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風夜月
清風夜月
白雲泱泱,河水涓涓。
岸邊斷木上長滿了青苔,土臺階被淺草草莖和灌木蓋得嚴嚴實實,垂草像是帳幕般垂下來,幾乎不見泥土。
他們回到下榻的邸店時已是黃昏。
入夜,窗外蛐蛐兒叫着,紡織娘也唱着歌,琬繘沒有什麽胃口,簡單吃了點清炒白苋和紫茹,少時,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開門卻見是客棧夥計,“小娘子你的信!”
琬繘心頭咯噔一下,遲疑着接過,見信上寫了短短幾字,‘古邗溝渡口見!’署名沫汐。
這下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小哥,古邗溝渡口在哪兒?”琬繘問那夥計。
“哦,古邗溝渡口就在邗江和運河交彙之處,你出門往東,到了運河邊一打聽就知道了,這古邗溝不過六百丈長,是春秋時吳王差人挖的,後來隋炀帝又下令挖了運河,就把它連了起來。”
琬繘點點頭,想也未想就出了門,夜燈下岸邊蓼花染染,只見沫汐的船就停在河邊。
“姊姊,上來吧!”
雖然這一路南下大多都走水路,可琬繘一踏上船身體就不聽使喚,不是向左就是向後傾斜,沫汐也差點被她給拉倒,好不容易才坐好,兩人相視一笑,琬繘先開口了,“你不要叫我姊姊了,叫我琬繘吧!”
“那你叫我沫汐!”
“沫汐?”
“泡沫的沫,潮汐的汐!”
“都跟水有關。”
河邊的水草深處幾只流螢打着燈籠飛舞着。
“抹點這個!”
沫汐遞給她一個盒子。
一打開,芳香四溢開來,琬繘聞了聞,又遞還給她,“我抹了瓊花香膏,你聞聞!”說着把自己的手腕伸到她鼻翼。
“這個可不是香膏,這是驅蚊的,你不抹,蚊子吃了你我可不管!”
琬繘一臉得意,“我才不怕小小的蚊子!”
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你讓我出來有事嗎?”
“你不是說想要學曲子嗎?”
琬繘一愣,沒想到她當時随口說的一句話她竟然挂在心頭,她說的時候是真心的,可是樂曲對于她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有的時候她也能真心盡情欣賞,沒有的時候她也不會覺得缺了什麽。
“你當時沒有答應,我以為你不同意呢!”
“我那時還沒有想好,怎能輕易答應!”
琬繘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覺得難以置信,“你真奇怪,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哪裏還需要想這麽久!”
“一諾重千金,怎能不經過深思熟慮就許諾?”
琬繘點點頭,忽又歪着頭笑了笑。
“你笑什麽?”
“我在笑我爹,你說的什麽深思熟慮他從來沒有,只要是比他階位高的官,他們說什麽他都先答應下來,也不管他做得到做不到。”
“那他如果做不到豈不是失信于人?”
“他說,這天下就沒有錢擺平不了的事!”
沫汐微斂眉頭,“能用錢擺平的事那多半是俗事,像這明月清風,都是不用錢的。”
“說得也是!”琬繘忽又道,“我爹是愛錢,可是他們那些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并不比嗜金如命的人高尚,其實說到底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只不過一個往左一個往右而已。要是真的不在乎錢,不應該鄙視它,而是以平常心對待,不是嗎?”
“是啊,如今多少人匍匐在它的腳下而不自知,包括我自己!”
“你,你沒有錢嗎?”
“其實每個人都有,只是覺得還不夠而已!”
她微微一笑,拿出了漁水琴,纖指落弦,朱唇輕啓,唱的是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三百多年前詩人用自己的孤獨所攢成的詩,三百多年後成了衆人在喧鬧中怡情的曲。其實,身處喧鬧中的人,就不孤獨了嗎?
沫汐一字一句教她唱了一段,那聲音時而幽咽如泉水靜流,時而明快如關莺語花。還有很多拖拉的長音,琬繘雖然會唱了,可總找不到沫汐那般柔美如水的滋味。
“我看我是學不會了!”
“你已經學會了!”
“可是我唱的感覺跟你相差太大!”
“曲子就像文字,它本身是沒有意義,也沒有感情的,只是有人唱了、有人看了,它才有了獨特的意義,你唱的就是你賦予它獨特的意義!”
琬繘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來,以為樂曲就是樂曲,有它獨特的意義,只是人們懂不懂的問題,可她卻說那意義是人賦予的,就算不懂那樂曲,淺薄的領悟也是一番獨特的意義。她不得不說,真心懂的人說出來的話往往讓她豁然開朗,那個野利稔榮也是一樣,就像一個無窮盡的寶藏,挖之不絕。
河水搖着木舟,琬繘托着下巴,“沫汐,你最喜歡揚州的什麽?”
“三月的楊柳袅袅娜娜,春日的微雨氤氲濛濛,大明寺的桃花絢爛華華,觀音山的瓊花潋滟彩彩……”
“瓊花?就是那個瓊花膏?”
沫汐點點頭,“無風亦識飄香處,有眼誰看堕地時。”
琬繘道,“我聽稔榮說,這瓊花和炀帝有着不解之緣,據說當年他夢中見到雪白淡雅的瓊花,醒來後便天下尋找,得知它生長在揚州,于是修築古運河一心想把瓊花看,可那瓊花偏偏不媚權勢,瞬間凋零。”
沫汐搖搖頭,“這都是穿鑿附會之說,其實他最初不是因為尋找瓊花才來揚州,而是做郡王時就被他的父親隋文帝派到這裏來的。”
沫汐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都說淮王去後無雞犬,炀帝歸來葬绮羅。揚州人對他的感情是複雜的,有怨恨,也有懷念,怨恨但好像又不那麽深,就如那古運河上的槳聲燈影與水榭樓臺,光華的時候也有,灰暗的時候也有。”
“你知道嗎,隋炀帝也有一首《春江花月夜》!”
“我知道,我聽稔榮念過: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念着念着,便真覺得與當下的情景無縫貼合,想不到,四百多年過去了,風月依舊。
這時,岸邊卻傳來了蘆笙的聲音,接着蘆笙漸消,又傳來了悠揚的歌聲,穿過山林、掠過水面,來到船艙,仔細聽了,唱的是那屈子的《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飒飒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那歌聲悠揚婉轉,清越綿長。
“為什麽她們的歌都這麽悲!我以為人們只有高興的時候才歌舞!”
“世間有歡歌笑語也有悲歌垂涕,歌唱是一種情緒的抒發,或悲或喜都是一種狀态。”
朦朦月,淡淡星,她們不再說話,一起在無邊的星空下看月亮。
沫汐覺得只有在這樣靜靜的夜裏,時光才是自己的,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片刻,才真正擁有這一刻。平日白晝黃昏那歡歌笑語,果真是唱給別人的,在自己的生命裏卻不曾有深刻的印記。
她又想到了孩童時光,那七夕的夜晚,鄰家姊姊們用桃枝和木槿葉煎水洗頭,說是能遇上好姻緣。漂泊了這麽些年,才發現,把自己的後半生托付給姻緣是多麽漂浮不定的,唯一能倚靠的,除了那些越描越美的回憶,就只有自己了。
琬繘發現沫汐似乎很沉迷于這輪月亮,而且可以不說話,就這麽看着。她半躺着,望着天空,她覺得這天空到了江南似乎小了,似乎高了。蛙聲層疊而起,夜市也忙碌起來。只聽得街上有叫賣聲!但是聽不太懂。
“他們在吆喝什麽?”
“菱藕!”沫汐仍舊望着月亮。
“菱藕?”
沫汐像是陷入了沉思,“唐時的杜荀鶴寫過‘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绮羅。遙知未眠月,相思在漁歌!說的就是這種菱藕。”
忽然,一陣刺痛從腿上傳來,像被什麽咬了一下,琬繘不自覺得腳一蹬,正迷惑間,接着傳來一陣嗡嗡嗡的聲音,借着岸上的燈火隐約看到半空中飛舞的蚊子,沒想到這河裏蚊子這麽多,那麽小丁點兒,咬的可真疼啊!
沫汐扭過頭來,“怎麽,被蚊子咬了嗎?”
見琬繘一臉焦急地抓撓着,她連忙拿出之前給她的那個盒子,剜了一指甲蓋給她塗抹在腿上,一塗上去,直覺涼絲絲的,瞬間不再奇癢無奈了。
突然,咕咕咕的叫聲傳來。
琬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嘻嘻笑着。
“你要嘗麽?”沫汐突然問道。
琬繘腦子一片空白,“嘗什麽?”
“菱藕啊!”沫汐莞爾一笑。
“好啊!”
她們上了岸,只見夜市裏除了賣菱藕的,還有露荀雛雞、夜合蝦仁、水晶肴蹄、大煮幹絲,酥巴芽及蟹黃湯包的。
藕絲纖纖,藕斷甜甜,她們在一顆老樹下坐着品嘗,除了口齒間的香甜,還有來自夜風中的香氣。
琬繘擡起頭細細嗅着,“這棵樹好香啊!”
“這是香樟樹,這一帶只要有女孩兒出生都會種上一顆,待她們出嫁的時候便可以砍了做嫁妝。”
“你也有嗎?”
沫汐搖搖頭,“我很小父母就不在了,被人販賣,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幾歲,但我相信他們一定也為我種了一顆香樟,它一定是落葉不愁、開花不喜,悠然看世間的紛擾,忘記自己的年輪。”
“你的身世真可憐!”
她嫣然一笑,“我哪裏可憐,清風仍吹我,明月仍照我,這世間不會放棄任何人,除非他自己放棄自己。”
琬繘點點頭。
“我希望像你一樣,以後遇到再困難的事都會仰望明月、沐浴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