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飛來峰下
飛來峰下
抱樸觀到飛來峰,一路上田地如砌,白鷺在水田裏巡邏,脖子一伸一縮着找着小魚兒,地裏的草人一動不動堅守着崗位。
欝欝彼靈鹫,飄飄如飛凫。
層空累怪石,古木生其膚。
鹫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晉時,天竺的慧理禪師來杭州飛來峰下修建了靈鹫、靈隐二剎,現存的只有靈隐一寺,是吳越錢缪時重新整修出來的。
靈隐寺外沿路有許多小攤,供有香客的佩飾如星月菩提、鳳眼菩提、沉香串、紫檀串,當然,還有各種吃食。古徑幽深,一路古木參天,黧豆藤攀着大樹,如禾雀似的小花在風中搖晃。林間傳來了婉轉的鳥鳴,只見一只小鳥兒,棕黃色的胸脯,淡藍色的羽翼,在枝上睜着圓溜溜的小眼睛注視着行人。
“什麽?你來月事了?那今天還是不要去廟裏了。”
只聽路邊一婦人對一年輕女子說,“身上不幹淨,沖撞了佛主就不好了。”
那年輕女子點點頭,随着那婦人走了。
琬繘不解,問稔榮,“誰說的月事來了就不能進廟裏?這月事什麽時候來是月神決定的,佛主幹嘛多管閑事?”
稔榮淺淺道,“佛主沒有說過!”
“真的?那她們剛才怎麽說……”
“在佛主眼中衆生平等,哪裏分什麽男女、貧富和高低!”
“衆生平等?”
琬繘撓撓頭,疑惑道,“我怎麽覺得衆生不平等呢,你看,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窮困潦倒!有的位高權重,有的人微言輕。”
稔榮笑道,“衆生平等不是說衆生一樣,而是作為獨特的個體沒有優劣高低之分,無論他在世間是皇帝還是乞丐,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經歷,皇帝能享受的榮華富貴乞丐自然不能體會,可乞丐能體味的饑寒交迫皇帝也無緣體味!他們都從不同的角色拓寬和豐富了自己的感受。”
“那好人與壞人呢?他們也是平等的嗎?”
“好人與壞人都有平等的變得更圓滿的選擇。”
琬繘單手罩着下颚,食指不自覺敲着臉頰,定定地看着稔榮。
“怎麽了?”
琬繘微微一笑,“雖然不太明白,但覺得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稔榮怡然,“走吧!”
一進寺內,只覺得殿宇瑰麗、梵音清闕,僧從掃着門庭,無處不透露出靜谧和諧,思古懷遠之意。
一排排黃牆青瓦,一重重飛角屋檐,一座座寶塔石獅,一彤彤經幢寶幢、一縷縷香爐生煙、一顆顆古松危立,一矗矗崖石磊磊、一群群飛鳥清鳴……
羅漢松上新生出的羅漢果就像披着袈裟在盤坐參禪的小沙彌,據說它們長大後就像個大肚彌勒佛,而且有穿綠色袈裟的,有穿黃色的,還有穿紅色和紫色的。
他們拾階而上,雕欄木柱,陳舊了卻好似越發靈驗。走得越久就像隔世間更遠,看那些清修之人,哪怕只是執帚掃掃門庭,也是另有一番禪意。生,若不用悟,閉上眼,惶惶也是尋常。
忽然,隐隐傳來一陣幽香,琬繘停下腳步皺着鼻子使勁聞着,擡頭望去,只見是一顆七葉輪生的大樹,只見樹上百朵白中略帶微紫而蕊心金黃的小花攢成一簇簇塔狀的花絮,像搖曳的燭臺,又像矗立的寶塔!纖長的觸須就像細細的柔荑,清風一掠,如白雪串串,回風一挽,又暗香盈盈。
“這花長得真奇怪!”
這時,剛好一個穿灰衣的小沙彌路過,琬繘攔着問道,“小師傅,這是什麽樹啊?”
“這是西栗樹,它是我們的開山祖師慧理禪師從西域帶回來的,因它的果實狀如栗子,所以我們就叫它西栗樹!”
小師傅走後,琬繘望着它,自言自語道,“我家也種了很多西域的樹,怎麽沒見過這西栗樹!”
她雖然是自言自語,卻盯着稔榮,稔榮笑道,“佛主在菩提樹下出生,在無憂樹下悟道,在娑羅樹下涅槃。所以菩提、無憂和娑羅是佛門三寶樹,這西栗樹就是娑羅樹!他說的西域,其實是南面的天竺。”
“原來如此!”
琬繘又仰頭望着它,望着望着仿佛它此刻多了聖光。
樹木都是有靈性的,不論名貴與否。當它被外物傷害後,它知道吐出樹脂療傷。它知道往陽光的方向長,很多時候,我們是靠它們才知道了春秋冬夏。
遠山影影綽綽,近處花塔微微顫顫,光影婆娑。香客絡繹不絕,有的潛心祈求,帶着相信而來帶着相信回去,有的滿腹試探,帶着懷疑而來帶着懷疑回去。
稔榮出了寺門往右邊的山上走去。
“稔榮,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下天竺寺!”
這下天竺寺與靈隐寺只不過數裏之遙,靈隐寺煙火缭繞,這裏卻冷冷清清。一路雜草叢生,幾無路徑,就連一旁的一叢紫茉莉,也蜷縮着睡覺呢。
他們一路往上,崖陡谷深,小徑兩旁都是濃密的叢林,走着走着,突然,一個東西噗通一聲砸在頭頂,琬繘吃痛,摸着頭下意識擡頭一看,卻見一個猴子在樹端正龇牙咧嘴沖着她壞笑。
“死猴子,你有種就下來!”
走在前方的稔榮停了下來,回頭見她臉漲得通紅,“稔榮,它打我!”
稔榮擡頭看那猴子,眼裏竟然露出溫柔的神色,“它一只猕猴!”
“我管它什麽猴,它是個壞猴!”
呲呲呲,那猴子好像聽懂了她在說它壞話,表情也變得猙獰起來。
“你沒事吧!”
琬繘摸着自己的腦袋,望着四周,從地上撿起那個行兇暗器,那是一個毛茸茸硬邦邦的東西。
稔榮笑道,“這是猕猴桃!它是想請你吃猕猴桃呢!”
“我吃個鬼!”
“我們走吧!來,你走前面!”
琬繘彳亍不前,“可我不想走這條道了!”
“那我們走河邊好嗎?”
他們又一路沿天竺溪而上,曲澗水淙淙,不多時就看見河畔林木森森下掩映着一座青瓦黃牆的寺廟,只是那廟門緊閉,稔榮看了一眼便繞過寺廟往後山走去。
“诶,你不是說要去下天竺寺嗎?怎麽往山裏走了?”
“我們去看三生石!”
“你可真随意!”
這時他們已到了廟後方,下天竺寺東臨月桂峰,西臨飛來峰,地處兩山之間,寺旁一條天竺溪蜿蜒流過,琬繘又望向那寺廟,見黃色的圍牆上面有菱形的牆花,她墊着腳悄悄上前去,眯眼往裏探望,只見一身穿灰色禪衣的女子正手執掃帚掃着門庭,滿院的鮮花,紅的黃的,遮了人眼,看不清也看不穿。
“稔榮,這廟裏有尼姑耶!”
她轉身一看,哪裏還有人影,連忙跟了上去。
稔榮此刻正站在一顆比他還高的大石前面,癡癡地看着。微風一吹,林間樹葉沙沙作響,它比人世間任何美妙的樂曲還要入耳,不曾想在這份份擾擾的塵世間,還有這麽一方土地,任憑世間萬物變幻,它仍舊是那麽雲淡風輕,像天邊不經意飄過的流雲,像河面不經意蕩起的漣漪。
“這就是三生石?”
稔榮點點頭。
“為什麽叫三生石?”
“三生,即佛教中的‘前世’‘今生’‘來世’三生,這三生石起源于唐代高僧圓澤禪師與他的好友李源之間的故事。”
佛家說人有三生,過去生、現在生和未來生就如佛主也有過去佛燃燈佛、現在佛釋迦牟尼佛和未來佛彌勒佛。
傳說,唐時長安城有一個叫李源的書生,他生于官宦之家,他的父親為抵擋安祿山叛亂而戰亡,李源哀悼父親之餘,發誓此生不做官不娶妻并且永不入長安,于是離開長安到洛陽獨居修行。他樂善好施,與洛陽惠林寺的高僧圓澤成為知己,後來,兩人結伴去游四川的峨眉山和青城山,李源說走水路,圓澤說走陸路,李源堅持走水路,因陸路要經長安走蜀道,他此身不願再入長安。圓澤只好随他走水路,一天傍晚,到了南浦一帶,他們見一身懷六甲的婦人背甕到溪邊取水浣洗,圓澤神情有些落寞,嘆道,‘我就怕碰到她!’
‘為什麽?’李源奇怪,出家人怎會忌諱孕婦。
‘你看見河邊那婦人了嗎,那就是我要投生的人!我應該做她兒子的,她已懷胎三年,我原本有意避之,不想天意如此,在此相遇,也只好應緣了!。’
李源見他說得隐晦,但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不覺眼睛通紅,他若做了她兒子,他便不能做圓澤了,他後悔因自己那些虛無的原則而堅持走水路,如果他們走陸路,那……
圓澤覺察出老友的心思,沒有說什麽,只是淡淡一笑。
李源難免傷感,‘我們還能不能再相見?’
圓澤道,‘十二年後的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
當晚圓澤就圓寂了,那婦人也産下一子。
李源沒有繼續南下峨眉、青城,而是徑直返回了洛陽,住進了惠林寺,十二年後如約去了杭州,于中秋夜到了下天竺寺外,在一方大石旁等待故友,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影。此時月已中天,忽然,不遠處傳來了牧童的歌聲,緩緩,只見一個頭頂雙髻的小牧童騎着黃牛、唱着歌,細細聽來他唱的是‘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李源熱淚盈眶,喉頭酸澀,他知道,那牧童就是圓澤,不由哽咽着嘶啞地喊道,‘澤公!’
那牧童忽然勒住牛頭緩下來,遠遠望着他,卻并未駐足,而是繼續前去,隐沒在山林中,李源想上前卻無法移步,想說卻無法開口,幽幽的月下又傳來那牧童的歌聲,‘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李源無疑是幸運的,能和好友兩世重逢,做半世知己,就算不碰面那又有任何關系麽?
“你怎麽了?”
不知不覺中琬繘已淚如雨下。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所感,“稔榮,你相信宿命嗎?”
稔榮搖搖頭,“相由心生,境由心轉,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一切唯心造。”
“是這樣嗎?”
“是這樣!”
“可是,我怎麽覺得很多事都不由自己的心。”
稔榮轉過頭,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相信你回家後,你爹不會再逼迫你了!”
“他不逼迫我,可有人逼迫他!”
她擦了擦眼淚,也不知這淚是為那圓澤和李源流的,還是為自己流的,“算了,不說這些,還是縱情山水,寄之于情,管它秋月與春風!”
走的時候已近黃昏了,路邊來時還睡着的紫茉莉,這下才鮮妍開放。
大地一片蒸騰,樹梢像被抽魂般拉升,分不清是雲頭還是山尾,雲與霧原本也有一番未了的情緣吧。斜陽已去歌未歇,無論人世間有多麽紛紛擾擾,大自然總能給你那份難得的安寧。
晚風一吹,仿佛帶來了山花的幽香。雖然沒有見那花香的出處,但卻早已在心中描繪了它美麗的形象,他想所謂的美,應該是朦胧的,是雪花上的泥土,梅樹上的殘枝;所謂美,是痛着卻不留痕跡,是河蚌那卷含沙子的眼淚,是任何淚痕也會被吹幹的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