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掉棹錢塘
掉棹錢塘
清晨,白霧在岸邊游移着,把人影點染成潑墨。
船夫随運河南北穿梭,水搖着木舟,蜘蛛在蛛絲上蕩秋千,螞蟻在青石縫裏急行,釉碧色的蝴蝶在花間逡巡,大家都沒有停下腳步,沒有在哪裏永遠駐足。
“你們要走了?”
沫汐穿着天青色的褲褙子,外罩一層薄薄的繡花白紗衣。
琬繘點點頭,看她落寞的神情,忙道,“你可以來汴京找我啊,我家就在東城王家巷,你一打聽就知道!”
沫汐點點頭,“從這裏南下,有錢塘、有富春、有楠溪、剡溪,我家就在楠溪江畔。那裏有七折七瀑相連的龍潭灣,蒂蓮天柱高聳的石桅岩,有山花雲海遍布的四海山,一到晚上,還有漫天飛舞的流螢,它們的螢火都是不同顏色的,有淡黃色的、淡綠色的、淡藍色的,還有橘紅色的......”
她突然停了下來,有些哽咽,“也歡迎你們去楠溪。”
琬繘還沉浸在她的描述當中,癡癡道,“真是個美麗的地方!”
見沫汐紅了眼眶,忽又問道,“那你為什麽到這裏來了?”
“我們那裏的人爬山采藥、屯田種稻、打魚撒網,”她仿佛已經回到了家鄉,“他們會唱曲兒,但不會花錢聽別人唱曲兒,可這裏不一樣,他們願意花錢買唱!”
“你說我們還會再相見嗎?”
“也許吧!”
她睑上眉間劃過一絲苦笑,也許水中的倒影都未曾發現。
“送給你!”
琬繘見是一把古琴,它既不是竹寒沙碧、也不是醉玉抑或訟馀,是一把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琴。
接着又遞給她一個手串,只見鮮紅欲滴,像烈焰般的青春,像眉間的朱砂,像鹧鸪啼血。
琬繘眼眶微紅,有些哽咽,“這是?”
“這是我們家的紅豆!它也叫相思豆,別看它小小的可,無論多久都不會變色。願你此生的快樂和這紅豆的顏色一樣,永恒不變!”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們循聲望去,又是那天那個讨厭的人,“沫汐娘子,這紅豆是送給心愛的男子的,你卻送給這個娘子是何意啊,啊?”
正說着,忽然他腿一軟,蹲了下去,因為剛好在河邊,噗通一聲就掉進了河裏。
琬繘笑得前俯後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一擡頭,只見稔榮和關關在正在互相遞着眼色,她知道關關那身不遜男子的功夫,頓時心裏有了數,笑得更歡了。
“我給大家唱一曲吧!”
只見那琵琶上雕刻着蘭花和流雲,在她腰間熟練地轉了兩圈,仿佛她的另一只手一樣,“這首《杏花春雨》原本是迎客曲,今天作離別曲,願各位有緣重返揚州!”
她柔指帶剛,聲音柔而铿锵,猶如清波般恬靜,如蕭聲般悠揚,如山間泉水,如枝頭百靈,琴也彈得如行雲流水,大家聽得如癡如醉。
從春桃到冬梅,從夏荷到秋芙,也許都不如這一曲杏花春雨。
“沫汐!那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是對未來美好的期盼,可佳期如夢,也許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離別。
人的雙腿有多長,一生能踏遍多少河山?如果無邊無際是危險的,适可而止是不為盡興的,唯有,永遠在路上。
舟行數日,某天醒來,只見煙霞萬鬥、流雲千裏!
四周亮晃晃的,高高低低的岩石依偎在江邊,鵝卵石被淹沒在淺灘裏,還有橫行的螃蟹,嘻嘻的魚兒。白鷺優美的在江面滑行,比飛上藍天時更美更逸,琬繘不禁屏住呼吸,深吸了幾口氣。
“客官,杭城快到了!”
“真的啊?”
琬繘歡喜不已,又問道,“船家,杭州有什麽好玩的啊 ?”
“游湖有西湖、登塔有保俶,爬山的話這湖畔有孤山、南屏山,不過最讓人驚嘆的還是那飛來峰。虎跑泉的水剛好泡春茶,靈隐寺的香火旺哦!不過說到西湖,現在已經不叫西湖啦,天禧三年杭州郡守王欽若以“祝聖”為名奏準朝廷在寶石山下立放生碑,禁止采捕,改西湖為‘放生池’。”
“放生池?”琬繘一臉鄙夷,“真難聽,還是西湖好!這人真是沒事找事!”
“據說先皇派他來杭州之前,還特地為他作了《杭州十韻》,那時整個杭州城,人人都會背!”
“他這麽大的陣仗,後來都為杭州做了什麽呀?”關關問道。
艄公想了想,“除了這西湖改名,其他老朽也不知!”
“我看他呀,就是沽名釣譽之輩!不過念在他現在年老,一身病痛,算是報應吧。”
“你認識這個王欽若?”
“我爹認識,我不認識!”
“杭城到了!”
艄公把竹蒿抵住岸邊,執蒿一個勁兒地把船往岸邊打。
關關給了他船錢,稔榮再三感謝,“多謝老人家,一路辛苦了!”
艄公笑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共行一程,不是前世注定的緣分,便是今生所結的善緣!願各位客官萬事好,不枉錢塘來一遭。”
稔榮拱手稱謝,“老人家,珍重!”
艄公回禮,看着他們年輕的身影,微微一笑,又微微一嘆,人生的每一段旅程,總是令人感嘆。
不過總得開始下一段旅程,他突然放開嗓子吆喝着,“北上揚州,快咯快咯,船開不等岸上人咯!”
這一唱一喝,不多時就招攬了新的船客。
“回見咯!”
他把先前嵌入江邊水草間的竹篙一收,轉身把船往江心劃去,那扁舟于他就像和尚腳下的蒲草,似有魔力般蕩漾在山水間。
問客從何來,言從水中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聽聞不如一見,想當年汪倫對李白說他的家鄉有十裏桃花、萬家酒鋪,結果李白慕名而去,十裏桃花卻是青弋江裏一段十裏長的流域,他的家鄉人都稱那段為桃花潭。還有那萬家酒鋪,不是有上萬家酒鋪,而是有一個酒鋪叫萬家酒鋪。不管怎樣,汪倫的描述給了李白一個美麗的夢,當他真正到訪,又是另一番領悟,人生的寬度和深度便是自己獨到的經歷與解讀。
稔榮想着此等詞中勝景,轉入現實,總有心理偏差。可出乎他意料,這杭城實景與詞景一般無二。
一路枳花雪白明豔,香氣馥郁,青杞樹上還挂着紫色的小花,有的已經結出了青色錐狀的小果子。
沿河的街道游人如織,有人當街對弈,也有人觀棋不語。
路岐人為游客們準備了很多禽蟲表演,只見那人放了一個木架在地上,他從大罐裏放出一只□□,那□□伸了伸懶腰,自顧爬上了木架,然後單手挂在木架上,懸着身子從左邊走到右邊,從右邊走到左邊,它還可以在中途轉身或突然空翻,引發一陣陣掌聲歡呼聲。
旁邊的烏龜正在表演翻身,只見它此刻四腳朝天,殼背着地,起初它還伸着四肢掙紮着,慢慢的,它把四肢腦袋都縮回了殼裏,它的動作果然很慢,半晌後,它才顫顫巍巍伸出腦袋和一只右前腿,把脖子伸得老長,直到頭和前腿在身體右前側充分着地,突然用力往地上一頂,嗖地翻過身來。接着,它還表演了橫立,腦袋和腿都縮進殼裏,身體卻穩穩當當地橫立着,觀看的人都揪着心,總覺得它會栽倒,可它卻一直保持了好久,真是厲害的小生靈。
旁邊還有小鳥兒分豆子的游戲,那些豆子被塗成了綠色、藍色和紅色,路岐人身前放了三只碗,小鳥兒能把相同顏色的豆子放入相同顏色的碗裏。
當然還有許多小食點心,琬繘什麽都願意嘗試,買了一大堆,關關皺着眉,“這麽甜,齁得慌!”
琬繘塞了滿嘴,指着河岸的蜂蝶道,“你看,它們也是愛吃甜的!”
忽然,前面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放眼望去,只見有兩個女子正在舞劍。
“欸,這裏在幹什麽?”惟胥抓住一個人問道。
那人兩眼放光,“璃璃和琰琰兩姐妹在表演裴氏劍法!待會兒花魁風娘就要出來咯!”
舞罷,只見一女子走了出來,她頭上戴着金步搖,梳着百花發髻,蓮腳上蹬着玉錦履,面色如芙蓉泠泠滟滟,朱唇如早櫻嬌嬌滴滴,媚眼如秋波婉婉澹澹,纖腰如細柳袅袅婷婷。
琬繘見全場看直了眼,就連稔榮也不能免俗地盯着她。
“真美啊!這才是我來江南的原因嘛!” 惟胥驚嘆着,眼睛卻沒有從那花魁身上移開一分。
琬繘嗔道,“你們兩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怎麽能怪我們?誰讓老天爺把我們的眼睛安放在最前面!”惟胥辯解道,“稔榮,你覺得怎麽樣?”
“潘文淺淨、陸文深蕪,各有特色。”
關關也看得不亦樂乎,“是太美了,嬌滴滴的好像能擠出水來,又像瓷娃娃,讓人想保護她!”
“我懷疑我是跟三個男人在一起!”琬繘氣惱,“一個個的,都色迷心竅!”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惟胥反駁道,“你是不是嫉妒啊?”
“我嫉妒?”琬繘都快氣炸了,“我長得又不差!”
惟胥看了看琬繘,又看了看風娘,“還是她好看!”
琬繘挑眉怒目,“你想死嗎!”
飽了眼福後,他們又到了一文房街,稔榮仿佛回到了故鄉,搜羅了一堆紙啊,什麽宣州的蟬翼宣、雲母宣和諸葛筆,嘉州的竹紙、竹筆,徽州的松炱墨、歙州的歙硯。
關關故意奚落道,“這些紙啊、墨啊、筆啊,在你心中勝過那金啊、銀啊、玉啊!”
稔榮微微一笑,“其實那紙沒有意義,那墨也沒有意義,紙和墨寫出的字也沒有意義,意義借着字的形和我們的理解而顯化出的字外之意。”
他們面面相觑,沒有意義你還買?
“客官,寫一副字吧!”
這時,一商販突然叫住他們,只見那攤前擺滿了字幅。
“那你給我寫一首詩!”
大家都驚詫,什麽時候琬繘竟然懂欣賞字畫了。
“小娘子是要寫誰的詩?”
“誰?我不記得了!什麽菱藕的那首!”
“這!菱藕?”那人面露難色,“老朽不才,還望小娘子詳細說來!”
“細的我也不記得了,就是菱藕,哦,還有什麽漁歌!”
“夜市賣菱藕?”稔榮問道。
“對對對!就是夜市賣菱藕!”她欣喜若狂,“你快幫我寫!”
“夜市賣菱藕,
春船載绮羅。
遙知未眠月,
相思在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