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抱樸道觀

抱樸道觀

春風如酒,西湖接天如水,白堤就如西子黛眉一彎,正是飛絮濛濛的好時節。

“船家!”

青山忽又藍,斂聲遠近中。

“官人去哪兒?”

“葛嶺!”

“好嘞!”

燕子在春風中舞蹈,魚兒在春水裏徜徉。

仰首只見霞光萬丈、流雲在天,俯瞰只見山高岸束、凫鹢在亹,忽見青山出于遠波,雨洗過的山特別晴朗,氣息也格外清新,路過懸渚,轉過芳蘆,經過煙墩,來到落脈,好一派桃花含宿雨,柳綠帶春煙!

他們蕩舟湖上,船家行到孤山處,突然從胸口掏出一個糙米餅,把它掰碎了扔到湖面,那飛凫見了,連忙趁那糙米餅還未落入水中搶食,至于那落入水中的部分,自然是被魚兒吃了。

“船家真是宅心仁厚!”

“我祖上都是靠湖吃飯,這每天往返數次,便和這些不會說話的小東西們結識了。”

稔榮點點頭,細想來,他們之間也是一種山水之間的情誼。

再看湖中別有天地,倒映着雲朵、山巒,比之世間多了一色水的柔情。

“客官,葛嶺到了!”

紫葛藏仙井,

黃花出野田。

自知無路去,

回步就人煙。

恰逢清明時節,岸上楊柳依依,不是風雨大作,而是和風掃花的天氣。初春的花瓣搖落了一地,掃墓的行人三三倆倆,偶爾有人在墳頭燒着紙錢,煙霧缭繞着吐露着松楸之念的味道。

據說這紙錢還是蕭寶卷那個昏庸荒唐的南齊皇帝之作,他在宮中辦家家,裝作小販剪紙為錢,這給了老百姓靈感,要知道,以往陪葬的錢都是馬蹄金或麟趾金,可老百姓哪裏有什麽金和銀,而紙錢的出現恰好可以豐厚他們的悼念之情。後來,富貴人家也流行了起來,主要是因為以馬蹄金或麟趾金陪葬其實容易引來盜墓賊的踏訪,為了亡靈的清靜,未嘗不可以紙錢代替。可是即便是紙錢也有輕重大小之分,皇帝的紙錢大如盞口,百姓的嘛,小一點。

路旁有許多白色的小花,香飄四溢,像是給山坡披上了花衣,微風拂動,香氣幽幽襲來,沁入肌骨,天地間仿佛也疏朗起來。據說那是春飛白花、冬枯藤秀的飛蛾藤。

葛嶺在西湖北岸,相鄰的寶石山上有杭州百姓當年為被迫北上汴京而遭扣留的吳越王錢弘俶祈福而修築的保俶塔,與保俶塔遙遙相對的是吳越王錢弘俶為祈求國泰民安而在西湖南畔夕照山上建造的黃妃塔。在二十裏開外錢塘江北岸的六合寺裏還有他為鎮壓錢塘海潮而建的六和塔。三塔巍巍矗立,而這最後一位吳越王卻再也沒能踏上故土。

不過,百姓也用他們的方式紀念着他們的錢王,海寧一帶的百姓将築石堤防海水的吳越王錢镠供為海龍王。錢塘一帶的百姓還将茄子稱作落蘇,只因錢王有一個兒子是瘸子,瘸子與茄子音近,所以吳越王宮的宮人都用落蘇代替了茄子,漸漸的,民間百姓也只稱落蘇。

傳說東漢時的道士葛洪曾在葛嶺煉丹,他還在這裏撰寫了一部中醫方劑《肘後備急方》,另外還寫了一本《抱號樸子》,也不是煉丹的書,而是勖學務正、貴賢任能、擢才清鑒的治世之書。而當代的李昌齡,他仕宦一生,太宗時官居參知政事,卻無所建樹,更不能廉潔自守,是如叔魚之類的貪污之徒,不曾想他卻作了《太上感應篇》這樣一本玄學之作。

一個居山林而感憂其政,一個居廟堂卻野逸其身。

葛嶺半山腰處有一座亭子,是為石漱亭,琬繘腳如注鉛,要求坐下來歇歇腳,“你說這山不高,卻歪歪忸扭,這麽久還沒到!不知道還要多久!”琬繘錘着酸脹的腿碎碎念叨着。

正在這時卻見一打柴老者背着一大捆柴從山上下來,也在亭裏坐下歇腳。

琬繘湊近那人問道,“老人家,請問這裏到葛嶺還有多遠?”

“這裏就是葛嶺啊!”

“我是說山頂!”

“多遠不好說,你就順着……”

因他說話時湊得近了,琬繘身子不自覺往後栽,皺着眉。

那老頭見她心不在焉,奇怪了,“你有沒有在聽?”

“在聽在聽!”

那老頭見她有意與自己保持距離,耍脾氣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別過臉去。

“老人家!”

“你有什麽話便直說!”

“你要我直說哦,”琬繘有些忸怩,“你、你口臭!”

那老頭一愣,聽後卻哈哈大笑起來,背起柴火往山下健步走去,“我的嘴可不臭,處處留有口德,從不口出狂言,從不出口傷人!我看是口齒生香才對!”

琬繘搖搖頭,“毫無自知之明,真是可憐了他的鼻子!”

稔榮問為甚,琬繘道,“他的鼻子整日要聞他的口臭,還離得那麽近,不是很可憐!”

兩人解頤一笑,歇好了腳繼續往上,一路上有很多大樹,樹上爬滿了千足蟲,稔榮見大多是珊瑚樸,這抱樸、抱樸,原來不僅是他之前理解的返璞歸真、質樸之意,還有環抱珊瑚樸之意?

繼續往上再轉了六七個彎,終于見前面林蔭處有一座黃牆青瓦的觀宇,在綠林中顯得清晰而溫暖,只見門楣上面寫着‘抱樸觀’。

“終于到了!”

琬繘滿面通紅,氣息卻蔫兒蔫兒的。

觀外的山石被鑿空雕刻成假山的形狀,真山非作假山,假山上有很多小洞,裏面一顆巨石上面長滿了苔衣,給人神秘幽深之感。山石縫裏還長着吊石苣苔,沿階草開着紫色的小花兒。

一進道觀,只見階前的方壇裏長着幾簇馬纓丹。檐上長着雜草,憑添了一絲古樸的意味。一個六角香爐在正中,爐角綴着盤龍,龍嘴裏叼着鈴铛。大殿壁上有一幅畫,蒼松巨石,雲海瀑布,白鶴在山谷間遨游,一個老道坐在庵前,搗杵丹爐為伴。旁邊還有一幅字,寫着‘道由心學,心假香傳,清香三柱不如心香一柱。’

繞院的矮牆像一條青龍盤繞在黃牆上,沉甸甸的青柚挂在枝頭,探出牆外。牆上放着幾盆玉蝶,已經開出腥紅的花兒,疊巘的青光平添了幾分靜谧。

琬繘一路問東問西,稔榮一路給她講着道教的故事,太上老君李耳是春秋時楚國人,大梵天宮的鬥姥原是龍漢年間鬥父周禦國王之妃紫光夫人,太崴君是纣王的幼子。

琬繘雙眼一轉,“總之,這些得道之人最初都是人呗。”

稔榮反問道,“你不是說是得道之人嗎?”

再往上,只見路旁有一畦菜地,篾絲藤纏,藤架上瓜果蓏蓏,稔榮跟一個種菜的道人聊了起來。

他們從菜地聊到了清明節,再從清明節聊到了祭奠的來歷。

“道家講人有三魂七魄,七魄随□□消亡,還剩往生魂、因果魂和□□魂三魂,一個去輪回,一個去天堂或地獄,一個留在祖庭。所以祭拜祖先,也就是祭拜祖先留在祖庭的□□魂。”

琬繘覺得玄乎,“如果真有魂魄為什麽我們看不到呢?”

老道笑了笑,“你大白天看這兒青山綠樹,一到晚上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可是你能說這青山綠樹就不存在了嗎?”

琬繘找不到說辭反駁,只好閉口不言,稔榮他們又繼續談天說地,後來又說到信仰崇拜。

老道人又道,“原本那佛就是一塊石頭,我們殿裏的天尊也就是一塊木頭,不過經匠人的雕琢才成尊像。一條路,走的人多了它就越來越寬了,一尊佛,信的人越多它就越來越靈了。”

琬繘又不同意了,“照你這麽說來,道家相比佛家喜歡清淨,那沒人信,豈不是保佑力就大有不足了。”

“嘩衆取寵的念力小,清淨自在的念力大,人在精而不在多,更何況,山川自有靈力。”

他擦了擦汗,“你灑下種子,可它發不發芽,與其說是看老天爺,不如說是看種子它自己,它願意發芽就發芽,願意死去就死去。春種不一定會得到秋收,可你得到的是耕耘的過程。”

琬繘還是不敢茍同,“照你這麽說,這萬事萬物我們都是不能控制的咯!”

“公子風光霁月,可歲月終将不待,你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你的心!”

“可我們要是不灑下種子,就算那種子有再多想法也無法發芽!”

“種子可以只是一顆種子,你不播種,它不會因為自己不會發芽了而懊悔可惜。一株樹結滿果,人們為摘果而毀其枝丫,可它也不會因此而不再結果,因為生長是它的願力,結果只是自然而然。”

琬繘聽得雲裏霧裏的,也不再和他辯論。

那道長把鋤頭上的泥土撣了撣,沿着石階往上,他們跟在他身後,到了一方平地,在那裏,可以一覽西湖的湖光山色。

只見那平地四周圍着許多木盒子,盒子裏還來來往往着許多小飛蟲,仔細一看,卻是蜜蜂。

“咦,你養了這麽多小蜜蜂!”

“不是我養它們,是它們自己養自己。”

琬繘白了他一眼,感覺這個道人就是個杠精,說什麽都神神叨叨,這時,只見他取出一片黃黃的蜂巢,上面流着金色的蜜汁。

“它們自己采蜜吐蜜只留一小部分給自己吃,其餘的就用來喂養小蜜蜂。”

“咦,這只好大啊!”

“這只是蜂皇!”

“蜂皇?它怎麽能長這麽大。”

“這蜜蜂采蜜後會吐出王漿和蜂蜜,小蜜蜂如果生在普通的蜂房,蜜蜂一開始三天喂它王漿,後面就只喂它蜂蜜了,所以它長大後就成了采蜜的。而生在王臺的會被一直喂養王漿,用之不盡,之後就成為蜂皇了。一般的蜜蜂也就活兩個月,而蜂皇可以活五六年。”

“啊?就因為出生的地方不一樣,命運就如此不同?”

“是啊,生在哪裏就決定了它最初的命,可命是可以改的,也就是所謂的命運!”

“那它們也真傻,不知道改命嗎,自己吐的王漿都不知道自己吃嗎?這樣可以多活幾年嘛!”

“它們就算後來吃王漿,也永遠成不了蜂皇了,都是有一定時機的。”

時機?她想到了那日在揚州茶館中聽說的故事,“哦,我知道了,就是天啓!”

老道點點頭,“蜂皇能享受萬衆矚目,能長壽延年,可普通的蜜蜂可以外出吻花舞蝶,不管成為什麽樣的蜜蜂,能活多久,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它們真是太傻了!”

稔榮卻道,“不傻不傻!”

“它們就是傻嘛!”

“它們怡然自得,呈現出一種知天命而灑脫的狀态,這是許多人都不可得的智慧,所謂無心之心,無味之味,無為之為,無事之事。”

稔榮點點頭,思肘良久。

“道長,我們先告辭了!珍重!”

“珍重!”

一棵老樹在觀前靜靜的伫立着,漸漸擋住了他們離去的身影。

有人說,一顆老樹,之所以名貴,并不是它天生的,越是名貴的樹越是難以存活,它需要經歷常樹所不能忍受的,所謂百年之才不在朝夕成就。其實老樹的厲害之處就在于無論它活了多少年,它都不會忘記成長,這也讓老成為了一種積澱、一種驕傲。

有時候,站成一種風姿,勝過那千裏萬裏的旅行。

“這天還早,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飛來峰下靈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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