如春風。
她說着撩撥了一下琵琶,斜斜地瞄了稔榮和惟胥一眼,煙視媚行之态躍然于心。
關關最見不得這等姿态的女子,直說不諱,“小娘子好生奇怪!你想唱就唱,我們也不攔你!”
“姊姊想聽,也得有個誠意!”
“誠意?”
不知什麽時候,岸邊過來幾個遍身羅绮的年輕男子,他們輕搖折扇,在手中一番翻轉戲耍,仿佛在表演一般,忽然,他們收了扇子,對着船上那女子道,“都說美人一笑青山驀!沫汐小娘子,我們可是有誠意的喲,我點一首《瓊花誤》!”
為首的兩個每人手裏兜着亮晶晶的銀子,色眯眯地看着那歌姬。
“沫汐小娘子,唱完他要的《瓊花誤》,我要聽《明日蘆花》!”
“不會!”
那女子不理他們,而且也不掩藏自己的厭惡之意。
“她這下倒蠻有姿态的嘛!”關關忍不住贊道。
惟胥道,“這世上能讓你稱贊的女子可真不多!”
“不給男人面子的女子在我心中都是好樣的!”
這時,稔榮給關關遞了一個眼色,關關上前去低語了幾句,那小娘子轉而笑意盈盈,轉身回了船艙,琬繘以為他們打發她走,卻見她又出來了,出來時她換了一個漁水琴,彈了起來。
朱唇輕啓,前面輕哼的小調,像是深山迷霧撥開,後來便如清水滌蕩、流水潼潼、緩緩的變成天光潋滟、花枝搖曳。
琬繘聽得一臉迷醉,一曲終了,她拍手叫道,“太好聽了!”
見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認真道,“真的好聽!”
又見關關用前襟拿了幾錠銀子給她,她纖手接過,只拿了一錠。
琬繘又拿起兩錠給她,她疑惑道,“姊姊還想聽?”
她一臉懇切,“我不僅想聽,我還想學呢!”
“這個,”她有些為難,“容我想一想!”
“哼!”
這時,只見一個白衫人站不遠處的橋上,撇了撇嘴,“啧啧啧,唱的什麽呀,小娘子,聽我李松年給你唱一首?絕對賽過漢朝的李延年,唐朝的李龜年。”
雖然他站得不遠,但是陽光從他背面而來,他們只能看到他的輪廓,聽聲音看身段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琬繘正想問問,卻見稔榮他們已經走遠了,連忙跟了上去。
“喂,你們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啊!”
“恕我直言,唱得挺好,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惟胥不是很喜歡聽這些小調,雖然聽起來不錯,可他就是談不上喜歡。這時誰要是來一首牧馬歌,他準能仰着頭跟着唱起來。有的細膩委婉永遠走不進一顆粗糙的心,可遼闊蒼涼卻有可能包裹它。
“你呀,不懂欣賞!”
“我不懂欣賞,你懂嗎?”
接下來他們在揚州城呆了好幾天,可算是收獲滿滿。琬繘在香粉鋪買了瓊花香膏,據說瓊花是隋炀帝最喜歡的花,至今觀音山上還有個瓊花觀。還有那先畫暈染冰麝定香的水粉,她還買了很多缂絲布匹,她說江南的缂絲與回鹘的金絲不一樣,少了跳脫卻多了融入,有一種渾然天成之感。
稔榮則自己去了大明寺和廣陵王墓踏訪古跡。
關關和惟胥則去了唐李孝恭的王府附近,那邊有很多好吃的,如珍珠般晶瑩的揚州炒飯,紅燒獅子頭,青豆炒雞頭米,還有香甜軟糯的栗子糕,濃郁爽口的紅棗蛋羹,潤滑耐嚼的酒釀圓子再撒上去年金秋的桂花,別提多美好了。
正當季的刀魚馄饨,馬鲛魚外焦裏嫩,腌肉春筍湯鮮美無比,醬汁汁多肉嫩。還有螺獅,這可是關關第一次吃,但是在吃的方面她也是不畏艱險一路探索,吃完後用當地話說,‘明前螺,賽過鵝。’
惟胥覺得有些遺憾的是這裏的酒,酒好是好,清香、甘甜、醇厚,就是不夠烈!
“祖先庇佑啊!”
突然,一個人蹦蹦跳跳從外面跑了進來,在鄰桌坐下。
“有喜事麽?”
“我昨天半夜不舒服,起床方便,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
“床邊的雞蛋都立起來了!”
他抑制不住狂喜,“我就想這春分剛過,秋分還早,雞蛋怎麽就豎起來了呢!不是祖先保佑是什麽!”
遠古時候,古人會在秋分時候把蛋豎起來,寓意秋收滿滿。
他同桌的人頓了頓,緩緩道,“你家的雞蛋,可真淘氣!別人家的雞蛋都想躺着,它卻自己站起來了!”那人又問,“老實說,木渎鎮的那個小娘子怎樣啊?”
“欸,不行,我不喜歡!”
“她長得醜?”
“醜倒不醜,可是塊頭太大!”
“梅花大小一樣香,她不過就是個頭大了點,有什麽不好的。”
“當然不好,我打不過她!”
關關聽得一肚子火氣,走的時候故意在那人身旁停下,一雙眼睛盯得他無處遁形,“沒出息!”
那人一聽,雙眉一挑,剛要發作,見惟胥在旁,又活生生把怒氣壓了回去。
一出門,沒走多遠,卻聽一群人圍着一個人在指指點點。
那女子衣衫不整,手裏緊緊拽住一個男子,“我告訴你們,他就是欺負我,你們怎麽不相信呢?”
“只怕是賊喊捉賊,愛而不得反生恨!”
“我不喜歡他,是他欺負我的!”
“你喜不喜歡他我們不知道,就算他不是好人,可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群人,仰頭咽了幾滴淚,哽咽道,“我承認,我不是什麽好人,可難道只有好人才有資格喊冤?難道王法只保護‘好人’?難道受害者就一定要是完美的嗎?我就不配做個受害者?就因為我不是個大家眼中的‘好人’,連我的反抗都是錯的,都是帶着目的性的?”
關關扒開人群,“她說得對,不管他欺負的是什麽人,欺負人就是不對。”
“你是誰呀?”
“我是你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