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煙雨滿舟

煙雨滿舟

江南如夢。

流水送着行舟,山由近而遠,由墨綠、青灰、轉而幽藍。所謂大物像不能近看,小物像又不能遠看,可遠近都各有千秋。

岸上那一簇簇鄭花,一樹千葩,遠看如白雪溶溶、雲朵皚皚,近看一朵朵嬌妍小巧的花兒簇擁着,花心黃蕊輕顫,陣陣清香襲來,裝滿船艙。落花流水杳然無聲,原本是無色無味的水此時了多了清香,多了顏色。

都說江南如畫,可江南何曾不如花。

“稔榮,再往南是哪兒啊?”

“再往南,便是那富春煙雨襲的桐廬,風雪夜歸人的剡溪,雲霞明滅或可睹的天姥山,且放白鹿青崖間的天臺山。”

有人說,桐廬一帶,山有千重,水有百曲,水繞山生山依水長。寒江垂釣之人早已仙逝,老漁翁遂為知音死,天下梅花兩朵半,不如梅城陌上花。

“那我們怎麽不繼續南下?”

“你還沒有玩夠啊?”關關問道。

“我就是不想急着回汴京!”

“怎麽,又怕那女人逼着你嫁人嗎?”

“我只是覺得,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為什麽,以後想來還是能再來的嘛!”

“可是,到時候我們都變啦!”

“那倒是,世上沒有事是能重來的!”

有的路,你不一定能到達,可貴的是,你曾經瞭望過。

“這趟江南之行,像夢一樣!”

“誰說不是呢!人生何嘗不是一場大夢!”

奈何四海盡滔滔,

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難徒為闕下人,

懷安卻羨江南鬼。

舟行北上,吳音越韻漸漸消失在流波中。

過了幾日,只見前面出現了一堵圓形的像甕城一樣的城牆,掩映在蔥蔥綠樹中。它不似江南的柔情飄渺,卻也有水的意蘊,它不似北方的遼闊蒼茫,卻也有石的硬朗。

“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壽州!”

琬繘一拍腦袋,“哦,我知道了,豆腐!”

“什麽豆腐?”惟胥問道。

“就是吃的豆腐啊,這豆腐最先就是壽州來的,據說是當年淮南王劉安招攬各方術士在楚山煉長生不老藥,結果金丹沒有煉成,倒是煉成了豆腐!哈哈哈哈!”

關關道,“是人都會死的,長生不老,就是妄想!秦皇漢武都有尋求長生不老藥,可是呢,還不是抵不過死神的召喚!”

稔榮道,“我倒是覺得也許他們并不是臆想呢,據說上古的三皇五帝确實都是超乎尋常的長壽,少則幾千年多則上萬年。”

“這些你也信!”

“所謂空穴不來風,如今沒有的事不證明以往沒有存在!”

關關知道說不過他,索性不再多說,這時,突然大風驟起,吹得大家衣袂飄飄,頭發纏着面頰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艄公聞了聞濕潤的空氣,望着天上疾走的流雲,喃喃道,“雲跑東,一場空;雲跑西,披蓑衣;雲跑南,落滿堂;雲跑北,雨也沒!”

“那現在雲是往哪兒跑啊!”

忽然,悶雷滾滾,琬繘吓得抓緊了關關。

惟胥逗她,“你怕麽?”

琬繘嘴硬道,“我怕什麽?!”

“木魅水靈,山襖石怪啊!”

“哪有啊,你吓唬我!”

“你別不信,它們平時都在水底呼呼大睡,這雷聲一震,把它們吵醒了,它們便要興風作浪了!”

“你哪裏聽來的這些?”

“我聽黃河邊的擺渡人說的。”

“黃河?黃河裏有水怪,這裏卻沒有!”

忽然,只聽簌簌簌莎莎莎的聲音由遠及近,遠處的江面突然蒸騰起一片雲霧,等到那聲音變成嘩啦嘩啦,大雨已經打在了湖面,漾起漩渦,像一個個旋轉的小陀螺。一瞬間天地都雨蒙蒙的,樹梢像被抽去了魂兒,氤氲濛濛,分不清雲頭還是山尾。

船外的空氣,夾着青草的濃郁味兒,灰塵被雨沾濕,又襲來吱吱的腥味兒。

“這江南的雨,說來就來!”

關關見稔榮還在外面呆呆伫立着,“雨下大了,你還是回艙吧!”

稔榮搖搖頭。

雨越來越大,在船板上如跳珠迸濺,只見艄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披上了蓑衣戴上了鬥笠,雨水在笠沿傾斜的地方直流而下。

“稔榮你進來吧!”

“沒關系!”

“給!”關關無奈,把傘遞給他。

稔榮仍是搖頭沒接。

關關微眯着眼,看見前方岸邊有一塊凸出江面的岩石,像屋檐一樣剛好遮住了下方,“船家,我看前面有個岩壁,剛好可以躲雨,你把船搖過去吧!”

“費先生說過,遇岩不彎舟!”

關關不明白什麽費先生,但也不好勉強,只見稔榮正仰頭迎接着雨,她面露憂色,船家努嘴指着船艙,“裏面有撐花,你拿給公子罷!”

“不用!”

稔榮喜歡這雨水!水是最具靈性的,它可以在地上流,也可以在天上落!它可以是雲,可以是霜,可以是雪,可以是露,可以是霧,可以是霰。它可以淅淅瀝瀝、可以淋淋潦潦、可以滂滂沱沱。老子說,它柔中帶堅,堅中又輕,它變成了冰霜,反而可以浮在水面。雨是有聲的,像是遠古那缥缈的恸哭,仿佛能療愈天地,可微雨來時,這個繁華的世間,霎時卻異常的安靜,除了雨聲。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公子倒是個性情中人!”

艄公像是也特別欣喜,看着那被煙雨着墨的山河,自顧唱起了歌兒,南音對稔榮來說雖然生澀,可他還是聽出了那艄公所唱的便是那李太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巅。

......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

......

雨越來越大,白茫茫的一片,天光變得炫白光亮,稔榮渾身都濕了個透,身體沉沉的,可是心卻像漂浮在天地間,與天地融為一體,仿佛那就是自由放縱的滋味。但願人生能如這場雨般下得肆意,時而細雨蒙蒙時而急雨如驟,時而嘩嘩啦啦,時而滴滴答答。

琬繘看稔榮淋雨淋得暢快,也跑進雨中歡呼,耶、耶、唔、唔!

琬繘轉着圈圈,仰面任憑雨水撲打,她轉到稔榮身前,“這麽好玩的事怎麽不告訴我?”

稔榮微睜着眼看了琬繘一眼,“你進艙去罷,會生病的!”

“可你的病比我厲害!”

忽然,一陣急風狹着雨勢從身後撲将過來,琬繘一個不穩,差點跌入湖中,幸好稔榮拉住了她,可是兩人都摔倒在船板上,琬繘這是第一次這麽近看稔榮,只見他皓眉朗目,眼裏是無限的憂愁與溫柔。

雨水在她眉毛和睫毛兩側流下,她嗔道,“你沒病,站在雨中幹嘛?”

稔榮看着她,卻沒有回應。

他那憂郁的眼神在雨中顯得如此迷離,琬繘以前覺得何南子讨厭,如今覺得像稔榮這樣的人更讨厭,他總是那麽神秘,讓人猜不透,又想要去探究。

“你們進來吧,小心生病了!”關關在裏催促道。

“你也來啊,暢快着呢!”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

“他倆可真是奇怪,喜歡淋雨!”

惟胥讨厭下雨,總感覺渾身濕噠噠黏乎乎的,“這江南原本就潮,如今又下雨,真是難受死了!”

“不錯啊,這趟江南之行讓你更愛彌雅的幹燥了!”

“關關,你覺不覺得稔榮有些奇怪!”惟胥看着在雨中陶醉的稔榮。

“你理解不了他的浪漫就算奇怪嗎?”

“不是,我總覺得他有心事,不然昊王為什麽讓我們跟着他來江南。”

“昊王是想他不會武功,怕他有危險嘛!他們之間的情誼你又不是不知道。”

關關瞪了一眼惟胥,又望着雨中的稔榮,沒有再說話。

同一場雨,有人為雨哀愁,有人為雨欣喜,有人聽雨閣樓上,有人觀雨客舟中,有人淋雨天地間。

忽然,身後傳來轟隆噗通的一聲巨響,關關望去,只見方才看重的那方岩石坍塌,沒入水裏,她驚得說不出話來,船家看着她,“費先生說的,總沒錯!”

直到半夜,雨才停了,這時,一輪圓月高懸中空。古詩有雲‘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稔榮雖沒有見過海,可是能想象它應該是像一顆寬容的心,黃河水、長江水,盡數倒進它寬闊的懷裏。

他也随着流水進入了夢裏。

夢裏他迷惑,他有到過江南嗎?好像到過,又好像沒有到過。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人生如何不是過客。

“客官,快起來快起來!”

他迷迷糊糊中被人搖醒,見是船家!

琬繘揉着眼睛,一臉頹喪,“怎麽了?”

“船漏水了!”

“什麽!”她突然跳了起來。

“好端端的,怎麽會漏水了呢!”

“這常在河邊走都有濕鞋的時候,船在水中行自然也有漏水的時候,幸好當時我們離岸不遠,我就先急着靠了岸,幾位請先下船,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無法,她們只得上岸。

船家上岸後挽起褲腿到水中查看了一番,連連搖頭,“看來得等天亮後去找人來修!”

“啊?那什麽時候能修好?”

“靠別人的事,這可說不準……”

“可是,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又黑乎乎的,我們在這裏困着……”

突然,一陣涼風襲來,幾滴夜露滴在衆人臉上,船家突然彎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錘着腿。

“船家,你怎麽了?”

“哎,老毛病了!一到變天的時候就這樣。”他說着聳了聳鼻子,聞着晚風,“要下雨了!”

“什麽?船樓偏逢連夜雨?”

話音剛落,只聽幾聲滾雷滑過,嘩啦啦大雨潑将下來。

“下雨了,我們到船艙裏躲一下吧!”

“不行,船漏了危險。”

大家正着急,忽見江面飄來另一條船,只聽一人邊劃船還邊唱着曲兒。

“船家!船家”

大家像是見到了救星,一齊招手大喊着。

那船在河中停了下來,只見那人往岸邊望着。

“船家,我們的船漏水了,可否載我們一程?”

“我不能靠岸!”

不能靠岸?為什麽?

大家急忙央求,“船家,你一個人那麽大的船,就幫幫忙吧!我們可以出雙倍的船錢。”

“我師父是在船上圓寂的,我師父的師父也是!”

他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為什麽突然說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見他們不明白的樣子,又補了一句,“我将來的弟子也是!”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只聽稔榮道,“你只需将船靠岸,不用你親自上岸!”

他突然定了一下,皺着眉頭想了想,接着一聲不發搖船走了,歌也不唱了。

衆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船家,你別走啊!”

“船家!船家!”

琬繘喉嚨都喊破了,渾身也濕透了,萬分失落,“這人,真是個怪人!我就不信他一輩子不靠岸!”

關關搖搖頭,“哎,這世間沒有人有義務幫你!”

惟胥道,“他呀,是寶貝那條船!”

稔榮道,“北人騎馬、南人船行,它不僅僅是一艘船、一葉扁舟,沿長江溯流而上,到了蜀中一帶,他們還以船為棺,生的時候蕩舟江上,從這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時辰到了宿死舟中,坐着時光的船在歲月中穿行,仿佛能到世界的另一端,從這一世穿梭到下一世。”

“真有人一輩子不靠岸?”

“靠不靠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現在要在這兒等天亮。”

他們只好坐在岸邊等天亮。

夜涼如冰,風一吹,大家都有些迷迷糊糊,想睡又睡不着,想硬撐着又困得厲害。大家就這麽半夢半醒着,想到這漫漫長夜,就連天邊的星子也不想看了,河邊蟋蟀的歌聲也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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